暮草堆青云浸浦。
记匆匆、倦篙曾驻。
渔榔四起,沙鸥未落,怕愁沾诗句。
碧袖一声歌,石城怨、西风随去。
沧波荡晚,菰蒲弄秋,还重到、断魂处。
酒易醒,思正苦。
想空山、桂香悬树。
三年梦冷,孤吟意短,屡烟钟津鼓。
屐齿厌登临,移橙后、几番凉雨。
潘郎渐老,风流顿减,《闲居》未赋。
阅读宋代词人的生平,有时候会觉得是戏剧化的,词人都是戏中的角色,或者是旷达,如云中俯瞰人间悲喜;有时候是不可接近,与俗世的读者保存着适当的距离;只有在读完这些词人的旧事,才真懂得这戏剧的角色扮演,其实都是无可更改的。
史达祖并不会想象自己是戏剧中的角色,他的出场,演绎,穿插,清唱,都是宋代词人的腔调,没有太多神秘。“三年梦冷,孤吟意短”,如果你能从人生的起落,情感困顿的角度来看待词人史达祖的生平,一切似乎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戏曲中粉墨书生的故事。
史达祖一生屡试不第,颇为潦倒。直到嘉泰年间才入中书省做一个堂吏。仿佛人生总是失意,就像戏曲中的角色,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时时饱受着煎熬和痛楚。这样去理解词人的生平,就像是看一个粉墨登场的清唱者,用心去体会,观察他的角色,幕后悲剧,才能看破这个身份与粉墨之后的悲苦。
暮草,青云,史达祖生活在宋代,色调是偏向于冷的。他驻足故地,看着今日之景,想着昔时扁舟,淡然的色彩,填满荒野的四合。这是迟暮的景色,也是暗指这昔时故处,只剩下残景孤云。
草野,轻舟,竹篙,仿佛又回到中国山水诗的境界。但是,这一次毕竟是换了朝代,光景不同以前。“渔榔四起,沙鸥未落”,固然是一种境界,但是风景和心情都枯瘦了,有落落寡合的感觉,而此刻只见“烟钟津鼓”,似乎前路是模糊的,不可辨别的。但是史达祖终生流落,却还是将词牌韵律,声调拿捏得十分仔细。清贫的一生,亦有华美的词句。从旧地重游的感慨中可以体会到他的苦心孤诣,对待艺术的严谨态度。
一个心灵饱满的人,他一定是离生活很近的人。史达祖的词,不是无故的哀叹,自怜,而是作为事故和宦海、归隐、各种矛盾,众生相之间的迷误者的身份来写这词。
“碧袖一声歌,石城怨、西风随去”。碧袖歌是指女子的圆润美妙之音,石城怨,则是指这曲子里的怨情,恨意。它随风而去,只留下词人一身粉墨在戏曲中四下顾盼。
至于“菰蒲弄秋”,那是过去扁舟停驻的故址,景色依旧苍茫茫一片。旧地重游,正是应了“怕愁沾诗句”这句词。断魂之处,有一种怨的情绪,有一种纠结的心思。
酒易醒,思正苦。这是史达祖旧地重游的寂寥,这种愁绪,就像是舞台上,镜中的粉妆书生,在轻轻的感叹他的戏剧人生。此时想到空山幽兰,桂香云隐,眉头一皱,不免声音的调子又转回沧桑和凄楚的戏中去了。
歌声中的怨、念、盼,让人愁肠百结。
史达祖孤身重游,像是闲客一样的萧索。眼中的景色,看上去都是虚构的。像是舞台上那点线勾描的幕布、背景,他就站在这中央的灯光下,静静的等待着戏剧的结尾。“三年梦冷,孤吟意短”,他的心里有了一座空山,空山红叶,暮云,是隐循、辞别、离去的栖处。这情绪和心思都是一层层的写出来,他的音律、声调、布局,都是精致自如。
史达祖的孤吟,是扁舟在江湖上流落不定,倏然间又回到人生的当年旧址。三年之间,屡闻“津钟烟鼓”,其实这“三年”也许更像个虚词,就像戏中的人物在舞台上转过一圈,山中已经千年,人间已经白首,姻缘断了,天地间莽莽苍苍不知何去处。
末句的“《闲居》未赋”,则是指潘岳写的赋。潘岳《闲居赋序》写“自弱冠涉乎知命之年,八徙官而一进阶,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职,迁者三而已矣。虽通塞有遇,抑亦拙者之效也。”史达祖引用它,是因为其心其平生都有着相似的悲、怜、苦。
津钟烟鼓,酒醉解愁,史达祖内心的归隐生活也许不是这样的简单和寂定,“屐齿厌登临”,他的平生之愁,重游之愁,归隐之愁,都蕴含在其中。宛若台上的优怜,虚空处晃荡一下,假装酒已醒,梦已迟,花已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