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俊气哼哼地穿上衣服,显然对女儿儿荒废的六个多小时感到非常痛心。走到玄关处,他回过头,以商量的口吻说,“她回来以后,你就别再说什么了,泽慧已经跟她谈了,等待几天,看有没有效果。”
我大声说,“净哄着谈能有什么效果?全都充好人,就我一个当恶人,这边才给她点压力,那边就替她释放压力!我不是她亲妈,我要害她啊?这么关键的时候,大家要摆出一致的态度才对啊!我看他们别有用心,非要见孩子跟我成仇人才高兴!”
“算了,你别生气了。”
显然泽俊也觉得她妹妹做得不当。他出了门。
心跳声如同战鼓。刚才强行压抑住的愤怒产生报复性反弹。我恨泽俊家的所有人!为了不让自己爆炸,我急忙躲进洗手间,一条条地撕起了手纸。不是为了那六个多小时。六个小时算什么呢,女儿谈恋爱后,浪费的时间无数。他们貌似爱护我的女儿,实际上是把她当人质来孤立我!
对菁菁早恋,我是理解的。我和泽俊虽然是高考后确立的关系,但在高中时已经开始偷偷暗恋了。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不想恋爱反而不正常。开始时,我和梁家人的态度是一致的:坚决反对,但要做温柔细致的思想工作。独生子女一代被娇纵惯了,稍有不顺遂,绝食跳楼出走什么都干得出来。我频繁地和大小姑子沟通,探讨如何挽救女儿,同时也是想借此机会修补我们破败的关系。毕竟孩子将来就业也许要依靠姑姑们。我们对菁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糖衣炮弹轮番轰炸。为了将两个小恋人隔离开来,我和泽俊甚至忍痛让她放弃假期补课,跟着爷爷奶奶去东南亚和上海玩了半个多月。在强大的怀柔政策攻势下,女儿一度也向我们保证不再早恋,要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学习上。为了表示尊重和信任,我们对她并没采取死看死守的全隔离措施——这是被众多有类似经历的朋友认为最好的方法,说实在话,也没那么多时间。可软着陆的方法对菁菁并未奏效,开学后,她和那个男孩旧情复燃,爱火越烧越旺。手足无措的我只好向一个当中学校长的朋友寻求办法,她当时正在开会,听完我简短的叙述后,她对着手机斩钉截铁地说道,“来硬的!”尽管她是压低嗓门来说话的,但那个“的”字像用法棰敲出来的,有着勿庸置疑的效力。随后,她又补发了一条信息:记住,孩子总是怕家长的。要硬!
随着我态度的不断转强,我和菁菁的关系也逐渐对立。而梁家人的态度一如既往的怀柔,他们竟反过来劝我:“得慢慢讲道理,孩子的逆反心理强,不能来硬的,万一她不学习了怎么办?”“这孩子敏感,别把她逼出精神病来。”“这事不怪菁菁,是那个男孩追得太紧。”“昨天报纸上登的,一个初三女生跳楼了。”“要软着陆。”……高二了,哪里还有软着陆的时间?我并不要求梁家人的态度也都像我一样强硬,唱红脸白脸总要各有分工,我只希望他们对菁菁能严肃些,深刻些,而不是一味哄劝。菁菁敢于跟我硬碰硬,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她能找到避风港,那是个巨大而温暖的怀抱,她在母亲这里受了委屈,在那里都会换来加倍的宠爱。一方越来越恶,一方越来越善。两个阵营的力量一目了然。现在看起来,菁菁太会利用双方的矛盾来与我对抗,她知道什么能刺伤她的妈妈。这是我最伤心的!我一直以为她是个非常单纯的女孩,曾害怕她因此而上当受骗或者错过人生的机遇。
开门的声音。泽俊和菁菁小声说了句什么。因为没想好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女儿,我便枯坐在马桶上,想等他们进屋后再出去。一会儿,女儿怯生生地敲门。
“妈妈,我要上厕所。”
出来时,泽俊正关切地看着我,“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怎么总上厕所啊?”
“妈妈,你去医院看看吧?”菁菁在洗手间里喊。
这是两个月来,她第一次对我表达关切。我心头一热,马上用柔柔的语气回了一句,“没事,不用去医院。”
进屋后,竟有些许兴奋,随即我取笑自己,做母亲的多可怜,孩子哈口气,就足以温暖她全身心。菁菁走进来,站在地中央,与我保持适中距离。
“妈妈,对不起,我错了!”
灯光下,她毫无瑕疵的皮肤像上了层亮釉。发型又变了。
“你姑跟你谈了?”
菁菁点点头。
“她怎么说的?”
“还是以前说过的那些……她说妈妈是对的,让我听妈妈的话,还说于柏不适合我什么的。”
我们僵了那么久,即使把我气得痛哭流涕,她都不肯认错,跟小姑子去了一趟琉璃时光就茅塞顿开了?梁泽慧真是四两拨千斤啊!我假装抹平床单上的褶皱,以便掩饰流溢到脸上的嫉妒之情。
“那你有什么打算?”
“从今天开始我会好好学习,提高成绩。”
“当初,你的成绩从学年二十七名追到二十名整整花了两个学期的时间。而你从二十名滑到八十八名才用了多长时间?其中的残酷性你应该体会到了吧?”
一提到成绩,菁菁泪花四溅。毕竟她是个争强好胜的孩子。
经过三秒钟的考虑,我放弃拥抱她的打算,决定让她继续站在地中央。这种不疼不痒的发誓已经好多次了,万一又是缓兵之计怎么办?谁也赔不起。
“我想你自己清楚成绩下降的根源在哪里。”
女儿犹豫了一下,轻声说,“不跟他来往了,把精力放在学习上。”
我了解自己的女儿,如果她不辩解,或者全部用我们的话来回答问题,那就值得怀疑了。
“放弃一段感情不是件容易的事,或许他的一个眼神或一个短信都会让你的决心瓦解,所以呢,要从全方位来……”想了半天,我终于搜索到“防御”这个词。“我看这几天,你的手机不要用了,你先把有关隐私的信息删除掉或者锁上,然后交给妈妈保管。”
菁菁略显吃惊,但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
如果在三个月前,我听到谁使用跟踪、打骂、没收手机等方式来阻止孩子早恋,我会觉得太没技术含量,近乎笨拙。但现在,我把这些方式悉数用上了。在实际生活中,虽然不能说心理学家教育家们的理论无用,但爱呀温暖呀鼓励呀信任呀是个长期的过程。若时间紧迫,宁下猛药矫枉过正,也好过等待滴水穿石。偏方治大病。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菁菁走进来,她把手机递给我时,大声地质问:“妈妈,你觉得这样做有意义吗?不可笑吗?这跟软禁有什么区别?既然那种感情不是靠发短信建立起来的,那不发短信也毁灭不了!”
这一连串的质问表明,在二十分钟的时间里,她一定经历了情绪的起伏。泽俊听见风声,也进来了。
“你认为我不信任你?”
“难道你信任我吗?”
为了不破坏“琉璃时光”的成果,我用柔和的语气向她解释,“信任的基础是相互守信,如果丧失这个基础,信任也就不存在了。你曾经多次发誓不再跟于柏来往了,但落实得怎么样你自己知道。我并不是责备你,感情这东西很复杂,成年人都难以把握,你在这方面有反复我非常理解。如果我的要求让你觉得受了伤害,那……”我神态坚决地把手机递给菁菁,“其实,这只是个预防,就像天气冷了,人要多穿件衣服那样自然。”
大概最后那句比喻起了效果,她面色缓和下来,没有去接手机。
全隔离措施实行一周以来,似乎效果不错。菁菁每天上学放学,包括午休我和泽俊都要去接送。课间则由学校的邱老师偷偷监管,她是梁泽慧的朋友,很尽职尽责。虽然菁菁很抵触,但没有什么过激表现。
月考成绩下来,菁菁的名次滑落到学年第一百零九。从学校到家的路上,她一直在默默地流眼泪。晚饭她也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我和泽俊虽然满腹火气,但还尽量语气平和地安慰她别上火,下次好好考就是了。
菁菁站起来,在身体离开餐桌的一刹那,她回头问,“我这辈子是不是只有高考这一条路可走?”
泽俊放下碗,以从未有过的强硬语气回答,“对,至少是必经之路!”
突然间,女儿爆发出了声嘶力竭的长嚎,像婴儿一样肆无忌惮。她的嗓音无比锋利,在这个夜晚,把我们给生剐了。我想冲上去抱住我的女儿,但手却被泽俊死死拉住了。
巨大的恐惧感。此时,我和泽俊双双站在客厅里,相互用眼神探讨着女儿这句问话里掩藏的深意。
她不想参加高考了?
我和姐姐,泽俊和他的姐妹都是高考制度的受益者,我们现在能过着令人尊敬——虽私下不乏苟且——的中产阶级生活,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高中时的发奋学习。尽管我们认为高考剥夺了孩子很多乐趣,但同时我们更认为,高考是人生最精彩的章节之一,缺少这个,记忆里就少了一个回味。我们的想象力、经济能力和人生经历三项指标线的交点就是让孩子在高考中取得好成绩,然后顺理成章地找到一个好工作。我们对高考的感情何尝不是对爱情的感情,都带着五味杂沉的复杂。我们可能对爱情的付出而后悔,但却从没为高考所付出的青春后悔过。
至少目前,我没为孩子想过第二条出路。理论上,我能够举出无数个条条道路通罗马的例子,但落实到自己身上时,我不敢给孩子以另类的选择。社会审美是一道“海拔”,海拔之上才是主流们走的康庄大道。我们怎么舍得把孩子当实验品,来寻找突破海拔的办法呢!任何人,只要一做了父母,都会变成保守派。
菁菁房里的嚎啕转为了呜咽又转为了低低的抽泣。泽俊示意我进去看看。我敲敲门,没得到允许直接就进去了。她小胎儿样的蜷缩在床上。看见我进来,撇撇嘴,咩咩地唤声妈妈,又哭了起来。我的女儿!我的迷途羔羊!安抚她颤抖的身体时,我有种失而复得的激动,仿佛她又重回到我的子宫里。
这天晚上,泽俊在我房间睡的。两年多以来,我们一直分室而居,偶尔他激情难耐时,会叫我去他房里逗留,干完那事之后,依旧各睡各屋。这是难熬的一夜。我和泽俊几乎每半个小时就要去查看女儿一次:体温、呼吸、脉博……每一个自然的声响都显得惊心动魄。也许正是经历如此心跳剧烈的过程,人反而更容易想清楚了究竟什么是最重要的。
“别逼她了,健健康康地比什么都强。万一考不上二表就上三表嘛。要么就复读或者降一年?改艺术类的呢?”我说。
“她成绩照这个速度滑落下去,不是万一,是一万。三表大学毕业到企业都是当工人,你能甘心啊?绝对不能松这个口!”
我和泽俊都是在八十年代初考上名牌大学的学习高手,怎甘心女儿浪费如此优质的基因!
“要不要带她去看看心理医生?”
泽俊的语气即吃惊又不屑,“不至于吧?”
“是啊,我也怕本来心理没病却给暗示出病来了。但还是应该让她舒缓一下。”
泽俊摇摇头,“我倒觉得是前期所施加的压力不够,当时要是我们,尤其是我,能更强硬点,事情不至于发展到现在的地步。在教育孩子方面,咱俩的洋务运动搞过头了,一味地激励呀、信任呀、理解、欣赏、宽容、关怀呀,听上去美好,但不适合中国国情啊。这些天,我一直在反思,有个发现,挺好笑的……”
泽俊卖了个关子,把话停住了。
“什么挺好笑的?”
“我发现,在教育孩子方面,我们反倒不如父母那代人了。小时候,我们都以听话,不惹父母生气为荣。我们知道心疼父母,尽量多做家务。对菁菁,我们付出无穷的爱,却没教会她如何关心父母。我们尽量尊重她的选择,鼓励她张扬个性,却没教会她服从和理解。唉,中国式的教育反着来,上幼儿园学小学课程,小学学中学的课程,中学学大学课程,大学毕业之后再来学习孝顺、服从、尊重等人生的ABC。有些时候,她对你的态度,我看着是挺难过的。”
他终于说了句公平话。有时,一刹那的寒冷能摧毁几十年培育的生机。今夜,如果我独自支撑,该多么凄凉,捱过去也蜕一层皮。当初,母亲劝说我不要离婚的理由之一是:你哭的时候,他能给你擦擦眼泪也好。母亲很有预见。
感受到泽俊抚弄我颈部的手,心想,如果这爱是真的,干嘛不收着,得点是点。一种混杂着怨恨的伤感袭来,我真的哭了。
清晨,我迷迷糊糊地看到泽俊猛地从床上弹起来。
“我听见阳台门响!”他扔下一句便往外跑。
我立马清醒了,慌忙起身。这是个可疑的时间,女儿能熬夜,早起一分钟对她来说都是莫大的痛苦。现在才五点多。
我走出来,看见女儿手里拿着一罐椰汁往自己房间里走。家里成箱的饮料都放在阳台上。我追上去问,“怎么起这么早啊?”
她毫无表情地回答,“学习!”
我无法从这个简短的答案中探出她的情绪,是用自虐来报复父母,还是下决心把学习成绩追上去?我和泽俊又不敢多问,可怜巴巴地站在她身后,像一对弃儿。
借给菁菁叠被子的由头,我进到她房间。她正趴在桌上,脑袋圈在手臂里,下面垫了一本书,身体扭曲成几截。
我拍拍她,“到床上再睡会儿吧?这样窝着多难受。”
菁菁没动,哼唧了一声“不用”。是情绪不好,还是真困?
泽俊不放心,又进来从桌上到地上统统扫了一眼。
吃完早饭,泽俊忽然说,“我跟你一起送她去学校吧?”
我愣了一下,既而迅速地否决。“不用,不用!”
我们从没有一起接送过孩子。心中那股恐惧一下膨胀起来,难道他预感到有噩运在窥侍?我们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可是不敢把那个词说出口来,怕一语成谶。所以,我不能让泽俊也去送她,那样,平常就变成了“反常”。
女儿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一直望着窗外。
“心情好点了吗?”我终于想出了开场白。
她点点头。脸还是冲着车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