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有困惑,希望你能跟家人交流。你不说,很多事情我们没法设身处地去想。”
“妈妈,不仅是困惑……”女儿将嘴巴嘟成韩剧式的。
“还有什么呢?”
“老觉得空空的,灵魂找不到归宿!”
“灵魂”、“归宿”这类词太形而上了,由饱经沧桑的老者说出,是哲学味道,由一个未谙世事的孩子说出,有种冥濛的气息。我仿佛看见一团鬼魅从女儿的嘴里冲出来。还好,遇到一个红灯,有半分钟时间冷静。
车子一步一惊心地开到了学校门口。
“菁菁,妈妈想跟你说几句话。”
女儿嗯了一声,看了看表。
“你现在面临的苦恼,妈妈也曾经历过,只是形式不同而已,但痛苦是一样的。爸爸妈妈每天都在关注你,想方设法为你减轻压力,可能有些时候做得不够好,你知道我们所有为人父母的经验都来自于你,我们在和你一起成长,也会犯错误。如果这些错误让你感到很痛苦,我们可以进行交流,然后找到个皆大欢喜的方法……”
我抓紧时间投降,生怕晚了,来个全军覆没。
女儿看看表。
“其实,在爸爸妈妈的内心里,你的健康和快乐才是至高无上的,其它方面,只要你自己尽力而为就好,我们不会再强求。”
“妈妈!”菁菁用韩剧腔喊到。“你这样子,让我心里好难受哦!”她的嘴唇长得非常可爱,很像韩星宋慧乔,上唇里侧凹成小半弧形,下唇正中有道小沟,自然状态时,上下唇就结成一个小“O”型,洁白的齿光从里面放射出来。为了将这个优势发扬光大,她尤其喜欢“哦”字。
我笑着,“我们和解了,你干嘛要难受呢?”
“辜负了父母的希望,伤感哦!”
口吻又换成了日本卡通味的。
“你早日乐观起来,就是我们的希望!”
我急忙从手袋里拿出她的手机。
她接过手机,并没表现出高兴的神情,反而神情黯淡地说了声“谢谢妈妈!”。下车后,她又返身回来,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我不能把这一举动简单地理解为她心情转好,相反,倒觉得夸张、戏剧化。对于处在非常时期的孩子,做家长的一定要明察秋毫,不放过任何反常细节。
我透过铁栅栏,一直看着她走进教学楼,然后我把车开到一个宽阔处,停下来,拨通了菁菁班主任王老师的电话。关机。大概有课吧。王老师三十出头,因为年纪的缘故吧,和学生们沟通比较容易。这段时间,她没少帮我们做菁菁的思想工作。
我只好打电话向邱老师求助。邱老师为人热情,她随梁泽慧叫我“嫂子”,而把菁菁称为“我们孩子”。
在谈到“我们孩子”的近况时,邱老师说她几乎每天都和王老师阎老师(于柏的班主任)沟通,两个老师也分别找两个孩子谈过几次话。“据我的观察,动态上,我们孩子这几天没和那小子来往,但静态上我就不好说了。”
邱老师是教化学的,喜欢用术语。我实在没弄明白她说的动态、静态是什么意思。现象——本质?表面——内心?明的——暗的?
“我听那小子班里的一个同学说,最近几天,确实没见梁菁菁中午去班里给于柏补课。这次月考,那小子的名次可提高了,进前三百五十名了!原来可是四百名以后的学生,他是大自费生,基础差着呢!我们孩子傻啊!单纯、实心眼,这点像她姑……”邱老师的语气里充满恨铁不成钢的遗憾,并且没忘顺便夸夸梁泽慧。
自从谈恋爱以后,我聪明的女儿就变成了傻大姐,自己的成绩每况愈下,而于柏的成绩蒸蒸日上。几乎每天中午,菁菁都要去于柏的班里给他补课。就凭这一点,于柏再好,我都不会让菁菁跟他。如果恋爱期就定位失衡,那随后展开的将是辛酸的过程。善待自己的女人,最懂得恰当索取。
我把菁菁的反常情绪跟邱老师详细描述了一遍,希望她能向王老师转达。
车子开出足有二百米,我才发现方向反了。只得绕个大圈子。眼前忽然展现出一个奇妙的景象:两幢并立的摩天大楼,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倾斜成个“V”,“V”的底部中心立着个笔划飞舞的字,琢磨了半天,我猜出来,那是个反写的“家”字。而“V”形开阔的上方正好停留着一片乌云。偶然一景,竟和我的现状如此吻合。
绕到两幢大楼的另一面,只见半空立着“XX家居城”几个大字牌。每个字牌足有两米见方。“家”,危机四伏,好象马上要被风雨撕扯得支离破碎。
几天后,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某省重点高中的一位副校长,在经过楼梯时看见一对男女青少年正在相互深情凝视,用副校长原话讲,“那造型堪比爱情片里的精典镜头”。当时正是上课时间,若不是两人穿着校服,副校长一定会以为闯进了校外人士。
那个女生就是我的女儿梁菁菁。当她面对我们的质问时,反过来理直气壮地质问我,“妈妈,是你亲口说的,我的健康和快乐才是至高无尚上的,还说要找个皆大欢喜的办法!”
她脸上竟现出讥讽的表情,似乎在说,我已经找到了,可你们却出尔反尔了。
菁菁进自己房间后,泽俊责备我,“我早告诫过你,千万不能服软!怎么样,让她找到借口了吧!”
“我不服软怎么办?那天她情绪不对,你不是也担心来着嘛,万一……”
我心里充满委屈。
泽俊气恼地,“哼,她还能怎么样?自杀?出走?绝食?”泽俊摇摇头,“我看出来了,她就是在跟我们玩花招,先发制人,然后她就可以理直气壮了!”
虽然我不愿把女儿想象成一个处心积虑的孩子,但又必须承认泽俊的分析是对的。她把父母看透了,父母却从来不知她的心理承重量究竟是多少。我们在每个动作之前都会考虑,这会不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这种理性被利用了,被戏弄了。
我在洗手间里冥思苦想了半个小时。
我特地换上一件较正式的衣服,然后坐到沙发上。我叫泽俊去叫菁菁出来。
她出来了。我示意她坐到对面的软凳上。虽然没有这样的示意,她也肯定是要坐在对面的,但还是示意下好,这样有允许的意思在里面,“上”和“下”的关系就出来了。
“我又要老生常谈了,”我说。“同一件事情天天挂在嘴边,你烦,我也烦,但又不得不说,因为这是我的责任,我必须做到仁至义尽。现在,是关系到你一生命运的最重要时刻,重要到什么程度呢?假设你有九十岁的寿命,那么你这一年多的努力,将决定你未来七十多年生活的稳定和幸福。你愿意用你大半生的幸福来换取目前短暂的快乐吗?人生的路谁也不能代替你走,但我做为母亲,必须提醒你哪个地方有沟,哪个地方有坎,哪条道路是正路,哪条道路走不通,但脚是你的,只有你的大脑能支配得了。我们并不是要把你的爱情之路给堵死,只是希望你往后延期而已。这个现段,爱情跟高考不可能兼得。”
“不可兼得难道就等于高考比爱情重要?”女儿抗议道。
我一字一字地,“你现在能穿上CK牌牛仔裤,阿迪达斯运动鞋,天天有车接你上学放学,能住上一百多米的大房子,这都是高考给我的,没一样是爱情给我的!”
我顾不得坐在旁边的泽俊的感受了,我必须让女儿速成为一个现实主义者。
“妈妈,全地球人都说,爱情是美好的。为什么我不能享受美好的东西?”
“爱情是美好的,可美好的东西并不一定是对的。对你来说,爱情发生的时间地点都错了。”
“美好的东西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是美好的!”女儿喊道。
“不对,”我顺手抄起茶几上的一本时尚杂志,指着封面上的大红唇说,“这张嘴是美的,可如果它长得偏左或偏右一厘米,你还会说它美吗?春天美好,可来得太早,可能预示着全球变暖,那是生态灾难!美好,首先要合乎规律。而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就违反了规律!”
“我们学校去年的高考状元就搞对象啊,后来两个人都上一流大学了!”
“那是奇迹,不是规律。奇迹不是任何人都能创造的!”
菁菁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身后的墙壁。她突然爆发了一句,“妈妈,你有心理障碍,因为你和爸爸的关系不好,所以就否定爱情!”
父母关系不好,菁菁当然感受得到,虽然我们吵架或谈判都在私下里进行。她以前从来没有评论过父母的关系,大概是刻意回避吧。看来,我们的暗渡陈仓对她的伤害比想象得要重。心里还是有种血淋淋的感觉,难道被她说中了?我一时语塞。
关键时刻,泽俊把话接过来。
“我们还没幼稚到那种程度,因为现在婚姻有问题就否定当初的爱情。爱情不光是一种感情,还是一种责任,就是相爱的人能互相为对方的未来考虑,至少你们没有做到这一点。”
菁菁翻了泽俊一眼,“我们俩也是相互鼓励要好好学习呀!”
“你让人家学习好了!你自己呢?好好学了吗?学好了吗?成绩说明一切!”泽俊的火气也上来了。
我简直不耐烦了,“该说的,我们已经说尽了。现在是你命运的关键时刻,希望你做个明智的选择!”
她的表情由愤怒到悲戚再到委屈,眼泪夺眶而出。
“那你们说怎么办?已经这样了……我想考艺术类你们还不让……”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这事,我和泽俊仔细商量过了,也咨询了一些内行,以菁菁的基础,必须要放弃几个月的文化课来恶补专业课,这个风险太巨大了,如果省内专业课联考不过关的话,就连参加高考的资格都没有了。
我极力耐住性子,“不是我们不让你考,你想想有没有时间了?艺术院校的专业课省联考在12月份进行,现在是五月份,何况你一点基础都没有……”
菁菁打断我的话,“我怎么一点基础没有啊?我从小就学钢琴和声乐了!”
“钢琴你只考完四级就死活不练了,声乐也只是少儿合唱团学的那点东西,这点基础,能在几个月里飞跃到考上大学的水准?我不敢抱这种幻想。”
“基础还不是根源,根源是你的心思放在别处了。”泽俊补充道。“考艺术院校,竞争更激烈,全身心投入都未必取得入场券。你要是不改变现在这种三心二意的状态,什么也考不上!”
菁菁忽地站起来,头一甩,“那你们让我怎么办?非得让我服从你们的统治是不是?”
她气冲冲地进屋了。
泽俊看着她的背影,感叹一句,“执迷不悟啊!”
是劫躲不掉。那就迎战吧。
我进了屋,从衣柜里拿出了一个档案袋。想了又想,还是将那个小蓝盒子放进了袋子里。我敲菁菁的房门。里面反锁着,不开。
我将档案袋放在门口,说,“梁菁菁,我们不想统治你,但毕竟你还是未成年人,我们要对你尽到责任。这儿有一些东西,你必须认真看,看完之后,你怎样选择我们都不管了!”
说完这句话,腑脏一阵巨痛,如同分娩。我的身体空了。我再次把女儿排出体外,那时是为得到,而此刻正在失去。
浴盐焰火般地在浴缸底部燃烧开来。洒上香熏油和沐浴露。可惜少了玫瑰花瓣。我平生第一次躺在如此奢华的水中,感觉有点荒诞。当初装修房子时,在一片反对声中,我执意安装了这个大浴缸。果然,它一直是个摆设,我从来没时间享受过。
包裹在浴盐和泡沫的舒爽里,氤氲熨蒸着肌肤,我却无法生出一份与此相匹配的从容。一会,将要发生什么?
节奏激烈的敲门声。我披上浴衣走了出去。女儿菁菁正捧着那个档案袋怒视我,好象前世结过几重仇。
泽俊跟在她后面,不知发生了什么,惴惴不安看着我们母女对决。
为了使自己镇定,我整理下浴衣,慢慢系上腰间的带子。
“妈妈,你还是我妈妈吗,你?”菁菁声音颤抖,似在极力压抑即刻要爆发的哭泣。“难道只因为我谈了次恋爱,我在你眼里就变成了一个荡妇?”
“荡妇”这个词把我一下子打懵了。
“我只是让你知道,恋爱中会发生的事情,这是你控制不了的!做为母亲,我必须教会你保护自己,减少损失!”
泽俊凑过来,“说的什么呀?”
菁菁拼命喊道,“你不是我妈妈!”同时,她手里的档案袋已高高扬起,顿时,一堆碎屑倾泄到我头上,又从头上落到地上。这么过激的反应,我反而放心了。她和他应该没有身体上的密切接触。
泽俊捡起地上那个变形的小蓝盒子,看了一眼,然后猛地把目光刺向我。
我不动声色地摘下头上的一小片避孕套薄膜,示意给她,“你以为这事只会发生在荡妇身上吗?我教你点常识吧,只要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免不了会发生这种事。你连这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有资格谈恋爱吗?”
菁菁的脸恐怖地扭曲着,冲我吼道,“我们之间是纯洁的,绝不像你想象得那么淫荡、丑恶,你羞辱了我!嗷——”
她跑进屋里。
泽俊颓然坐在沙发上,手里还握着那个装避孕套的小蓝盒子。
“不让她清楚怎么行……”我喃喃道。算是解释,抑或是道歉。我对这玩意不在行,也想不起泽俊是否用过。在药店里,我克服羞愧和忧伤,向店员咨询哪个牌子更好些。选择“超霸持久”型吧,怕女儿因疼痛和恐惧而留下阴影;选择“加倍润滑”型吧,又怕女儿失去对青涩快感的体验。尽管我明白两种类型的感觉或许没有一点分别。
“这些东西,你该早向她渗透,就象介绍生活常识一样。”
泽俊又放马后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