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那位雇佣石头当保镖的舞小姐,当真是有几分先见之明的。
石头护送她回家的第七个晚上,就出了事。
舞小姐虽说在那乌烟瘴气的欢场里挣饭吃,性子却最是贞烈清白,跳舞时的搂搂抱抱,动手动脚虽然少不得咬牙忍了,但她给自己划定了底线,只卖艺,不卖身,为的是今后从了良还能嫁个老老实实的好夫君。
那些浪荡子弟们对此自然十分不满,可见到舞小姐态度坚决,并非是矫揉造作的为了自抬身价,通常也就不过分强求——一来这位舞小姐并非舞厅里的头牌,姿色终究好看的有限,不值得为了个庸脂俗粉耗费许多精力,二来舞小姐不愿意,自有其他许多舞女乐意,这事讲究的是两情相悦,即便真动强把她强掳上床,舞小姐又哭又闹还动用女人的利爪子把男人挠出一头一身的血痕来,岂非自己讨个没趣?
然而道理虽是这么个道理,世间之事却又总是容易出现意外。“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话,此刻就运用在了一位审美观奇特,单单爱舞小姐爱的死去活来的富家子弟身上。
富家子弟的长相实在抱歉,大概就是勉强还能称之为“人”的水平,几个月前一腔热血地恋上了舞小姐,又是送花又是首饰,更愿意每月出三千大洋把舞小姐包养为他的外宅,奈何舞小姐一见他那张脸就忍不住直犯恶心,更触犯了舞小姐“绝不卖身”的根本原则,自然就绝无应允的可能。而那位富家子弟在自作多情地把许多钱财花在舞小姐的身上之后,忽然某一天醒过神来,发现这位佳人恐怕永无与他欢好的可能,于是就忍不住地,恼羞成怒起来。
凌晨一点,舞小姐带着一身疲倦走出圣安迪娜舞厅,叫过蹲在地上正呆呆愣神的石头,两人肩并着肩,一边淡淡地说一些家乡趣事,一边往舞小姐的住所走去。
走过三个街口,两人转进一条偏僻小巷,小巷里只有一盏陈旧不堪的路灯,近些日子还坏了,总是亮了灭灭了亮地制造恐怖氛围,好在有石头尽忠职守地作陪,因担心舞小姐害怕,还唱起了从前娘教给他的乡谣,“星儿闪第哪个月儿明,姑娘在房中扎风筝,第哪个,祖辈相传的巧手艺,一代更比一代精,第哪个……”
石头的声音洪亮,歌谣的歌词质朴,不知怎的,就流露出几分沧桑味道。寂静的深夜里,万人陷入沉眠,唯有这样一首歌反反复复地吟唱着,悠扬盘旋,仿佛在撩动谁的心。
舞小姐微眯了眼睛,浓妆艳抹的脸上渐有动容之色,只是不知,她想起了怎样的过往。
温柔的歌声中,那个男人的叫骂便显得格外突兀:
“苏春红,臭婊子,还记得我不?!”
舞小姐脸色大变,与石头一同看到了三五步外的那几个成年男人,情知今日必定不能善了,但舞小姐依然强撑出一个笑容,装作无事道:“是吴七爷呀,七爷今晚怎么没去圣安迪娜,反而在这儿等着我?”
那个长相惊悚的富贵公子,吴七爷听到此话,当即冷笑一声:“臭婊子,你当我是傻X?占不着一点好处还天天上赶着去那破地方给你送钱?”
舞小姐暗想你可是已经傻X好几个月了,现在才反应过来?但看到对方人多势众,且个个都操着家伙,心中自然就七上八下地忐忑起来,认为己方这边只有一个未长成的石头,真要动起手来必会吃大亏,不由得放软了声气,哀求道:“七爷,您行行好吧,我一个庸脂俗粉,实在配不上七爷的抬爱,今晚您放了我和我的表弟,以后我夜夜在圣安迪娜里伺候您,好不好?”
吴公子这人面相长得丑陋,胸中也是毫无点墨,今晚既然携了家丁浩浩荡荡地特意来堵舞小姐,自是决意要与她撕破脸面了,翻着白眼冷哼一声,他露出一个下流的笑容:“臭婊子,大爷以后用不着你伺候了,今天晚上,你就好好伺候伺候我这些兄弟们吧!”
说罢,他得意洋洋地一挥手,仿照街头地痞流氓打群架的方式大喊一声:“弟兄们,给我——”
谁又能想到石头的动作这样快呢!
那个“上”字还没说出口,吴公子只觉得眼前一花,旋即一把带着凉气的小小匕首已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架上了他柔软的脖颈。
锋利的刀刃抵住吴公子的喉咙,石头的声音低而不容置疑:“吴七爷,别动,闭上你的狗嘴。”
吴公子一瞬间被足足低了他一个头的黑小子扼住要害,顿时又惊慌又气恼,结结巴巴地梗着脖子逞强:“你敢……你敢动我!我老子是警察局局长,你敢……动我一下,不扒了你的皮!”
石头轻笑一声,偏不听他虚张声势,匕首微微向里压了半寸,鲜血随即就顺着皮肤,流进吴公子雪白笔挺的衬衣领口。在吴公子杀猪似的惨叫里,石头慢条斯理地开口:“没有关系,吴七爷,您的命值钱,我与姐姐的命不值钱,就算是以后被您的爹扒了皮要了命,也改变不了今晚您横死街头的结局,不是吗?”
石头的声音冷冰冰的,没有怒吼,却依然轻易盖过吴公子的哀嚎。吴公子在石头不带感情的陈述中停止嚎叫,动用仅有的智慧想了想其中的逻辑关系,然后,就蓦然间毛骨悚然了。
所谓软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暂且不说实际行动如何,但是在这清清淡淡的几句话里,石头已经显露出了不要命的架势。
吴家的家丁全傻眼了,他们今天本来是抱着“有好事”的想法美滋滋地跟少爷过来的,谁知道竟半路杀出这么个半大的亡命徒?如果少爷今晚真出了什么事,老爷能不能扒到那小子的皮他们不知道,可老爷肯定得扒了他们的皮!然而现在,他们是既想不到营救少爷的办法,也不敢轻举妄动——少爷已经这样了,他们动作再快,能快过石头手里的匕首?
绝望之中,家丁之一孤注一掷地对石头喊起了话:“臭小子,你别装!老子就不信你真敢杀人!”
接着众人一齐看见石头嘴角扯出一个骇人的惨笑,匕首在吴公子伤口处左右转动了一下,伴随着吴公子再一次爆发出的痛苦叫声,石头的话低得几乎让人听不清:“去年冬天,我在文昌县杀了一个人,得了一百大洋的报酬,”他微微提高嗓门,笑着询问眼前的吴公子,“吴七爷,我看您的命,不止一百大洋吧?”
吴公子断断续续的,自我催眠道:“你……瞎编的,我不信……”
石头说:“就是用的你现在喉咙上这把刀。”
吴公子狗叫似的呜咽一下,不敢说话了。
“喏,现在我不要你的钱,只要你滚蛋。”石头抹了一点鲜血,放进嘴里舔了舔,“不但今晚滚蛋,以后也不准骚扰姐姐。当然了,今晚之后,您回到安全的家里,必定要咽不下去这口气,那我就把话先放在这儿——如果再敢来找姐姐一次,您这条命我要定了!您是天津卫里有头有脸的人,我有的是办法打听您的位置,可是呀,天津卫里除了姐姐没一个人认识我,您永远找不到我在哪儿!”
石头把刀刃略微往里一伸:“吴七爷,听明白了吗?”
吴公子痛哭流涕地,连连做出保证:“是,是,一定一定……”
石头拿下匕首,又把刀尖直直地指着他,依然是个威胁的动作:“滚吧!”
十秒钟之后,吴公子连滚带爬的,带着自己一众家丁,飞快地滚了。
石头收了刀,快快乐乐地转头,对一直站在他身后的舞小姐道:“姐姐你看,他们被我打跑了!”
舞小姐脸色发白,眸子里是显而易见地惊恐:“石头……你真的……杀过人?”
石头一愣,随即微微笑着垂下眼睑,摇了摇头:“姐姐别怕,我编胡话吓他们的,那些家伙都是欺软怕硬的东西,不编点厉害的话,镇不住他们。”
舞小姐长出了一口气,温柔地为石头擦拭掉额头的汗水,也说道:“对,我相信石头,石头这么乖的孩子,怎么会干那种事呢?”
为了报答石头的救命之恩,舞小姐动用了自己的全部关系,开始夜以继日地为石头找寻夏生的下落。
舞小姐的所谓关系,无非也就是舞女,窑姐,兔子之类下九流的人物,但这些人平日里做的都是迎来送往的买卖,每一个人又自有一个广大的交际圈,因而人与人之间口耳相传着,十数日之后,竟真被舞小姐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提供消息的人,乃是舞小姐朋友的朋友,也是一名舞女,花名唤作曼怡的,这曼怡近日正和庆成戏班子里一个唱武生的男人相好着,跟男人调笑间听到一桩趣闻,就把话传给了舞小姐。
“你说要找一个十三四岁的乡下小子,我倒想起了前两日我家那口子跟我抱怨的一件事,”曼怡坐在舞小姐家的客厅里,一边仔仔细细地查看自己指甲上的蔻丹涂得均不均匀,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几天前王四去了趟庆成戏班,带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死活要把那孩子卖给庆成的班主唱戏,庆成的班主当然不要,本来嘛,戏班买孩子都是买五六岁的,从小开始学,要是天分高的,十三四岁都能登台了,十三岁才开始学戏,那可不是黄花菜都凉了么!可是王四那人横啊,见班主不同意,嘴里竟就开始不三不四起来,说什么唱不好戏有什么关系,反正戏班子都是拿唱戏当幌子,背地里做兔子的买卖——当场没把班主气疯过去!听我男人说,人家班主那是真正爱戏的,把京戏当成自己的命根子一样,哪能听得王四在那里放屁?可是听不得也得听,王四那天带了好几个跟班,自己兜里也揣了枪,班主那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啊,好不容易勉强点了头,王四却又狮子大开口,要让班主掏二百大洋!二百大洋能买多少个唱戏的好苗子?偏就让王四给抢去了!所以这几日啊,他们班主的脾气暴躁到了极点,连我男人也无缘无故地挨了好几顿臭骂……”
说完这段轶闻,曼怡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推一推舞小姐:“哎,那个王四,你知道的吧?”
舞小姐点一点头,心中渐渐有了数,但为保险,还是追问了一句:“就是那个长得贼眉鼠眼,成天穿西服打领带喷香水冒充上流公子哥的男的?”
曼怡一打响指,“咯咯”地笑起来:“对!我猜你也能知道!那老色鬼,天津城里哪个场子的姐妹会不认识他!”
舞小姐心底有了计较,就回卧房从妆台的首饰盒里取出一枚戒指,给曼怡戴在手上算是谢礼。“还得央求你一件事,”舞小姐找出纸笔,道:“你能不能把庆成班子的地址给我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