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石头在舞小姐的指点之下,一路找到了庆成戏班子。
庆成乃是一个大班子,班主顾壁成更是成名已久的名角儿,财力自非一般草头班子可比,所以能够租下一套独门独院的大宅子,供戏班成员饮食起居与练功之用。
石头去的太早了,站到庆成戏班门口时,街上还清净得很,石头闭眼,深深呼吸了三口气,然后微微颤抖着,叩响了戏班子的门扉。
朱红的大门敞开了,石头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听见一声熟悉的惊叫:“哥!”
随即,夏生跟一颗炮弹似的,一把钻进了石头的怀里!
“哥……”夏生狠狠地抱着石头,哭得满脸都是泪,“你来了,你终于来了,哥,你怎么才来啊……我都要等死了……”
石头无言地同样搂紧夏生,心中激动自不必说。这种久别重逢,这种失而复得的心情,没有经历过的人,是很难体会到的。过了半晌,直到实在抱得累了,石头才放开夏生,转而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他。
夏生看上去全须全羽的,并未受什么重伤,只是消瘦了很多,原本就略微削尖的小脸益发变小了,显出一副楚楚可怜的凄惨模样。忽然,石头“嗯”了一声,伸手拨开夏生久未修剪而长长了的头发,额角处便露出一块青紫的淤痕。
石头紧张地问道:“夏生,这是怎么弄的?”
夏生想了一下,就笑道:“没什么的,石头哥。是有一回我走路不小心绊倒了,这才磕破了额头。过阵子淤青退掉就好啦!”
石头有些半信半疑,可这终究不是什么大伤,便也没有继续追问,只说:“夏生,你现在怎么样?”
夏生一歪头,很活泼地说道:“我挺好的!班主说我是个没用的,唱不了戏,就让我每天在这院子里干些粗活,虽然挺累的,可一天三顿饭都能吃饱,晚上也有一张通铺给我睡觉,总比……”他顿了一下,“总比以前好多啦!”
石头没说话,单是轻轻摸了摸夏生额上那块明显的淤青。知道他说的以前是指他俩当初在文昌县要饭那段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以及后来他被迫跟石头分开,被王四囚禁在身边的时间。
夏生乖乖地被石头摸着头,又急急地问道:“石头哥,你呢?你现在过的怎么样,在哪里做事呢?”
石头答道:“我也挺好的,给一位跳舞的姐姐做保镖,姐姐待我很好,每月还单独给我十块大洋,下回我买好吃的给夏生带过来……”说到舞小姐,石头又忽然想起昨晚舞小姐告诉他的关于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知道庆成班的班主必定对夏生这没有用又白白浪费他二百大洋的孩子心怀怨恨,就又一次紧张地吊起心来,“这戏班子的班主对你怎么样?没有打骂你吧?”
夏生眨眨眼睛,有些犹豫地说:“骂是经常骂的……每天都要骂我好几回,但没打过我。其实班主只是脾气暴躁,我看得出来,他是个正派的好人……”
石头点点头,心里松了一口气,夏生既然这么说,想必那个班主也真的不是坏人。挨骂不是事,反正再怎么骂也少不了一块肉,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是了,石头是害怕班主咽不下当天的那口气,拿夏生泄愤。夏生身子骨这么单薄,一定受不住的。
石头悄悄把庆成戏班那朱红的大门关好,然后拉着夏生,在门前不远处一颗大树底下坐了。半年多没见,他有太多话要跟夏生倾诉,恨不能说上个三天三夜,把头说晕,把嗓子说哑!
“夏生,我跟你说……”石头眉开眼笑地,打开了话匣子。
从雾蒙蒙的清晨一直说到晌午时分,两人仍是叽叽喳喳地笑着闹着,肚子都饿的咕咕叫了,可是谁都不舍得起身,浪费时间去找一点食物。
最后,还是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子声音,骤然把他们的谈话打断:
“你们两个,在那干什么呢!”
石头和夏生一抬头,就看见一个穿着月白长衫,高高瘦瘦的男人,溜着步向他们走过来。
夏生“腾”得一下站直了身体,又深深鞠躬下去,大声问候道:“班……班主好!”
石头看着这鼎鼎有名的庆成班班主顾壁成,却是一瞬间愣住了。
这个男人,长得也太好看了。
三十出头的年纪,按理说已经过了“好看”的最佳年龄,可这班主不蓄胡须,眉清目秀,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简直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而眉目之间隐隐含着的那一分春色,一分水汽,更为他增添了雌雄同体的诡异美感。
幸而这班主一开口,就彻底打破了他的中性之美,让人立刻意识到他是个完完全全的老爷们,只见他一抬手摁了石头一把,怒道:“小子,你他妈的总盯着我看什么?大爷我脸上长钱了?!”
石头回过神来,赶忙道歉道:“对,对不起。”
班主翻了个白眼,开始转过头去训斥夏生:“你坐在外面挺会偷懒啊?地扫了吗?衣服洗了吗?碗刷了吗?我昨天让你洗的那两件戏服,你要是敢给我洗掉了上面的一颗珠子,看我怎么收拾你!”接着,他又不耐烦地一指石头,“对了,这黑小子是谁?”
夏生小心翼翼地觑着班主的脸色,斟词酌句地回答道:“哦……他是我们庄子里的,从小跟我一块长大……”
“庄子!”班主嫌恶地一挥手,想了想,又问石头,“你跟他一块儿长大的?那想必感情还不错吧,你身上有钱吗?有钱就赶紧带着他给我滚蛋!”
石头问:“班主,您要多少?”
班主张开手掌,毫不心虚地把自己当初的损失一下子翻了两倍多:“五百大洋,不二价!”
石头赔笑:“我兜里只有二十五块大洋……”
班主仿佛出离愤怒了,用那比大姑娘还漂亮的纤纤玉指戳着石头的额头,评价道:“又是一个穷鬼。”旋即他扭头,继续对夏生做狮子吼状,“臭小子,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给我干活啊!”
夏生深深地看一眼石头,然后一撒腿跑掉了。
石头暗暗地咧着嘴笑了,也彻底把心放回了肚子里。经过这一番接触,他看出这位班主果真是个火药桶的脾气,但人不坏,的确不坏。夏生赖在这里,帮人家干点活换个有吃有睡的生活已经很是不错了,毕竟石头自己现在还寄住在舞小姐那里,不好再把夏生带回去麻烦人家。
而那班主既然把夏生轰回了院子,一时也就失了可以咆哮的对象。于是他又把目光转到石头身上,不客气地开始撵人:“你个穷鬼,还不快给我滚?以后别让我在这门口见到你!”
石头不与他计较,笑嘻嘻地给他鞠一个躬,也跟夏生一样,就此撒丫子跑掉了。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石头过的非常开心。
他依旧是给舞小姐做保镖,陆陆续续地也帮舞小姐打跑了几个纠缠着她不放手的男人——这些男人都是形单影只地往舞小姐身边凑,很容易打发,也再没有出现上回那样的凶险场面。至于那位吴公子,仿佛真的是被石头吓破了胆,不但没再来找舞小姐的事,连圣安迪娜舞厅都不再去了,石头和舞小姐在间接中,也算是帮了舞厅里全部舞女一个小忙。
“春红,多亏了你!”永莲笑盈盈地握住舞小姐的手,“你可不知道,我都要烦死那个死猪头了!偏偏他钞票给的足,又不好意思撕破脸地拒绝,这下可好了!走,春红,带上你那个小表弟,我们请你们吃馆子去!”
于是石头兴高采烈地,跟着舞小姐去吃了他人生中的第一顿馆子。
空闲时候,舞小姐也很能体会石头与夏生之间从小一块长大的深厚感情,便经常在白天放石头的假,让他去庆成班子看望夏生。庆成班的班主虽然难缠,但他身为天津卫里的名角,每日自有许多交际应酬,当然不可能天天呆在院子里盯着夏生干活。时间一长,石头和夏生摸索出了班主每日的行程规律,便趁着班主出门时候偷偷地见上一面,石头把舞小姐给他的大洋都攒起来,专门买各种新鲜吃食带过去给夏生品尝。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大半年,数九寒冬的天气里,舞小姐赶在除夕之前,攒足了钱,准备回老家了。
“姐姐,”石头看着终于卸去了浓妆,素面朝天的舞小姐,是真心地为她高兴,“你以后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舞小姐笑一笑,“在天津城里干了这两年,总算是攒了一笔小钱,节省着点花的话,嫁妆和爹娘的养老钱都够了。”她的脸颊泛起一抹绯云,“姐姐今年二十五了,再不结婚,就彻底嫁不出去喽!”
她认真地询问石头道:“你打算怎么办,是回家还是继续留在天津卫?”
石头也多么想像舞小姐一样回老家啊!可惜的是舞小姐有家可回,石头已经无路可退了,他真羡慕她。强自抑制住鼻尖的那一点酸,他笑着对舞小姐说,“姐,我还是打算留在这儿。你不用担心我,我总还能找到新的活计的。”
舞小姐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就用力地一拍石头肩膀,鼓励他道:“留在这儿也好,大丈夫志在四方,就该留在繁华的大城市里奋斗!若我不是个妇道人家,行为处处受着限制,我肯定也要多混几年这天津卫!”
石头郑重地点点头:“姐,我记住了。”
舞小姐把一张她的黑白照片留给石头,让石头做个纪念,又开口,说出了她为石头做的打算:“石头,你也不必到处去找新的活计。我有个同乡的姐妹在齐家做丫鬟,齐家你知道吗?开同商银行的那家,她跟我说齐家过年之前要再招一批新的听差,我把齐公馆的地址告诉你,等我明天走了以后,你就打扮的精神些去应招吧!”
第二天上午,石头果然穿着一身新衣裳,把脸洗得干干净净,步行到了齐公馆的门口。
然而他刚走到门前,那扇阔气的大门就毫无预兆地打开了。
齐清梧齐大少爷匆匆忙忙地从里面走出来,一边走一边对管家嘱咐着:“一会儿书店的人过来送书,你们小心着点搬,别给我弄坏了!”
管家陪着笑连连点头:“是,是,大少爷您就放心好了。”
接着,齐清梧因为正偏着头说话,没看前路,一抬腿就差点跟石头撞了个满怀。
齐清梧颇有些恼怒地皱起眉头:“谁……”随即他乍然间看到了前面挡路的石头,却是被逗乐了。
“嘿,沉思者,是你呀。”大少爷博览群书,果然记忆力非凡,石头对他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他却还一眼就认出了石头,“你堵在我家门口干什么?”
石头没听明白“沉思者”的意思,也不多做理会。只是端端正正地,随着管家的口叫道:“大少爷,听说您的府上在招听差,我是来应征的。”
大少爷想了一想,没想出结果来,就又问管家:“真有这事儿?”
管家微微躬身答道:“是,前两天老爷说家里听差不够用了,让我再找几个伶俐能干的,不过还没正式开始招呢。”
齐清梧听罢,就大手一挥,做出了决定:“把这‘沉思者’要了吧!他当时那姿势,真是太好玩了,哈哈……我当年特意慕名跑到巴黎博物馆,去参观那尊罗丹创作的‘沉思者’雕像,要是早看到他,何必费那个劲儿!咱们天津城圣安迪娜舞厅门口,不就摆着一尊活的嘛!”
笑完之后,他撇下管家和石头,自顾自地匆匆走向停在前面的崭新奔驰轿车,一边走一边拿出一只金壳的怀表,看一眼时间之后便开始哀叹起来:“糟糕,肯定迟到了,芷瑶那小丫头又该闹我了!”
大少爷一阵风似的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