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惴惴不安地担心了几天，见世界一切如旧，齐公馆照样是花团锦簇，十分安宁，便渐渐放下心来，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了。
王四纵是知道自己没死又如何？自己现在在齐公馆里当差，等闲不出大门，王四还能带着人冲进齐公馆来杀人？谅他也没那个胆子！再说自己这么一个小角色，自然无人费心出钱买命，王四也实在没有必要对自己动手，难道子弹不要钱的么？
这样想着，石头慢慢把王四那张恶心的嘴脸抛到脑后，转而专心致志地，开始适应在大少爷身边当差的生活。
其实也没什么可适应的，大少爷省事得很，穿衣打扮自有丫鬟伺候，石头所做的无非也就是每天送几杯热茶抑或咖啡，在大少爷出门的时候帮他拉开汽车车门，唯独只有一样要紧事——万万不能把书桌上大少爷看到一半的书挪动位置，也不能自作主张地为大少爷整理那四五个满满当当的书架，要是大少爷回家之后看到心爱的书籍被他人动过了，会当场翻脸不认人。
石头很珍惜这份清闲的工作，所以从来不手贱。偶尔有其他听差或者冯芷瑶恶作剧，趁大少爷出门后把几本要紧的书藏匿起来，石头也必定耐着性子一本本地讨回来，依照记忆里书皮的颜色再给大少爷摆回原位，因为知道大少爷虽坐拥金山银山，平生却也只有看书写字这一点子爱好，自己身为他的跟班，不愿意看他在这上头着急上火。
如此过了大半个月，终于轮到石头休假一天。大清早的，石头先是向伺候冯芷瑶的丫头讨一把国外进口的高级糖果，又急匆匆地带着工钱去了一趟成衣铺，给夏生挑出一件湖蓝色绸缎制的旧式长袍，料子光滑柔软，剪裁扎实考究，石头小心翼翼地抱着包好的衣服，心想夏生穿上这么一件行头，肯定比一般的小少爷更加体面。
来到庆成戏班，照例是轻轻地扣三下朱红大门。这是石头与夏生的暗号，每回见完面，他们总要先约定好下次见面的具体时间，然后夏生提前在门后守着，听见敲门的声音就拉开一条门缝溜出去，为的是不惊动戏班子里的其他人。
这一次，夏生对石头送他的衣裳自然很欢喜，可明显更加稀罕石头兜里那一口袋花花绿绿的外国糖果，捧着糖果，夏生眉开眼笑地一颗颗抚摸它们，却又不舍得吃，非得把这吃第一块糖的殊荣让给石头。
石头吃了一块巧克力，觉得是还不错，可远远没有街上卖的大肉包子好吃，看着夏生无限陶醉地舔着一块太妃奶糖，石头觉得他跟冯芷瑶馋嘴起来一模一样，不过冯芷瑶是个小姑娘，馋嘴那是天经地义，怎么夏生也这般嗜甜？哦，对了，他俩都比石头小了一岁，可能都还在小孩子的范畴里吧！
思及此，石头十分慈爱地拍了拍夏生的肩膀，以一种准大人的口吻道：“不用吃那么仔细，我兜里还有很多，全是你的！”
夏生欢天喜地地冲石头一笑：“石头哥，那我就不客气啦！”
“嗨，跟你石头哥客气啥，哪一次有好吃的我不是先想着你？”
半口袋的糖，夏生足足吃了一个上午，剩下一小把死活不舍得一口气吃光了，打算偷偷塞到枕头底下，每天晚上睡觉前含一粒。石头随他去，仰头看看晌午的大太阳，说道：“夏生，你在这儿等着，我去买点午饭回来。”
然而刚走没两步，远远的就有一个丫鬟打扮的小姑娘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同时夏生在后面招呼道：“小怜，你来啦？”
没注意到小丫鬟煞白的脸色，夏生还十分大方地掏出一块糖来：“喏，我请你吃糖。”
小怜一跺脚，“谁要吃你的破糖！”莽莽撞撞的就去用力拍门，一边拍一边问夏生道，“大家都在吗？”
夏生懵懵懂懂地答道：“哦……有几个师姐昨天傍晚出去了，还没回来，怎么就你一个人过来了？班主呢？班主不是轻易不让你离身的么？”
小怜尖尖的嗓子里霎时就带了哭腔：“你们……你们快去看看吧，班主不好了！”
仁爱医院。
石头和夏生随着一群戏子匆匆忙忙地赶到医院，一进病房，看到有气无力地歪倚在床头的顾壁成，几个女戏子当即控制不住，嘴一咧，开始哭天抢地地嚎起了丧。
一边嚎还一边尖声咒骂着：“这是哪个没心肝的王八蛋干的，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的东西！生孩子没X眼！呜呜呜……班主……您以后可怎么办啊……”
顾壁成本来就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的地方，听见手底下这几个女人在病房里公然撒泼，窑子里骂街似的吵个不停，一颗心更是气得砰砰跳。艰难地一挥手，他也没力气骂人了，气若游丝地指使一个唱老生的男人道：“把这几个泼妇……给我……轰出去。”
他这一出声，病房里骤然安静了，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听得清清楚楚。不是因为害怕自己被班主轰出去，而是……他们都发现，班主的嗓子坏了。
再无一丝名角儿的清亮嗓音，班主的声音沙哑，粗糙，苍老得好像一个老头子。
脸和嗓子是一个戏子的命根子，嗓子坏了，以后还怎么唱戏？不能唱戏了，戏子还拿什么活下去？
众戏子暗暗地交换着眼神，一个个心底都慌张起来，来的路上只听说班主得罪了一个大老爷，昨天晚上被那大老爷指使人打了，进病房以后，他们见班主的脸还算干净，没被毁容，便以为只是一些皮外伤，养几个月也就好了，是而才开始咧着嘴骂人——那是为了向班主表忠心，可是现在，班主的嗓子怎么会坏成这样？万一……班主的嗓子好不了了，可要怎么办？
庆成戏班里只有顾壁成这一个红角儿，要是顾壁成以后不能唱了，庆成戏班或许就完了！
半晌，谁都没敢说话，单是这样尴尬地沉默着，病房被一班戏子挤得满满当当，可是气氛冰寒，仿佛已经进了停尸间。最后还是夏生从人群里挤出来，端起茶壶，倒了一杯热茶递给顾壁成：“班主，您嗓子哑了，喝口水润一润吧。”夏生不懂事，还以为班主只是如受风寒一般哑了嗓子，多喝些热水也就养过来了。石头看得难受，也走上前去，给顾壁成披上一件外套。
顾壁成看到他，倒是微微笑了：“黑小子。”他轻声唤他，“上回我骂过你……对不住。”
石头一瞬间悲从中来，细心地为顾壁成掖着被角，他低低回了一句：“班主，您还记着啊。”
“记着……记着，”顾壁成低下头，梦呓似的絮絮着，“我记性好，那么多的戏本子……我从来没记错过一个字……”
疲倦地闭上双眼之前，他轻声轻气地告诉他们：“你们都走吧，我这个样子，不愿意见人的。”
傍晚时分，夏生随戏班子里的人回宅子了，石头一个人慢慢走在回齐公馆的路上，下午四五点钟，苍蓝的天空正一点点染上橘红色的薄暮，被黑色电线分割成一块一块，很有几分凄凉的美感。石头在大华戏院门口停住，呆呆望着门口预告牌龙飞凤舞地写着今晚的演出剧目，想到顾壁成从今往后也许再也不会登上大华戏院的台子了，他鼻子一酸，却是想起自己唯一一次看顾壁成唱戏的场景。
那会儿的顾壁成一呼百应，风华绝代。水袖一抛嗓子一开，台下是性子粗豪的老爷们，上了台就娉娉婷婷地化为绝代佳人，一会儿杨贵妃一会儿王宝钏，看得台下诸人都被迷住了眼，勾去了魂。
齐老爷是顾壁成的疯狂票友，那天顾壁成排了新戏，齐老爷子就包了大华戏院最大的包厢，浩浩荡荡地率着整个齐公馆去给顾壁成捧场。顾壁成在台上一开腔，齐老爷子在台下就激动得不得了，随便拽到一个人便开始长篇大论地讲着顾壁成的好，可惜全家上下，除了齐老爷没一个懂戏的，嗑瓜子的嗑瓜子，神游天外的神游天外，让齐老爷听戏听得很寂寞。
石头也不懂戏，但站在大少爷背后，照样看得很热闹。小时候庄子里去过草头班子，稀里哗啦地乱唱一气，他也觉得很有意思。但现在顾壁成在台子上一亮相，他就比出好坏来了，一个男人，尤其是他还见过这个男人，知道这男人本性的，怎么就能比女人还漂亮？就算真是那些传说里的杨贵妃虞姬貂蝉活到了现在，只怕也比不过他顾壁成哩！
石头这一生一共就见过顾壁成三面，第一面顾壁成中气十足地指着石头鼻子让他滚蛋。第二面顾壁成光芒万丈地在戏台上化为女儿身，演的是假贵妃，台下戏友却都把他当成贵妃转世，恨不能跪下身去给贵妃请安问礼。第三面顾壁成虚弱地躺在医院病床上，形容枯槁，却还笑微微地为了当初的那几句骂向石头道歉。半个月后，顾壁成悄悄地出了院，把自己一手扶植起来的庆成班子传给大徒弟，一件戏服，一支扮戏时的首饰都没带走，反而给戏班里的每一个成员发了一份钱，算是临别赠礼。怔怔地扶着那朱漆的大门许久，顾壁成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哑着嗓子一声接一声地叹气，叹到最后，他还是走了，一个人孤零零地消失在众人视线中，三十刚出头的男人，背已经明显的驼了。
石头在天黑以前回到了齐公馆，刚顺着角门悄悄走进去，便被吓了一大跳。
齐老爷在后花园里，蹦着高地不知道在骂谁，从大少爷到五少爷全都围着老父，试图让齐老爷情绪平静下来，可是一点用都没有，石头随手拦下一个过路的丫鬟，压低声音问道：“这是怎么了？”
丫鬟便同样叽叽喳喳地小声告诉他：“你还不知道？不就是为了顾老板的事么！老爷这样跳着脚骂了两个钟头了！还一直放话说要是让他见到张老爷，非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给他灌碗哑药不可！”
石头有点茫然地重复道：“张老爷？”
那丫鬟受了自家老爷的影响，也对张老爷满口鄙夷起来：“就是个开当铺的，没什么出息，叫他一声老爷都是抬举他！就他这种货色，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地巴望着顾老板呢！常听戏的，谁不知道顾老板是最正派不过的人，从来没有那种……”丫鬟的脸一红，“那种乱七八糟的事情，那开当铺的居然涎着脸说要包顾老板！顾老板当然不干了，指着他的鼻子就是一顿臭骂，那人咽不下这口气，居然花钱雇了一批地痞流氓去堵顾老板，还给顾老板灌了药，毒坏了他的嗓子……也算是顾老板倒霉，平常去哪里都有几个徒弟跟着的，偏偏那夜也不知是喝醉了酒还是怎么的，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还净顺着小路走，这不就……”
说到这里，小丫鬟颇为惋惜地叹一口气，虽然她不懂戏，可也知道顾老板是个大红人，大明星，这样的大红人阴沟里翻船，栽在一个无名鼠辈手里，总是让人感慨的。
而齐老爷经久不衰地怒骂声也背景音似的响了起来：“他妈的！什么东西！敢动顾老板！顶好他死在警察局里，否则我非——”
齐大少爷第无数次苦口婆心地劝道：“爸爸，您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反正那家伙已经被抓进了警署，您还能冲进警署去杀他不成？您要真气不过，警署里咱们有关系啊！使点银子，让他们好好修理那人一顿，这事不就结了吗？”
齐老爷刚才已经被气得智商全无，经大儿子这么一点拨，才一叠声地叫道：“对对对，老王！快拿我的支票本子去！再打电话给吴局长，说我明天晚上请他吃饭！这狗娘养的，看我收拾不死他……还有，去给我打听顾老板现在在哪家医院里住着，我得了空就看他去！”
石头冷眼瞅着齐老爷在那边调兵遣将，心里倒是有了些暖意。虽然班主的损伤不可逆转了，可有这么一批有权有势的票友为他报仇，似乎也可以聊作安慰。他自己没本事帮班主做些什么，此刻就很积极地随大少爷一起把齐老爷扶回内堂，又是添热水又是加衣服，生怕齐老爷在给班主报仇雪恨之前，自己先被后花园里的冷风吹出病来。
班主……晚上睡觉前，石头想着这一天的事儿，也忍不住跟那丫鬟似的叹一口气：您是那样豪爽的性子，离了戏，总还得活下去，唉……等着老爷给您报完了仇，您也就安安心心地，去找其他生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