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奔驰轿车平稳地开过天津城的大街小巷,司机专注地盯着路况,一心要为自家大少爷找寻那个“地脚极偏,口味极正”的法国馆子。
石头与大少爷冯小姐肩并肩地坐在汽车宽敞的后排,身上穿着五少爷的小燕尾服,简直是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
通过大少爷与冯小姐之间的聊天,他大致明白是冯小姐突然想吃法国菜了,可他们自去吃他们的,带上他做什么?还给他套上这么一身不伦不类的衣服,他们是在耍弄他吗?
不对。石头对自己摇摇头,大少爷和冯小姐是什么身份,犯不着耍弄他这么一个最底层的听差,况且冯小姐在车里还一直和颜悦色地与他说着话,问他一些乡间的趣事,那态度,比文昌县初见那一次要好上许多,只可惜他笨嘴拙舌,说不出玩笑话来逗冯小姐开心。
石头对法国菜自然是一无所知,不过有了上回他与舞女姐姐在春熙楼的吃请经历,他多少学会了一些下馆子的技巧,比如不能吃的太快,要多与同桌之人说话打趣,实在有不懂的地方也不能露怯,可以偷看旁人的做法,照葫芦画瓢地依样学起来,总不至于当众丢人现眼。
就在石头惶惶然地胡思乱想中,汽车缓缓停在一家纯鸟语招牌的餐厅门口。
这家餐馆面积不大,但内里装修优雅考究,厨师乃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在华法籍人士,金发碧眼白皮肤,看着就很令人信服。
大少爷是这里的常客了,一推开门,立刻就有西装笔挺的侍者前来引路,在落地窗旁的一个桌位坐定了,大少爷没有接侍者手里的菜单,单是笑眯眯地瞅着冯芷瑶。
冯芷瑶知道清梧哥哥的意思——你提的建议,具体便全由你来操作。于是漂亮的丹凤眼一挑,偏头问石头:“石头,你想吃什么?”
石头哪里知道这儿有什么能吃的,就连连推辞:“都行,都行,小姐您点就是。”
冯芷瑶抿嘴一笑,招手唤过侍者,用流利的英语把三人的菜品点齐全,自己喜欢吃乳酪焗生蚝,清梧哥哥喜欢鹅肝酱煎香贝,只是不清楚石头的口味,就按照菜单上的套餐给他点了一份,侍者躬身退下,没过一会,在悠扬的梵婀玲声中,三道头菜就先被送上来了。
事实证明,女人的第六感——虽说冯芷瑶才十四岁,还算不上真正的女人,有些时候当真是灵敏的出奇。
此后的一个多小时用餐时间里,齐清梧慢吞吞地饮着甘醇的白葡萄酒,觉得自己今晚真是开眼了。
因着齐清梧与冯芷瑶是主子,所以石头每吃一道菜前都不肯率先动餐具,非得等两位主子拿起刀叉开动了,他才跟着吃起来——嗬,桌子上二十多把刀叉,他愣是一次都没拿错过!
吃到最后,齐清梧彻底忍不住了,脱口而出地问道:“石头,你原来是哪家的少爷啊?!”
石头憨厚一笑,“大少爷说什么呢,我是文昌县底下一个小村子里的。”
齐清梧更惊讶了:“那你……这是第一次来吃这个?”
“对的,第一次。”
“那你怎么能分得清这些刀叉?还有这些菜的吃法?”
石头脸红了:“大少爷和冯小姐的动作这么标准,我在旁边看着,多少也就学会了。”
齐清梧不动声色地跟冯芷瑶交换一个眼神,眼见冯芷瑶笑得得意洋洋,是个意料之中的神情,大少爷一口饮尽高脚杯中的酒水,暗想真是人不可貌相,石头身上穿的这套衣服的主人——齐家五少爷,餐桌礼仪还没有他标准呢!
顿时,齐清梧就对石头起了爱惜之心。
“石头,你别在门房当差了,我赶明儿跟管家说一声,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石头“哎”得答应一声,一颗心不由得砰砰跳了起来,不枉自己一整个晚上全神贯注地对付这些规矩多的烦死人的饭菜,这下总算是获得回报了。齐家的下人都知道,伺候大少爷乃是齐公馆里第一美差,大少爷手松,跟着大少爷的听差们月钱已然比其他下人高出一截,还经常能得到大少爷随手赏的零钱;而且大少爷为人随和,又深受西方先进思想的教育,待下人很尊重,力所能及的事情都是亲自动手,所以那些伺候大少爷的下人们,一天里倒有大半时间在偷闲。
看到石头抑制不住地高兴,冯芷瑶生出兴趣来,故意逗他道:“石头,今晚可是我央求清梧哥哥带你来的,你要怎么谢我?”
石头的脸更红了,像是熟透的番茄:“我……”
“发了工钱请我吃糖哦,反正哥哥一时半会回不来,我要在齐公馆里常住啦!”
“一定一定!”石头满口答应着,心里想的却是,等下个月工钱涨了,他可以给夏生做两身好衣裳了。
然而冯芷瑶的心思转变,比那夏天的雷阵雨来得还快,没过几分钟,她吃完了自己面前那盘甜甜的冰淇淋,忽然就盯上了石头的盘子:“石头,我不用你请吃糖啦,这盘冰淇淋……”
石头身为一个半大的男子汉,本来就不喜甜食,看见她小馋猫似的盯着自己的盘子,就暗暗好笑,想她出身这般高贵,原来也与家乡庄子里的馋嘴小姑娘没有什么不同,就把盘子推过去,说道:“小姐,你吃吧。”
齐清梧也在一旁笑得打跌:“芷瑶,慢点吃,小心晚上回去闹肚子!”
冯芷瑶心满意足地吃了两份半冰淇淋——最后半份清梧哥哥死活拦着不让她吃了,怕这么多凉食一下子下肚,翌日起来再真的闹出什么病症。把小银勺放回桌上,冯芷瑶犯起了老毛病——只要一吃饱,必定马上困得睁不开眼睛。
三人结账离了席,轻轻松松地往外走,却在走出餐馆的那一刻,迎面撞上一对才来吃饭的男女。
石头看着一步之外的男人,心中复杂的感情霎时激荡着要喷涌出来了!
穿西装打领带蹬皮鞋,香水味道招摇地香飘十里,这个男人,不是王四又是谁?
王四原本搂着一个浓妆艳抹十分风骚的歌女来约会,乍然与石头在这种地方相遇,一时也是微微睁大了双眼,面上显出猝不及防的表情。
这小子居然没死?!
而且……王四略微打量一眼石头,发现他竟还穿了一身剪裁考究的燕尾服,是个少爷家的打扮,自然更加大惑不解,眼角一斜,却又看见完全忽视了他,正牵着冯芷瑶的手等待自家汽车的齐清梧。
这下王四找到了目标,眉头一松,露出一个招牌式的虚伪笑容,大声招呼道:“齐大少爷!”
齐清梧转头,有些迷茫地与王四对视,显然并没有认出来王四是谁,“哦,您好……”
王四也不表白身份,单是热情洋溢地与齐清梧寒暄:“大少爷也来这里吃饭?”
“呃,是啊,带我妹妹来。”齐清梧一边顺着话题敷衍对方,一边拼命在脑海中回忆这人的身份。看着有点眼熟,仿佛是在哪里见过,可完全想不起来,而且看他这个怪里怪气的样子,既不像富商官员,也不像上流社会的公子哥,自己应该与他并无交集才对。
可是那人出奇的自来熟,看一眼困得直往齐清梧身上靠的冯芷瑶,又饶有深意地看向石头,笑道:“妹妹?还有弟弟吧,不知道这位是府上的几少爷?”
齐清梧顿时尴尬了,心底暗骂这人多管闲事,故意沉吟了一会儿,不肯明说,打算让那人自己识趣地更改话题,却不料那人耐性十分之好,身边风姿万千的伴侣也不搭理了,非要带着礼貌地笑意站在齐清梧面前,等待他的回答。
于是齐清梧只得支支吾吾地现编瞎话:“不是我弟弟,是我一个朋友的侄儿,我领出来玩的。”
“原来是这样。”那人点点头,脸上是一副不怀好意的斯文相,看得齐清梧心里很别扭。“耽误齐大少爷的时间了,等有空了,我再去贵府上拜访。”
齐清梧愈发莫名其妙了,心想你到底是哪一号人物啊,怎么这般不长眼,还想来我府上拜访?难道看不出来我压根不认得你么!
这般想着,也不再与那人多废话,温和而冷淡地冲他告一声别,就自顾自地牵着冯芷瑶走掉了。
石头也不多做耽搁,看都不看那王四一眼,直接迈开大步子,也跟随齐清梧离开了。
只是渐渐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氤氲弥漫开来,猫挠掌心似的,说不清楚缘由,可是很焦虑,很烦躁,总觉得这样突然毫无预备地与王四碰面不是一件好事,恐怕,要出问题。
如果石头念过书,就一定会联想到一句古人的诗歌,恰恰符合了他此刻的心境——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