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十四岁,名声再次大震,不过这次是臭名远扬。因为占了年龄小的便宜,竟反促响了美名,使得她的美貌之声越发传得又响又远,其效果不亚如现在某些人的故意恶炒。
大姐一满十四岁,即被录用为正式社员。因为未成年,只能算作半劳力。按队里工分等级规定:正常男社员和十分强干的女社员为全劳力,获工分十分。体弱的男社员和一般女社员拿六至八分。一般未成年男社员记工分五分,女社员记四分。大姐属强干类,和其他已满十六岁的姑娘们一样算五分。好强的她,不满足于这点数目,总希望它再高点。
社员们唯一获得加工分的机会是挑大粪,或利用工余时间收集沤粪材料。大姐还在长个,挑大粪自然吃不消,只能选择后者。队里规定:每上交一担草皮加工分1分。大姐充分利用了这个机会,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伙同其他想多挣工分的姐妹们在出工前的那段时间四处挖草皮。
那时她们常去的地方叫和睦山。这山延绵数百里,一直通到外县。原本和我村没关联。解放后,政府考虑到我村土地少,特地就近剜了几个山头给我们。柳家湾族大人多,按人口单独分得其中一座小山。因为离山较远,不便管理,大家并没拿它当大用,只在山上种了些杉树、松树和茶树,以便取点屋梁和茶油。平时,也没派人看护,只是农闲时集合各生产队去打打柴,施施肥。再有,就是任各队社员自行去锄点沤粪用的草皮和放放牛。
大姐她们很快就将自家山上的草皮全挖光了。没奈何,便盯上了旁边山上的野草。她们看中的是老主人的山。那边山多田也多。虽然山被分出来一部分,但正经水田却一分没少。人们忙水田都有点忙不过来,哪还顾得上山上的杂草?以往,别人去他们山上挖草和放牧都没事。只要不动及他们的树木,即使看见了,他们也不说。
那天,大姐和往常一样起得很早,天不亮就出门了。依常规,出早工前她得赶回——不管草多草少都要回来正常务工。但那天直到吃早饭了,还不见她归影。家人便以为,她到别家吃饭去了。这是常有的事。和她相好的姐妹,都爱到我家借宿。相对而言,我家的床铺还算宽松,大姐和二姐所睡的床还可以挤上两个。姐妹们一旦在我家借宿过,都会以请吃饭来还情。
谁知出工后,人们仍没见到她,连同那几个同伙也没人影。由于同去的人多,大家便没把她们的安危放在心上,都以为是被哪家的外戚请去做客了。然而,直到上午收工,家家户户要吃午饭了,她们还是没回。大家这才有了挂念。
人们又这样安慰几个女孩家属:姑娘们平时都太累了,从没有过自由玩耍时间。一个个,小小年纪就成了家中顶梁柱,起早摸黑地和大人们一起到地里干活。回到家,还得帮忙做家务。她们毕竟还小,难免有贪玩的时候。一旦在外面碰到好瞧的热闹事,一时玩得忘了回家,也是有可能并可以谅解的。家属们都觉得有道理,便没派人去寻。
恰逢这天山那边赶集。人们都以为:这些无天管、无地收的野丫头们肯定是到山那边赶集去了。难得她们疯一次,就让她们疯个够。
下午四点多,太阳已西斜,姑娘们才姗姗归来。然而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神情萎靡。她们的粪箕都是空的。人们便都肯定了前面的猜测:她们是去赶集了。她们的狼狈样,明显是饿的,因为她们不可能有足够的钱买东西吃——她们至少都饿了一餐。
大人们早已互相告诫:不要责怪她们。哪怕再不满,也要原谅她们的这次撒野。为此,我的父母并没把大姐怎么样,仅仅见面那一刻母亲故作生气地白了她一眼,怜爱多于责备地骂了句:“人未长大,性子倒学野了,玩得不落屋!”父亲原本很生气。但见到大姐畏畏缩缩很害怕的样子,心倒软了,斥道:“还磨磨蹭蹭干什么?还不快吃饭?!吃完饭下地干活!”
大姐自知理亏,一连几天抢着做家务,很老实巴交的样子。父母见她此举,十分不忍,交代她:下次再出去玩,身上带点钱,不要像个叫化子样的在外面丢人现眼。
然而两天后,山外传来消息:大姐她们是在外面做了贼!被人家当贼抓起来了!
首先传来消息的是帮正娥说媒的媒婆。她替男方出面来找正娥家退亲。正娥是那帮贼们中的一个,年纪较大,还差两个月满十八。订婚已半年,打算年底完婚。她对象是山那边大队书记的儿子。
大队书记在全公社都有头有脸,自然不能娶个贼做儿媳。书记公子退婚理由充分。正娥爹二话没说,当即允了。不但允诺退赔所收彩礼,自家回礼还一分不要。大队书记也很慷慨,说要求退婚的是男方,女方只要答允即可。依习俗:男方退回女方所有回礼,所下聘礼分文不取。
正娥爹硬气,他将已用的彩礼折合成现金、未用的彩礼原封不动地退还给了男方。
为保声誉,他叮嘱全家将婚变真相完全隐瞒。但多嘴的媒婆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败,很快将这事传得沸沸扬扬。
渐渐地,全公社都晓得柳家湾出了几个年轻的女贼。
一开始,父亲还不相信。问大姐,大姐不敢隐瞒,将事情原原本本告知父母。
话说大姐她们自从盯上对面山坡上的野草,一步步向那边蚕食。见不曾受到阻拦,胆子越来越大。不知不觉,将附近几座面向这边的山坡又挖光了。于是,她们更大胆地向山顶进发。
那日,她们上的是正东面的那座山顶。上到山顶才知:自山顶一直到那边山腰,栽的全是茶树。草不多,也没多少落叶。山腰以下全部被开垦。种的是花生和红薯。花生明显才被收。山坡上,横七竖八地堆满了已去籽的花生藤。花生藤好新鲜,绿油油的十分诱人。也不知是谁提议:既然山上没人,我们何不偷些花生藤回去?既可用作猪饲料,又可上交队里沤粪。这提议立马得到旁人响应。于是大家就集体做贼了。
大姐说:“我们以为:我们又没偷花生,没偷其它有用的东西,偷些花生藤应该没什么。谁知他们早就计划好了!花生藤根本就是钓饵!原来他们一直恨我们分了他们的山。说什么靠山吃山,我们分了他们的山就是分了他们的衣食。岂料我们还不知足,又到他们地里偷作物!他们早就要给我们点颜色看!我们到他们山上挖草皮,他们早就看不顺眼,说草皮也是他们的。山是他们的,山上的一切就全是他们的!就算暂时不取用,也应留在他们山上给他们的山树做肥料!但仅仅为了野草枯叶就抓人,怕我们不服。就等我们偷他们为之流了汗的作物!这次的花生藤故意不收,就为的引我们上钩!我们不幸钻入了他们的笼子,刚刚动手——有的还没动手,就被他们一声喊围住了!只眨眼功夫,四周围就一下子涌来好多人!明显是早就藏好了的嘛!有人根本就埋伏在花生藤底下。有的则躲在稍远点的茶树后面。个个大喊‘捉贼’!吓得我们……我们被他们两人一个地扭住,反剪了手带回生产队,关在牛棚里半天不闻不问。直到吃中午饭的时候,才围过来和我们谈判。说要是男人早就送去公社法办了。看在我们是一群大姑娘的份上,就给点面子。要我们……要我们……”
大姐羞红了脸,流下泪来:“他们叫我们每人从他们队里挑一个光棍汉嫁了。当时就圆房。成了他们队的媳妇,就不算贼了。无论男女老幼,一个个都嬉皮笑脸的。有下流男人还欺上来摸我们……似乎我们是他箩里的瓜,想怎么挑就怎么挑,想如何摸便如何摸……”
父亲脸色变得铁青。他既气女儿不争气,又恨女儿被人欺辱。大姐泣不成声地哭了一会,接着说:“我们当然不肯答应。情愿死!情愿被法办!他们见我们态度坚决,又哭得厉害,这才又提出一个要求:叫我们派个代表先回,通知生产队每人挑一百斤谷来交换。后来……后来正娥觉得这都不是办法,便说自己已是这边的媳妇,还是大队书记的长媳妇。他们这才将大队书记叫来,这才放了我们……”
大概感觉到女儿痛苦,父亲这次没有责打大姐,只是拿正娥现行教育:“你看看正娥的下场,就该晓得姑娘家名声多重要——容不得半点差错!将来还嫁不嫁得出,就看你们的造化。”
许多年后,我才得知,偷花生藤的主意其实是大姐出的。她一见那无果的花生藤,即眼睛放光,提议道:“我们干脆偷些花生藤回去,省得挖眼珠子样的挖半天。”
姑娘们原本也正为挖不到草皮发愁。况且那花生藤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所以大姐的提议很快得到响应。如果,她们早知这花生藤其实是个诱饵,打死了也不会听从小姑娘柳小寒的话。大姐怕父母打,不敢承认这主意是她出的。
这次做贼确实给姑娘们造成极坏影响。五个贼里,有三个远嫁外县,其中包括正娥。正娥直到二十四岁才嫁出,当时已是超大龄姑娘了。她被远嫁到了江西井冈山。夫家养蜂,听说小日子一直过得很不错。她和大姐一直相好。每年春节回娘家拜年,都要到我家来打一转,和大姐相聚。说起姑娘时代的事,她们都乐得不行,连那次做贼都被当成了好玩的趣事。正娥有次还满是侥幸地说:“幸亏没嫁到那鬼地方去!山土那么多,又缺水,挑菜水都要挑死人!我现在根本不必种田。我们卖蜂蜜,在当地出了名!”
当事人已经把那件事淡化,但柳家湾的儿孙们却不敢忘,尤其后来出世的姑娘们,更不敢掉以轻心。那件事给整个柳家湾都带来了极坏影响。如今几十年过去,山里山外好几十里远的人们一提起柳家湾还要说:“柳家湾浑贼!”我上中学时,每当有人不怀好意,都会拿这话刺激我。每当这时,我是又气、又恨、又急,却拿不出话来反驳。
自那时起,柳家湾再无一人嫁入前山大队(后来改叫“前山村”)。那次姑娘们集体受辱,被整个柳家湾视为大仇。几个生产队长集合各队男社员统一到古祠堂前跪着向祖宗起誓:从今往后,凡柳家湾出生的姑娘,绝不嫁入前山大队!违者祖宗共罚之!罚她生不出崽!生崽也难产!生出崽也无屁眼!活不过朝三!
这誓言很快被传入前山大队。他们开始没把它当回事,且当笑话传。谁家看中了柳家湾的姑娘,照样大大方方地托人来提亲。但经过了几次碰壁后,他们知识了好歹。上告到公社,谓之为封建迷信。公社干部下乡来做了几次工作,没辙,只得不了了之。
柳家湾从此与前山村半结仇。柳家湾的姑娘再不嫁入前山村,但前山村仍不断有姑娘嫁入柳家湾。柳家湾地少而富,且地处交通要道,打工、做生意和务农两不误。农忙时节大家回家务农,农闲时节大家外出打工,已成了此地风俗。种田没意思那些年,大家都改种一季稻,或将田承包给别人种,从来不曾让一寸土地荒芜。附近的村庄都羡慕这种少劳而多味的生活方式,都愿意把姑娘嫁入这里。前山村也不例外。因此,他们对于柳家湾是又恨、又爱。每当有人想把自家姑娘嫁入柳家湾时,都拿当年公社干部安慰他们的话回复前来劝阻的村民:那誓言并不影响我们村男儿娶亲。娶不到柳家湾的姑娘,我们村也不会绝种。全国这么大,姑娘多的是,为什么非要娶柳家湾的姑娘?
那件事影响如此大,不用说五个贼姑娘一下子都出了名。尤其大姐,因为年纪尚小,又生得格外漂亮,大家都误把她当成了被连累、被带坏的受害者。前山大队辖下的那个樟埔生产队,不但没把她真当贼,反把她当成“有刺的火玫瑰”四处传扬。原来,当他们提出那些无理要求时,大姐第一个出言反对,而且言辞也最激烈。
她的骂话至今还有人当笑话一字不落地传说:“打抢!你们这些抢犯、强盗!故意用花生藤引我们上钩!有本事,你们就关我们一生!要么把我们饿死,你们去坐牢、抵命!要么就养我们一生!”
大姐这么倒打一耙,人们不但不生气,反乐呵呵地笑她:“呀!这妹子生得好,嘴巴也厉害!好啊!我就养你一辈子!到我家做媳妇,替我家也生出几个标致的孙子孙女来!”
有人欲摸大姐的脸,大姐狠吐唾沫,还抓牛屎打人家。正娥她们怕把事情闹大,更加激怒对方,劝她忍着点,但她不依。还说情愿死,也不让抢犯、强盗占便宜。
大姐的烈性既让村人们感觉惊奇,更让他们觉得有趣又可敬。这事之后,那边的人一家接一家来我家提亲,都被我父母回绝了。
正娥的前未婚夫也曾到我家求亲。此前,他大概未见过大姐。直到那次出面解救正娥,才发现了大姐这个活宝。他一退了与正娥的婚约,即托人到我家来求联姻。被我父亲毫不客气地顶回去了。那时,柳家湾有名的誓言还在醖酿中,但父亲为了姑娘们的尊严,已率先做出了姿态。他说了三条不能结亲的理由:一,我女还小,远未到婚配年龄,这时候谁家来说亲都不考虑;二,对方家长当官,我家高攀不起!再说,我女这次做贼也有份,一样会给大队书记家抹黑;三,我女和正娥亲如姐妹。于情于义,都不可能与背弃姐姐的负心汉处对象!
为了照顾正娥家人的感受,这事我家一直瞒着没说。
后来,前山大队再有人来说亲,父亲又换了说法:一,家里缺劳力,女儿尚小,不愿这么早遣嫁。二,我在祖宗面前发过誓,不可能为你家破了誓言让我女生不出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