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兴致勃勃地和简晨烨讲:“我查过资料,那个街区经过了繁荣的十七世纪和十八世纪的前半期,在法国大革命期间被当时的贵族和布尔乔亚遗弃。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当时的文化部长——叫什么名字我可不记得了——下令翻新重修。这几年,有不少年轻设计师都把工作室安置在那里,我想一定很有趣……”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很长的句子,这些资料就像是储存在她大脑里的文件,可以信手拈来。
然而,简晨烨却流露出了些许尴尬的神情,他挠了挠头,十分不好意思地向她求助,请她带他去LV专卖店。
这个请求让简晨烨觉得自己俗不可耐——尤其是在辜伽罗提出那个建议之后。
静了片刻,辜伽罗点了点头。
出国的人,帮忙替朋友带包带鞋带各种奢侈品,如今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可是简晨烨的反应让辜伽罗觉得,这里面有些文章。
并且,当她问他:“有指定款式吗?”
简晨烨垂下眼睑,轻声说:“Neverfull(路易威登的款式之一)。”他的声音里有一段人生。
辜伽罗当即就明白了,那个包的主人对他来说,应该很重要吧。
她强迫自己不要露出失望来,于是又微笑着建议:“都来巴黎了,要不要多看几个牌子,Chanel(香奈儿)或者Dior(迪奥)?”
“不用了。”简晨烨十分干脆,“不用麻烦。”
次日,他们还是一起去了上马莱区。
穿行于纵横交错的狭窄街道,也没有免俗地去了最负盛名的咖啡馆,但整个行程中,辜伽罗明显兴致不够高——至少,没有前一天那么高。
在孚日广场,一对来欧洲度蜜月的新人拜托他们帮忙拍几张合影。
热情过头的新娘将他们误认为是一对情侣,非要给他们也拍一张,一直笼罩在辜伽罗脸上的那层薄薄冰霜才得以消解。
为了表示感谢,新娘将那张宝丽来相片送给了他们。
这就有一点儿尴尬了,一张照片,两个人怎么分?
简晨烨开口之前,辜伽罗抢先说:“留给你吧。”
简晨烨笑了笑,顺着她的意思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辜伽罗心里微微一动,转过身去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们之间,也就只到这里了——此刻她站在等候出租车的队伍里,想到那天的阳光,心里竟然有些酸楚。
队伍迅速前进着,很快就轮到她。
简晨烨替她把箱子放进后备箱,又为她拉开车门。
分离迫在眉睫,她终于鼓起勇气问:“你会联络我吗?”她的眼神比语气更诚恳,一切已经昭然若揭。
问出这句话,相当于是在向对方坦白心迹,换作平时的她是万万不可能这样做的。
不知道是分离这件事本身扰乱了她的心绪,还是人类本能的脆弱在黑夜的催化下加重了她的伤感,她在这一刻突然感觉惊慌。
而这惊慌的根源是——她担心他们就此失联。
“会的,放心吧。”简晨烨拍了拍她的头。
“你不主动找我,我是绝对不会主动找你的哦。”前面车的尾灯灯光照在她脸上,她格外认真的表情和语气都在向简晨烨传达——你讲话要算数。
她有时候就像个儿童。
简晨烨在回去的路上,闭上眼睛,辜伽罗那张严肃的面孔又浮现在他眼前。
他没意识到自己在笑。
电饭煲“咔”地响了一声,趴在餐桌上险些睡着的叶昭觉也随之弹了起来。
可以吃了可以吃了,真是漫长的一刻钟啊……
她赶紧盛饭,揭开锅盖,舀了一勺芳香浓郁的咖喱浇在米饭周围,深咖色的咖喱怀抱着洁白无辜的饭团。
肚子饿的时候,面前摆着食物,简直连人生观都要改写。
她拿起勺子,又放下,接着她做了一件奇怪的事:用手机拍下这盘咖喱饭,将照片发给了齐唐。
然后她才坐下来,心无旁骛地开始享用食物。
“真好吃啊……剩下的咖喱可以冻在冰箱里放好几天,饿了的时候拿出来热一热配米饭吃。”她心满意足地摸着自己的胃部想。
食物温暖了她的身体,也温暖了这个微寒的夜晚。
齐唐收到这张照片时,正在加班开会。
当他打开图片的那一瞬间,他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立刻,他就意识到了失误。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从投影幕转移到他脸上,众目睽睽之下,齐唐有点儿发窘。
“老板,您专心一点儿可以吗?”临时推掉了与男朋友的约会的苏沁,代表全体参加会议的同事表达了不满。
“不好意思,请继续。”齐唐有点儿惭愧。
负责讲解PPT的同事重新回到讲解状态:“接下来,我们是这样计划的……”
大家的注意力再次被吸引过去,没人注意到,齐唐把手机藏在会议桌下面,悄悄地在编辑信息。
他打了一句:“难吃吗?”
想了想又删掉重新打:“好吃吗?”
又想了想,还是清除掉了。
词不达意,好像怎么说都差点儿意思。
“齐唐!你在认真听吗?”苏沁眯起眼睛,眼神中充满了怀疑和鄙视。
“咳咳……当然,不信的话我可以重复一遍。”齐唐丝毫不感觉心虚,可是谁都知道他从小就有过目不忘,一心二用的好本领。
苏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吓得齐唐的手抖了一下。
接下来,他专心多了。
会议结束后,他滑开屏幕锁,看到了手抖的那一下的后果。
为什么那么多表情里,他偏偏不小心点到了“一坨屎”?
翌日上午,叶昭觉被敲门声吵醒。
从猫眼里,她看到两个大姐一前一后站着,地上放着一堆清洁用具,其中一个笑容堆满脸:“请问是叶小姐吧?”
叶昭觉懵懂地点了点头,那位笑脸的大姐赶紧表明身份:“我们是保洁员。”
“可是我没有联系任何家政公司呀。”叶昭觉很警觉,现在的骗术花样百出,一个独居的单身女青年,她可不能随便开门。
“是一位叫齐唐的先生让我们来的。”
“既然齐唐有心,你领情就是了啊!”对门的乔楚打开自己家门,看到叶昭觉迟疑的样子,生怕她将这个免费福利拒之门外,“喂,大姐,打扫完她家麻烦移步到我这边来,费用都算在齐唐先生账上就好了。”
“乔楚,干什么啊你!”叶昭觉一双眼睛瞪得老大,这会儿她可算是彻底清醒了。
“你少废话,Valentino(华伦天奴)你都收下了,做个清洁你又不肯了?大姐,你们别管她,进去进去。”
叶昭觉被噎得半天没开口。
想起裙子上身的那天,乔楚就讲过——穿不起就不要穿,穿上身了就不要怕。
也罢,领他的情就是了。
两位保洁员分工协作,一人打扫卧室,一人整理厨卫。
窗帘扬起,顷刻之间房间里灰尘扑鼻呛人,大姐踩在凳子上一边取窗帘一边讲:“姑娘啊,房间里灰这么厚,对呼吸道不好的,窗帘也可以换一个颜色,你年纪轻轻的,用这个太老气了……”
脏衣篓里那些堆积如山的、说不上到底脏不脏的衣物,通通被大姐倒进洗衣机。许久没有使用的机器里传来灌水的声音,接着便开始欢快地运作起来,一时间噪音充满了整个房间。
叶昭觉站在被摘去了窗帘的玻璃窗前,小区里的绿化尽收眼底,仲春的阳光照在周身,暖意洋洋,宇宙如斯慷慨,她在这一刻感激至极。
以及——齐唐,还要谢谢你。
保洁员转去乔楚那边之后,叶昭觉重新审视了一遍整间公寓:
桌椅、案台全部被擦得一尘不染,卫生间里的镜子上原本星星点点的水渍也不见踪影。盥洗池和马桶被刷得干干净净,洗过的衣服一件件整整齐齐地晾在阳台上,散发出淡淡的洗衣液的气味,很好闻。所有的垃圾都被打包放在门口,垃圾桶里换上了新的垃圾袋,就连喝水的玻璃杯都被里里外外清洗了一遍。
她坐下来,有些发蒙。
沉浸在哀感里时,她并没有意识到清洁对于生活的重要性,而当一切污秽被擦拭和洗涤过后,生活才还原成本来的面目。
她轻声说:“是的,生活本来应当是这个样子。”
又有人来敲门,门一开,叶昭觉就被馥郁芳香冲了个激灵。
送花的年轻姑娘,一张圆圆的苹果脸满满都是胶原蛋白,她的声音清脆动听:“叶小姐,我来给你送花和绿植,请让一让。”
这次不需要对方自我介绍叶昭觉也清楚来头。
在苹果脸小妹的指导下,花店的两个男生轮番往屋子里搬各种鲜花和绿植,细心周到得连花瓶都一并奉上。
叶昭觉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公寓顷刻间成了一座小小的植物园,刚刚还稍显单调的房间,顿时变得生机勃勃。
苹果脸姑娘临走时留下一张名片:“这是我们店的地址和电话,叶小姐是我们的VIP客户,有任何需要都请随时联络我们。”
还不算完。
刚坐下来不到半小时,敲门声再次响起,叶昭觉深深地震撼了——还有什么花样没玩够?这次难道是他本人亲自来了?
她猜错了。
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阿姨,拎着几袋菜,还没来得及说话——叶昭觉先问了:“齐唐先生?”
阿姨点点头,顺势将叶昭觉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语气有些埋怨:“你也太瘦了,气色这么差,平时要多喝一点儿滋补的汤汤水水,年纪轻轻的不要光想着减肥减肥的。”
叶昭觉已经无话可说,扶着额头指了指厨房的方向:“阿姨,您请。”
阿姨煲了一盅红枣枸杞乳鸽汤,这汤需要先要用大火炖半个小时,再转为小火炖一个小时。
这一个半小时里,叶昭觉家又陆陆续续迎来了几个派送员,派送的货物分别有有机农场的蔬果,用来熬粥的粗粮,进口麦片、巧克力和牛奶,各种果酱、面包、蛋糕、零食……
如果现在举办那个冰箱比赛,她的冰箱大概能拿小区冠军了吧。
这阵仗,连一向养尊处优的乔楚都深感佩服:“看样子,齐唐对你是来真的。”
事实上,整个上午迎来送往的叶昭觉自己心里也发毛,但面子挂不住,只得强词夺理:“这些花不了什么大钱,再说啊,反正他有钱啊,劫富济贫咯。”
乔楚白了她一眼:“混账逻辑,人家欠你吗?”
“这是个什么社会?无利不起早,知道吧?当然咯,对于齐唐他们那种人来说,撒点儿钱很容易,可你也要看钱是撒在什么地方——”乔楚边说边环视了一周,“他要是给你买包、买鞋、买香水,那也就是献献殷勤,但是你看——”她在一秒钟之内变换了一百种表情,“衣食住行,样样落在实处,这只是钱的事吗?”
乔楚讲得头头是道,叶昭觉却越听越想翻白眼:“以前我给他做助理的时候,也都是这样服侍他女朋友的呀!就那个Vivian,你记得吧?比这架势隆重多了,根本不是一个规格。”
“可是——”乔楚把脸凑过来,尖着嗓子,忽闪的眼睛里有种做作的纯情,“人家是齐唐的女朋友,你呢?”
……
阿姨给两个姑娘一人盛了一碗汤,光是闻着香味儿就叫人垂涎三尺。
乔楚一边对着汤勺吹气,一边啧啧:“托你的福呀,昭觉,以后阿姨每次过来炖汤,你都要记得叫上我,让我也占点儿便宜。”
桌子另一边的叶昭觉望着汤碗,迟迟没有动作,她有点儿害怕。
这是鸽子汤啊!是鸽子啊!
从小到大她和鸽子最近的关系就是仰头看天时,一群鸽子掠翅飞过,怎么都没想到有一日,鸽子会成为自己的盘中餐。
阿姨临走时千叮万嘱:“小叶啊,这个汤补身体,还养颜美容,你要多喝一点儿。下个星期我再来给你炖山药棒骨汤。”
叶昭觉刚喝进去的这一口汤差一点儿就喷出来:“还有下周?”
“预定了两个月呢。”阿姨关上门,飘然而去。
饱食过后,乔楚回家午睡,临走时意味深长地说:“昭觉,给齐唐打一个电话吧。”
叶昭觉仰卧在客厅的沙发上,很久没有这样进食过了,血液涌向胃部,大脑昏昏沉沉,她感觉瞌睡正在慢慢侵蚀自己的神智。
“好啊,我待会儿就打。”她嘟嘟囔囔地说。
乔楚顿了顿:“不要拖,拖下去,你就不会打了。”
房子里彻底安静下来,上午的喧闹一点点从门缝里流失干净。
叶昭觉一动不动地躺着,风吹进屋内,绿宝树的叶子就在她的头顶微微晃悠。
有一点儿眩晕。
她拿起手机,趁着这点儿眩晕的感觉还在脑中回荡,理智还没有跟上来,赶紧给齐唐打通电话道句谢谢吧。
电话刚接通,叶昭觉一个手滑,“啪嗒”一声,手机重重地跌在脸上——于是,齐唐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哎哟,我靠。”
再捡起,齐唐的话已经说了一半:“……以身相许就行啦。”
“你给我滚!”人吃饱了,中气也足,“你做这些事,不过也就是替你前女友还我一个人情,我可不欠你什么。”
“你怎么判定Vivian是我前女友,而不是前前女友或前前前女友?”齐唐的语气和她一样懒洋洋的。
叶昭觉的思绪忽然回到两人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坐在办公室里面试她,那时候她觉得,齐唐这个人真是刁蛮啊。
直到现在,陆陆续续发生了多少事情,中间穿插着多少路人甲乙丙丁,她已经算不清楚了。
她的生活犹如被铁蹄踏平了的城池,过去视如生命般珍贵的东西被命运一样一样地拿走,可是他却被留了下来。
齐唐又说:“需要帮忙的地方,不要跟我客气。”
叶昭觉很感动,但支吾了半天,最后也只挤出一句:“等我找到工作,请你吃饭啊。”
“好啊。”
不好的事情总比好的事情提前一步到达。
还没有等到任何关于工作进展的回邮,叶昭觉就先收到了来自简晨烨的信息:“我回来了,有空见一面吗?”
她紧握住手机从电脑桌前站起来,走向阳台,一、二、三……九、十、十一,这段距离她走了十一步。
天边的夕阳呈现出火烧般的壮丽红色,所有建筑在这样的红色中只剩下剪影,连成一条黑色的天际线。
一种被延缓了许久,现在才浮出水面的痛,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痛。
她慢慢地蹲下来,在对话框里打出一句话:“好啊,你定时间、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