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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晨烨回来了,你应该知道吧?”在去家居市场的路上,徐晚来问叶昭觉。
“嗯,知道啊……”叶昭觉的脸对着窗外,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们约了明天见面。”
徐晚来拍了拍她的手臂,好声相劝:“见了面,好好谈一谈,都这么多年了,没有什么是不能当面讲清楚的。说真的,昭觉,我心里还是很希望你们能复合。”
叶昭觉转过头来看着她,片刻失语。
那个瞬间,她差一点儿就要问出口——那你呢,这么多年,你和闵朗又有什么是不能摊开来,摆在桌面上讲清楚的呢?
她们四目相对,虽然一语不发,但都从对方的眼神里明晰了所有疑问。
小小的车厢里,弥漫着一种悲伤的氛围,让人昏昏欲醉。
青春旧且远,名字还是从前那几个名字,人也还是从前那几个人,没有战乱流离,却硬生生各分东西。
溯洄从之,不知究竟是在哪一个路口,你选择了往左,而我选择了往右,再往后,风尘仆仆又各自翻越多少山川河流。
当我们的人生再度重合交集,却已然对生命有了完全不同的诉求。
我越来越认清自己,与此同时——却也越来越看不清你。
“你和那个乔楚,是好朋友吧?”徐晚来终于把这个自己一直回避的名字云淡风轻地讲出来了,她暗暗觉得松了一口气,不就是一个姿色不错的姑娘吗,有什么好忌讳的。
“嗯,是啊。”见徐晚来如此坦荡,叶昭觉也觉得不必遮遮掩掩,“是很好的朋友。”
“比和我要更好一点儿吧?”徐晚来微微一笑。
这个问题问得有点儿狡猾。
的确不太好回答,但叶昭觉决定说实话:
“准确地讲,是不一样的好法。你见证,并且参与了我人生里很年轻的那个阶段,青涩啊,纯真啊,这些东西无可取代。不过,乔楚呢,她看过我最狼狈最难堪的一面,陪着我一起流过眼泪喝过酒,说起来,算是我最孤单的时候,上天给我的一点儿安慰吧。”
徐晚来没有作声。
叶昭觉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认为,对于闵朗来说,也是同样的道理。”
徐晚来从包里拿出眼镜盒,取出墨镜戴上,她换了另外一种语气:“不说这个,昭觉,我们不说这个了……师傅,前面路口停车,我们到了。”
谈妥了那栋小楼的租金后,近段时间里,徐晚来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来规划装修工作室。
她白天东奔西跑四处搜罗理想的素材,晚上就通宵达旦地查阅各种资料,核算成本。
真正进入流程之后,不过短短十来天,她便感觉自己已经只剩下半条命。
如果不是闵朗不顾她的阻拦,非要鞍前马后地陪着她一起操办各项事宜,恐怕她连这半条命都完了。
这天,原本闵朗还是要陪着徐晚来一起。
但另外一边,乔楚在背地里跟叶昭觉合谋:“你去缠住徐晚来,把闵朗让给我一天嘛!”
为了成全乔楚这个微小又卑微的愿望,叶昭觉只好放弃个人原则。
就当跟着徐晚来一块儿长长见识吧,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无意识地将顺手接过的一张传单塞进了包里。
乔楚在家里等着闵朗,好不容易啊,终于有机会单独相处了,太不容易了!
自从——徐晚来回来之后,现在,任何人想约闵朗见个面都难得要命!
打他的电话老是不接,信息也总要延迟很久才回,即便回了也总是说“下次”……想到这里,乔楚不免有些心酸,风水轮流转,她得意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换作从前,她想要见一个人,哪里需要使出调虎离山这种低等手段。
“你不是说你病了吗?”闵朗来到乔楚家,一见她就知道自己上当了,“你明明好得很啊,为什么要撒谎?”
乔楚也不打算和他硬碰硬:“就是病了嘛!”
她一边讲话一边用食指卷着发梢,十足的小女生模样。
“那你说是什么病?”闵朗记挂着徐晚来,担心她被那些奸商坑,虽说叶昭觉和她在一起……等等,为什么叶昭觉会自告奋勇地要陪徐晚来一起去选家具?
她们俩明明没那么要好……想到这一层,再看着眼前乔楚惺惺作态的样子,闵朗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
“心病。”乔楚站起来,可怜兮兮地拉着他的手,“好长时间见不着你,想你了,行不行?”
她说这种话的时候不如往常自然,可是闵朗知道,她说的都是实打实的大实话。
她几乎从没有过这一面。
从最初相识到后来达成一种默契的暧昧,她一直憋着一股劲——你不就是担心我不懂规则吗?放心,我懂。
新年夜里她在79号撞见了徐晚来,因为委屈而第一次在他面前流下眼泪,离开时她踉踉跄跄地走在巷子里,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晃晃荡荡,可即便是那样难堪,她也仍然是坚不可摧的。
在这个时候,闵朗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某个穴位,心里有一点点难受,和一点点的疼。
他意识到自己对待乔楚的方式,太过残忍,现在连他都觉得自己太不是个东西了。
“那你现在想做什么?”他在她身边坐下来,语气缓和了很多。
“不做什么。”乔楚笑嘻嘻的,故意加重了“做”字。
“别闹,好好讲话。”闵朗也笑了一下,“我没你以为的那么色情。”
“那你陪我看个动画片吧。”乔楚像树懒抱树一样抱住闵朗,把头埋在他的脖子里。她深深地呼吸,心底里渐渐晕开一片潮湿。
我呼进肺里的,都是你的气味,你的气味,非常非常好闻。
凌晨四点四十二分,叶昭觉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她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跟你说了多少次,睡觉时把手机放远一点儿”——简晨烨的声音在她脑中回响。
但是这个坏习惯就是没法改掉啊,唉。
她叹了口气,摸到台灯的开关,“咔”的一声,房间里亮了,她起身去厨房里倒了一大杯水喝。
再躺下的时候,才过去十分钟。
她翻了个身,房间再度归于寂静的黑暗。
要么,就马上天亮,否则,就永远都别天亮吧。
简晨烨坐在咖啡馆里,心情忐忑又复杂。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坐立不安,每当咖啡馆那扇小木门被推开,“嘎吱”一声——他的心就会被高高地吊起——直到看清来人并非叶昭觉——才慢慢落回原位。
这太折磨人了,他差一点儿就想打电话给叶昭觉说改天再约。
想了半天,他终于还是决定不要干这么没出息的事。
挑选见面时间之前,他很犹豫,到底是约在白天还是晚上?
白天是最佳工作时间,光线充足,精力充沛,可是如果约在晚上的话……
世人都知道,夜晚的迷离会催发出人潜在的另一重人格,容易流于脆弱、伤感,以及细碎的情情爱爱。
他认真思考了很久,最终决定定在白天。
他想,用理性的面目去面对对方,也许对彼此都比较好。
曾在青草地里被蛇咬过的人,在伤痛愈合之后,也许还能够有勇气再接近那块草地。但一个仅仅只是旁观了这一切的人,却将终生绕着那一处走,因为他弄不清楚,危险的疆界在哪里。
叶昭觉和简晨烨,他们因为太过靠近目睹了对方所承受的伤害,从而变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有任何风吹草动都提前掐灭。
他们或许没有意识到,又或许都意识到了却极力回避着,这是一个很悲哀的事实。
他们都无法再走进那片草地了。
又是一声“嘎吱”,这次推开门的,确实是叶昭觉。
仿佛已经过了十载春秋,简晨烨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人。
她没有惊人的变化,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五官发型,都还是原先的样子。
但她在你眼前坐下,就在这一刻,你知道——她已不是你熟悉她就像熟悉你自己一样的那个人了。
“你好歹随便说点儿什么。”咖啡已经凉透了,叶昭觉终于开口打破了僵局,“我们俩总不至于这么找不到话题吧?”
“唉,我一向都不太会讲话,你又不是不知道。”简晨烨面露愧色。
很多时候,沉默并非是无话可说,而是一言难尽。
从看见她的那一分钟开始,简晨烨心里便止不住地翻涌着伤感,尽管叶昭觉没有诉苦也没有抱怨,但他看得出来她分明过得不太好。
她瘦了太多,宽松的藏青色上衣罩在她瘦骨嶙峋的身体上,稍微动一动,她的肩膀和锁骨就全露出来了。
他对这件衣服有印象,是某个大牌的仿版。
当初她买回来的时候穿在身上刚刚好,为此,她还兴高采烈地说过:“好合身,不用浪费退换的快递费啦。”
他想起她当时的表情,那种天真还历历在目。
那条毒蛇又开始啃噬他的心,有生之年,他都不会忘记这种尖锐的疼痛。
“你不说话,那就我来说吧。”叶昭觉沉吟片刻,终于说,“你去法国的消息,是清羽告诉我的。我没想到,我们之间竟然会走到这一步。
“起初我完全无法接受,在那段时间里,我甚至连吃饭睡觉这种基本的事情都做不到。除了分手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
讲到此处,她停顿了一下。
眼泪顺着她微笑的脸一直往下落,看上去,她下一秒就会破碎。
“你走了之后,我无数次地想,为什么?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的事业方面一直没有突破,而你一离开我,马上就有了起色,这是为什么……你让我说完,这件事差一点儿把我弄疯了,你让我好好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