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了雪原便是山川。清弥似乎有些顾忌地在山脚停下，凝望着烟雾缭绕的玄武山系。霓虹不明所以地跟着停下了脚步：“清弥，怎么了？”
“这是腾蛇莽林。山中多妖兽。”清弥脸上的表情依然是淡淡的。
“腾蛇莽林？为什么叫这个名字？”霓虹甚是好奇。
“据说是当年黄帝战蚩尤时，神兽腾蛇爱上了凡间男人，先道尽弃，陨落至此。”清弥说起故事来语气依然是冰冰凉凉的。
霓虹闻言惊呼道：“那她现在还在这里吗？”
“不知道。”清弥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金色的眸子眯了起来，“不过山上妖气很重，你自己留心。”说罢迈开步子继续向前走。
霓虹重重地点点头，快步跟上了他。
山中空气清爽，气候荫凉，与雪原的荒凉寒冷截然不同。霓虹追着各色的蝴蝶跑东跑西，树隙间斑斓的光斑在她脸上跳动，显得格外明艳。清弥默默地看着她，突然想起腾蛇的故事——什么样的情爱让她甘愿放弃仙道呢？神仙竟也是有情的吗？
转眼之间，霓虹已经跑出了他的视线，只是她的气味依然在很近的地方。她身上有一种淡淡的薄荷清香，很是清爽，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
脚下柔软的青草散发着新鲜的草香，也很是怡人。
他突然嗅到了一丝仙气缓缓接近，抬头看向天空，一条长长的影子滑过。
他漠然地盯着腾云而过的巨大影子，随即向霓虹的方向掠过去。只见霓虹手中捧了一大束野花，抬起头张大嘴巴瞅着天上的影子，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她似乎并不怎么害怕，只是吃惊地看着清弥，问道：“那个是蛇吗？蛇会飞啊？真的在飞啊？”
清弥不置可否地看着她。
忽然之间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霓虹又抬起头，却看见天上的那条蛇从树叶间探下头来，巨大的脑袋上，银色的鳞片擦着树叶，缓缓地向霓虹的方向伸了过来。霓虹一时间就傻在了原地——她原本是不怕的，但是这么大一条白蛇对着自己吐红信子，任谁也受不了吧？
只听霓虹“啊——”地惊叫起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直愣愣地盯着眼前这条大蛇。
“人类？”不是幻听，不是幻听，蛇在说话？又是一条成了精的蛇妖啊？听起来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不掺一点情绪，甚至连清弥语气中的冷漠都没有。
清弥走上前去，不动声色地把霓虹拉了起来，半个身子挡在她面前，与巨蛇对峙着。吐着红信子的大蛇周身环绕着七彩光芒，甚是耀眼。它漆黑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清弥的金眸：
“有意思。好些年没有见过金眸的妖怪了。”
话音刚落，眼前一片强光。霓虹再睁开眼时，已不见了大蛇的踪影，眼前却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看上去比清弥年少好几岁。双瞳黑如金墨，身姿潇洒，飘飘然如羽化之仙。他一头银发，上层用金冠束起，留下下层一片散发在微风中轻轻浮动，说不出的高贵出尘。比起清弥高贵中的阴沉，他更显得俊秀脱俗。
“你是白矖？”清弥淡淡地看着眼前这个看上去比自己小了近十岁的少年。
“我可是你的长辈，你曾祖父出世的时候我已经随女娲补天了。”白矖轻轻一笑，美得不真实，“你居然对我直呼其名？”他说得云淡风轻，语气空洞。清弥没有搭腔，转身对霓虹说道：“走了。”霓虹一听，忙小跑着跟上，还不忘回头和白矖打个招呼：“那我们先走了。”
白矖扬唇一笑，点了点头便随风消失。
“白矖是什么人啊？”霓虹又开始发问。
“他和腾蛇都是天上的神兽，据说当年女娲补天他们都伴随在侧。”清弥答道，“后来黄帝蚩尤大战，他们也奉命一起随驾出征。”
“哦，这么说，他们是很好的朋友了？”霓虹点点头，得出了结论。
清弥没有答话。
“他是来找腾蛇的吗？”霓虹又跑跑跳跳地走到了前头，回头问道。还不待清弥开口，就听见霓虹“啊”的一声，仿佛是被什么绊了一下，向前扑倒过去。眼看着就要磕到地上了，却被谁拦腰扶了回来。有力的手臂轻易地就环过了霓虹纤细得不盈一握的腰。霓虹莫名地就脸红了，心脏跳得有些快。
“你对他有点意思吧？”清脆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
霓虹站稳，腰上的手臂立刻松开，不着一点痕迹。
“谁在说话？”她向发声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斜斜地靠在一株古木突出地表的的根系上，姿态妖娆妩媚。霓虹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她精致至极的脸吸引住了。只是这女子火红的长裙下隐约有鳞光闪烁。霓虹低头一看，竟发现她身下一条青色蛇尾，蜿蜒着伸到自己脚下。这景色着实妖异得吓人。霓虹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撞上了身后的清弥，这才微微安心。
“怎么了？”清弥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咦？”霓虹抬头去看他金色的眼睛，平静得像是什么也没看见，“清弥你看不见吗？”说着，还向那红衣女子的方向指了指。
少女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邪魅微笑。发间的火红蔷薇更显妖艳：“他看不见我，只有你看得见我。”
霓虹不相信地看向清弥，却见他也看着自己，眼光中有几丝询问：“你看见什么了？”
“就是那个——”霓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看见的东西，只是徒劳地比划着谁也看不懂的手势，“就是那个……半人半蛇……”
清弥看向腾蛇的方向，眸光一紧：“腾蛇？”
“哎呀，他能看见我的妖气呢。真了不起。”腾蛇不满地嘟起嫣红的唇，似乎满脸恼怒，但是目光却带着笑，媚眼如丝。
“咦？你就是腾蛇啊。”霓虹惊讶地眨眨眼睛。话音刚落，天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正是方才的白矖：
“找到了。”
一道白影倏忽落下，银发翻飞，天外飞仙一般。他落在霓虹身边，羽毛一样轻盈：
“腾蛇，随我回去吧。”
“这家伙总是碎碎念，烦死了。这么多年还不死心。”腾蛇恨恨地说，一转身就滑走了。白矖站在原地，目光空茫，显然也是看不见腾蛇的。
“她已经走了。”霓虹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便小声提醒道，顺便往清弥身后缩了缩。
白矖垂下眼睛，睫毛竟长得有些碍眼：“她还是痴缠于往事吗？”说罢，仰头长啸一声，化为白蛇腾云而去。霓虹这才从清弥身后蹭出来：
“他们是吵架了吗？”
见清弥沉默不语，便知趣地闭上嘴巴，生怕又被嫌弃。
在莽林里走了一整天，夜里霓虹升起了火，坐在火堆边暖和了一下。清弥似乎不太喜欢火光，远远地坐着，依旧是一句话也不说。霓虹自己坐着无聊，就悄悄地爬到清弥身边，老老实实地不说话，偶尔抬头看他一眼。
虽然不敢多说话，但是还是感到很安心。
清弥像是在闭目养神，并没有看她。她身上清淡的薄荷香气隐约传来，清弥不禁微微地拧起了眉头。这几日自己好像有些不对劲了，居然渐渐适应了霓虹的聒噪，甚至有些记不起过去一个人游历四海的日子。因为她还是个孩子，所以自己也就没太刻意地去排斥，可是现在却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轻叹一声，宁了宁神。算了，等回到西国就好了。也花不了多少时日。
远处的火苗跳动着，在霓虹的眼中渐渐迷离起来。
梦见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只是感觉很温暖。
树影光斑交织，晃得霓虹睁不开眼睛。
“醒了？”依旧是冰凉的声音，悠然地从头顶传来。
抬头去看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脑袋似乎枕在了什么温暖得东西上。意想不到的淡淡温暖。不是清弥的腿吧？她顿时石化在原地不知所措，也不敢去看清弥的眼睛。不过就这么一直躺着也不是办法啊，快起来吧——这样想着，她把心一横，一咬牙一闭眼，“噌”地坐了起来，背过身去不敢回头。
身后的清弥没有说话，气氛怪异。
“只是躺在腿上躺了一夜，有什么可脸红的。”清脆的声音带着些娇媚，让人骨头发酥。霓虹猛地抬头，只见眼前的腾蛇笑靥如花，一身红纱张扬地浮动着。
霓虹原本忍无可忍地要想抬头骂一句“偷窥狂”，可是抬起头看见她那张美艳不可方物的脸之后，还是生生地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说出口的却是：“为什么这么美呢，叫人都也不好生气。”语气里有些小小的恼火。
“什么？”清弥见她又在自言自语，不禁问道。
霓虹这才想起他看不见腾蛇，便指了指腾蛇盘踞的方向：“腾蛇在这里。”清弥的脸色变了变，不过霓虹没有注意到，她又转回头去看着腾蛇。却看见腾蛇冰冷妖异的脸上，渐渐浮现出温暖的神色来，之前的妖邪之气一扫而空。
霓虹不禁心中咋舌：说好话居然有这么大的威力？
“你不怕我吗？”她长长的蛇尾在地上滑行，靠近霓虹身边。青色的鳞片闪闪发光，说不出的诡异。霓虹考虑了片刻，又看了看她：
“现在不怕了。你很温柔啊。”
“说不定我会吃了你。”腾蛇细长上挑的眼角溢出邪气。
霓虹看着她，居然展颜一笑：“我知道你是在吓唬我。”清澈的眸光不染一丝尘埃，明镜一般映出腾蛇的影子，“不过，你在为什么悲伤呢？”
腾蛇似乎有些吃惊，沉默半晌，才开口：“你和那个人一样呢。”她缓缓地坐在蜿蜒的蛇尾上，温柔地笑着。精致得面容脆弱得一触即碎一般，“这么多年了，我都没等到他。不过还好，我等到了你。”她纤细的手指抚上身边的一蓬乱草，指尖突然绽开绚丽的花朵。
这么多年了，多少年了呢？
已经记不清了。
彼时的自己，还是女娲身边的一只神兽——或者说是宠物更为合适吧。也许女娲只是一时兴起，照着自己的样子创造了她和白矖，然后就留下他们俩相依为命。
混沌未开的三界，总是笼罩着迷迷蒙蒙的仙雾。
孤独，寂寞。她渐渐难以忍受了。更不能忍受的，是身边的白矖那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他和她是彼此唯一的伙伴呀，他竟不能理解自己认为的孤寂，反倒常常斥责自己杂念太多。在腾蛇眼中，白矖像是一个卫道士，年复一年地让她觉得厌烦，孤独感也就越来越深。
黄帝与蚩尤那场大战，她至今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
她就那样站在尘土飞扬吼声震天的战场上，一身红衣，美得惊世。
想离开，心里有个声音越来越大，趁乱离开吧，离开这个血肉横飞的地方，逃开这样无边无际的孤寂。强烈的渴望终于支配了她。她成为神界的逃兵，那样的决绝又义无反顾。
被削了神籍，她从九天之上高贵的神兽陨落于山间，与妖魔为伍，染了一身的妖气。可是她并未后悔。人间繁华，比仙界有趣太多。她就这样年复一年地游走在三千繁华之中，看尽灯火阑珊，挺尽人间歌吹，久而久之，却又重新落寞了。
无拘无束的生活自然是好。可是对于一个不死不灭的妖怪来说，这人世烟火，渐渐地就开冷了。她依然是孤身一人。她依然是寂寞的。
那一日，天朗气清，月色微醺。她眼中染了淡淡的醉意，盘踞在挑出的树枝上，青色的蛇尾泛着鳞光，懒懒地半悬着。
“今夕何夕。”她轻声叹息，垂下光华流转的眸子。
他就站在那里，一身青衣，却温润得染了月色，好像一直就站在那里一样：“你在那里做什么呢？”他笑，语气稀松平常，像是在和一个熟识的人闲话聊天。
“真美啊。”他又说，笑得温和，一掬清水一般。
腾蛇定定地看着他，停滞的冰冷血液竟又流动起来。一瞬间，万树花开，这林中的生命也随着她的心跳声一起律动起来。
月下花倾城。
腾蛇从书上滑下来，蛇尾轻轻地晃了晃，靠近他问道：“你不怕我吗？”
他歪了歪头，脸上尽是不解：“为什么要怕你呢？这么美。”说着，他伸手去揉她的发。他的手指温凉，像是上好的羊脂玉。腾蛇不自觉地笑了，血红的眸子褪了乖戾，温顺得像只绵羊。他伸手撷下一朵盛放的蔷薇，别在她乌黑的发间，淡淡一笑，说不出的亲切：
“人比花娇。”
腾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想到之前自己度过的日子，突然就觉得，她这一生，不过是在等这一刻罢了。
“那现在怎么样了？”见腾蛇说到这里就停下来了，霓虹好奇地追问。
“后来他就走了。他对我说‘如果有一天我能回来，希望还能见到你’。”腾蛇的眼中划过一丝悲伤。黄泉碧落，只想再见一面。于是这么多年来她就一直在此等着，只怕他来了，找不到自己。
霓虹有些吃惊，就因为他的一句话，腾蛇就开始了这样没有尽头的等待。霓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个突然出现的男子，给了腾蛇一瞬的美好，但是却荒废了她这么多年的时光。作为一个人类，她真的不太能够判断这些到底值不值得。在她看来，腾蛇还不如随白矖回天界。
“对于我们来说，生命原本就长得没有尽头。”腾蛇扬唇，美得凄绝，“就算是无边无际的等待，也好过漫无目的地活着吧。这是我最后的希望了。”她说话的样子如此笃定，霓虹也被她说服了一般地点点头：
“我希望，你能等到他。”她刚说完，又摇摇头，“不对，你一定能等到他。”
腾蛇笑起来，身边花开成海：“你真的和他很像。本来我是不会放外人出莽林的，不过既然你不一样，我就放你们一马。不过你以后要记得回来看我，他还没来，找你聊聊也是好的。”她的脸上浮现出少女般单纯的笑容，愈发迷人。
遇见那个人的时候，她一定也是这样笑着的吧？霓虹想着，用力地点点头：
“好，我们约好了。我一定还会回来。”
“清弥，妖怪的一生，到底有多长呢？”霓虹歪着头问道。
“没有尽头。”清弥金色的眼睛里一片空茫，看起来有些苍凉。
“霜儿说，三百年只是一瞬。那我的生命，对你们来说，一瞬都没有啊！”霓虹突然不满地叫起来，“那我就算穷尽一生，也不一定能等到要等的人吧。霜儿是等到了白烨，可是腾蛇还是没有等到那个人啊。”
“大概等不到了。”清弥低头去看她，“不过几十年的时光，他就已经朽化为尘土了。”
霓虹听了，有些闷闷不乐：“清弥，你说，情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呢？我真的不明白。如果腾蛇等的那个人早就死了，那他们之间的情，还有意义吗？”
“不知道。”清弥清冽的目光不知飘向了哪里，“只是腾蛇这样的妖怪，早就斩断了自己的退路。如果没有一点希望，会更可悲。”
霓虹看着他，似懂非懂的样子。
如果是自己的话，一定不愿意等下去吧。短短几十年的人生，实在不舍得耗费在虚无的等待上。可是妖怪的世界，又好像并不是自己可以理解的。很多事情在他们的生命里都只是一瞬的美好，就像一场寂灭的烟花，盛开得越灿烂，熄灭时就越显得悲凉，最终也不过是虚无一场。反而，抓住一些微薄的希望会比较实际。
霓虹第一次觉得拥有无尽的人生真是一件悲伤的事情。她瞬也不瞬地盯着清弥那迷人的侧脸，突然想：清弥的希望在哪里呢？他偶尔，也会觉得悲伤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