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也还是有山穷水尽的时候。由于政局动荡,学校欠薪是常发生的事。这个最可靠的经济来源一断绝,志摩特别显得恐慌,只好到处借钱。向熟人朋友借,向银行借,向收高额利息的商人借。整天东奔西跑,弄得精疲力尽,哪还有心思翻译什么莎士比亚!最后弄到“即要借钱也没有路了”,只好坐在屋里独自发愁。
到十月份,志摩简直一文不名了,找别人商借,又实在羞于开口。现在,除了上课,他很少出门,连熟朋友家都很少再去。想回上海,别说乘火车,就是从米粮库胡同到北京车站这段路的黄包车费都开不出。
1931年晚秋的一个夜晚,志摩偕同现代早期小说家、当时在北大任教的杨振声教授,一起来到中山公园的一个水池边。这天,天特别冷,高朗而凄清的夜空上只有几颗淡淡的星,周围合抱不交、枝叶蓊郁的老柏树鬼魅般的倚立在池水边。对面,望得见古城根下的一排路灯。
他们在池边供游人休憩的一排长椅上坐下来,点燃烟卷,闭目沉思。烟卷微弱的火光在黑夜中时隐时现,偶或有池鱼跃出水面,激起哗哗啦啦的响声。这幽深神秘的环境,使他们无法保持沉默,同时感到了有谈点什么的必要。
据杨振声教授后来回忆,那天,他们的谈兴真浓,“谈到星星的幽隐,谈到池鱼的荒唐,谈到古城上楼阁的黑轮,谈到池子里掩映的灯影,谈到夏夜的温柔与不羁,谈到爱情的飘忽与曲折。最后,又谈到他个人的事情上去了,如紫藤的纠葛,如绿杨的牵惹,如野风的渺茫,如花雾的迷离。我窥见他灵感的波涛,多情的挣扎!那是多有趣味而又不能发表的一段呵!”
夜,很深了,他们都舍不得走。他们要领略够这迷人的秋夜,领略够这令人飘飘欲化的神秘境界……时光已经到了午夜之后,露水很浓,烟卷都被打湿了。忽然,从极远处传来一阵幽幽的乐声。
“听,那故宫的鬼乐。”志摩首先说。
“你想这音乐是在幽宫的一角,几个幽灵泣诉故宫的旧恨好呢?还是在千门万户的不夜之宫,三千女魂一齐歌舞好呢?”杨振声如此问道。
杨振声在一篇回忆文章里记述了他们两个离开水池后的情形:
“我们循着乐声往东走,经过一段幽凉的长路,到了来今雨轩,也不见有跳舞的音乐”。
“出了公园的前门,我们又顺着天安门东走,高大的城根下,只有我们两个影子。”
“‘这音乐真来的古怪’!”志摩自言自语说,脸上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
那天晚上的最后,他们两人之间还有一段对话:
“小曼来了好几封快信催我回去了。”
“你怎么还不走呢?”
“等飞机呀!”
“你等上一星期呢?别顽皮啦,乖乖的坐车回去吧。回首坐船,到青岛还得来见我们,我们陪你逛崂山。”
“飞机过济南,我在天空望你们。等着,看我向你们招手吧。”
那一阵子,朋友们的嘴好像都犯“邪”,说句笑话好像都成了日后事情发展的谶语似的。
1931年的11月份,是志摩最后一次离京。临行前,胡适为他送行。张奚若、凌叔华、沈性仁等这些平日交往密切的朋友都不期而至。席间,气氛热烈欢快,志摩也很高兴。
饭后,凌叔华与沈性仁两位女作家走了过来。凌叔华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笔记本,带点神秘色彩的递给志摩,要他翻开看。
志摩疑惑地接过笔记本,不知道这有什么新奇。翻过扉页,看到一篇抄录的文章,字迹清细娟秀,一看就知道是凌叔华的手笔。志摩一下子想了起来,那是两年前,他曾组织了一个“快雪会”,邀集了许多朋友到西山赏雪。归来后,他乘着兴致写了一篇记游文章。当时他自己没有在意,却被细心的凌叔华捡了起来,工工整整地抄在了笔记本上。
志摩一边浏览旧作,一边翻动笔记本。猛然,他的眼睛定住了,脸上的表情也显得很古怪。原来,他看到,在文章结尾的空白地方,还赫然写着一行醒目的大字:
志摩先生千古
原来这是凌叔华在当年抄完文章后,信笔写上的一句玩笑话。时间一久,谁知就全忘怀了。
另一位女诗人方令孺后来回忆这件事,满怀伤感地说:“志摩将离北京的时候,叔华无意中给他看了,他还说,‘哪就千古了呢?’谁知道竟成谶语!”
小小的一个玩笑,有时候力量大得能让人终生抱憾!
11月19日清晨,中国航空公司的一架飞机从南京机场起飞了。天空万里无云,正是飞机飞行的好日子。整个飞机上,就坐着三个人。除了正副两个机师外,还有一位细长个子的搭客。他就是志摩。
志摩原本计划到南京后,先去看望一下好朋友张歆海、韩湘眉夫妇,然后即乘坐火车直达北京。原来,还在他由北京回上海时,就已经和林徽因约定,一定在19日赶回北京。那一天,林徽因将在协和礼堂做一场学术报告,她极希望他参加。但是,由于北京戒严,津浦铁路交通中断。于是,他只得改坐飞机。
到了南京后,他急匆匆地向在飞机场附近住的一个叫何竞武的朋友家奔去,想搭张学良的“福特”号专机。从北京来的时候,他就了解到,张学良今天将由南京飞回北京。但何竞武告知他张学良几天前就回北平了。
不管怎样,19日赶往北京的决心不能动摇。而前不久保君健送的飞机票也正好派上了用场。
飞机按时起飞。两位机师含笑向志摩致意。他们为能与一个大学教授同机飞行而高兴,不知什么原因,志摩的头突然痛得厉害。
上午十点十分,飞机在徐州机场着陆,他们决定如果志摩头还痛,就让志摩下机,不再前往。谁知就在飞机即将起飞时,志摩的头痛病却又不治而愈。他心中暗喜,决定还是继续搭机飞行。
飞机升入云空。志摩目视前方,一会儿,迫上了一朵白云,瞬间,从云彩里钻出来,把它远远地甩到身后。前面,又出现了一朵……
志摩还是未能如约参加成徽因的学术报告。1921年11月20日,北平《晨报》消息:
京平北上机肇祸,昨在济南坠落机身全焚,乘客司机均烧死,天雨雾大误触开山(济南十九日专电)十九日午后二时中国航空公司飞机由京飞平,飞行至济南城南卅卫党家庄,因天雨雾大,误触开山山顶,当即坠落山下,本报记者前去调查,见机身全焚毁,仅余空架,乘客一人,司机二人,全被烧死……
一时间在京的好友梁思成、林徽因、张奚若、孙大雨、钱端升、张慰慈、陶盂和、傅孟真等,都聚到了一起,一个个神情木然。
消息传到青岛大学,杨振声、沈从文、闻一多、梁实秋、赵太侔等一帮朋友无不感到震惊。
消息传到上海,徐申如老泪纵横,好似世界的末日来临刚失去妻子不久,又失去了爱子想到自己的独子“自襁褓以来。求学从师,夫妇保持,最怜独子;母今逝矣,忍使凄凉老父,重赋招魂”。
陆小曼除了痛,就是恨与悔“五载哀欢,匆匆永别”,这难道是自己的罪孽。
22日,志摩的灵柩停放在济南福缘庙的小庙里,亲友们从各方赶来见志摩最后一面。只见志摩一身济南土产的寿衣。头戴瓜皮小帽,身穿浅蓝色绸袍,外罩黑纱马褂。脚穿一双粉底黑色云头如意寿字鞋,遗容如平常熟睡一般,静静地躺在那里。庙外是阴雨连绵,大家沉默在灵柩旁,原来人生是这么的渺茫与悲凉。当晚志摩的灵柩从济南运回了上海,社会各界人士参加了在上海静安寺举行的公祭。
张幼仪是痛苦的,自与志摩离婚后,她把自己的全部精力放在了儿子身上,一直未有再婚的意思。志摩死后,她全权管理起徐家的产业,并成立了上海女子商业银行。1944年,徐申如在上海沦陷区病丧。后来,张幼仪与儿子去了美国,待儿子学成立业后,她又转去香港,在那里,她邂逅了苏季子医师,并于1953年8月在东京结婚,后一直生活在美国,直到终老。
志摩的死,对陆小曼的打击最大。从此她谢绝了一切比较阔气的宾客,也谢绝了一切的社交活动,独居在上海的四明村。她在卧室里挂着志摩的大幅遗像,并长期地供放着鲜花。而后,她开始拜师学画,取得了不小成绩。1956年被聘为上海市文史馆馆员,后调为市人民政府参事,1958年被上海画院聘为画师,1965年4月3日,63岁的陆小曼在上海华东医院病逝。
梁思成则在出事地点捡了一块飞机残骸,带回了北京。这块残骸就一直挂在林徽因的房间里成了志摩的化身和她对志摩思念的凝结。林徽因感谢思成的理解。从志摩死到出殡,她都一直保持沉默,没有一滴眼泪,她是坚强的,她不愿让志摩看到她落泪的样子,她不愿志摩的灵魂都不安心。尔后,在粱思成陪伴下,她踏遍了大半个中国,进行中国古典建筑的考察研究,同时还发表了一些文学作品,成为中国著名的建筑学家和女诗人。解放初期,夫妇俩一同参与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徽和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设计。1955年4月1日被病魔纠缠多年的一代女诗人、建筑学家、教授林徽因,离开了人世,离开了梁思成,带着那片飞机残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