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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秦月汉关(5)

刘彻见东方朔不沮反喜,这才恍然大悟:他一定早料到会被指派护送公主,他故里是平原郡,正在通往右北平的必经之路上,出主意明帮公主,其实是帮他自己。

皇帝醒悟过来,又好气又好笑,有意沉下脸,故作严肃道:“记住,一路不可暴露公主身份,不可惊扰地方。若有差池,唯你是问。”东方朔道:“诺。”

又因为夷安公主一个少女外出多有不便,刘彻特命主傅义姁陪侍。夷安公主又趁机请求带上要好的女伴刘陵和司马琴心。刘彻为人豪迈,不拘一格,当即答应,道:“我大汉女子也该如男子一般,到外面见见世面。”遂成夷安公主右北平郡之行。

四女均女扮男装,打扮成随从模样混在使者队伍中,一路小心翼翼隐藏身份。夷安公主体会到民间率性之乐,反而玩得更加尽兴。到右北平后,她还想继续伪装下去,谁料李广曾任未央宫卫尉,多次见过夷安公主,她虽然个子长高不少,可样貌并没有多少改变,一见之下便立即认了出来,惊得瞠目结舌。夷安公主身份暴露,由此多了许多拘束。徐乐、东方朔等人要去游览长城时,夷安公主也想跟去,李广坚决不赞同——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妇女素来是军营大忌,被认为会严重沮丧士卒斗志和胆气。夷安公主自然不依,幸好霍去病不知道用什么法子说服她留在郡府中,这才没有多起风波。本以为公主会就此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地待在郡府中,哪知道李广前脚出城,她后脚就甩开了老成持重的主傅义姁,与两位女伴溜了出来,若不是凑巧在酒肆被李广撞见,真不知道后面会有什么样的意外——边郡多战之地,民风勇悍,任侠尚武之风极盛,民间黔首个个精于骑射,上街闲逛也要随身携带刀剑弓矢,夷安公主性情奔放,又争强好胜,万一发生争执,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公主位比列侯,地位、秩级远在郡太守之上,李广虽然意外着恼,还是不得不过来行礼参见,以免日后被人弹劾“不敬”、“失礼”,又低声劝道:“公主是千金之躯,不可在酒肆这等闲杂之地逗留,臣这就护送公主回去郡府。”

夷安公主老大不情愿就此离去,眼珠转了几转,悄声笑道:“李将军,本公主这次微服出游,就是特意要到民间走走看看,酒肆也是民间,哪里是什么闲杂之地?你且退下,咱们就装作不认识,你喝你的酒,我喝我的酒,咱们互不干涉。”

李广道:“公主……”刘陵忙上前一步,低声道:“公主是远道慕名而来,将军可不能扫兴。这酒肆中只有寥寥两名外人,只要将军不声张,谁会知道公主的真实身份?况且将军人也在这里,决计出不了乱子,是也不是?”

她伶牙俐齿,听起来句句在理。李广本木讷寡言,一时难以反驳。夷安公主见他被刘陵噎住,得意一笑,遂扯了女伴自行到一张食案坐下。

这家酒肆坐西朝东,以上首为最尊位,也就是李广所在食案。夷安公主所坐位置靠近柜台,坐南面北,比墙角那坐北面南的中年男子还低了一级。她自是毫不在意,任立衡等人却是面面相觑,既不敢拦阻,也不敢动,只望着李广,等他示下。李广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勉强回到自己的食案坐下,满桌的酒菜无论如何是再也吃不下了。

正巧小厮阿胡端酒出来,夷安公主举手叫道:“店家,快给我们这桌上些好酒好菜。”

阿胡却理也不理,径直朝李广食案走去。夷安公主道:“喂,你……”刘陵笑道:“公主别生气,这里的百姓眼中只有飞将军。”夷安公主道:“嗯,也对。”

李广忙道:“这位小哥,酒先给那桌送去。”阿胡阴恻恻地道:“不行,这酒是专门为李广将军你准备的。”

李广听他语气极其怪异,正待转头,忽听见有物体破空之声,听风辨形,举手一抄,竟是一只铜酒杯,正是墙角那神秘的中年男子挥手掷出!

这一掷正对着李广头顶,劲道十足,绝非酒醉之人乱性所为。任立衡等随从一齐起身,拔出兵器,朝那男子怒目而视。那男子岿然不动,不着急取身侧兵刃,并无动手反抗之意,只举起右手,朝南侧指了两指。

任立衡不明所以,喝问道:“你是什么人?鬼鬼祟祟做什么?”忽听见司马琴心直身惊叫道:“刺……刺客……”

她坐在食案旁侧,面朝西向,侧对着上首。当众人注意力被那凭空飞来的酒杯吸引之时,她正好见到阿胡从托盘底下取出一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李广颈中扎去。

李广注意力一直在那中年男子身上,听见司马琴心呼喊,本能地将手一举,只听见“铛”的一声,他适才接住的铜酒杯适时挡住了匕首,可谓凑巧惊险之极。任立衡等随从回过头来,这才会意那中年男子要掷的其实是阿胡手中的托盘,意在提醒诸人盘下有刀,不过酒杯半途被李广截住。

阿胡还待再刺,李广已然抓起佩剑,向旁侧滚开。随从们赶过来,举刀将阿胡围在中间。阿胡见无幸逃出,毫不迟疑,立即回腕自刭。一股血箭自颈间喷射而出,他丢下匕首,捂住伤口,朝李广不住冷笑。

这一下大出众人意料,任立衡忙抢过来扶住阿胡,喝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行刺飞将军?”

阿胡慢慢坐倒在地,断断续续地道:“我与李广仇深似海,可惜我杀不了他,报不了父仇……”

李广闻言俯身问道:“你父亲是谁?如何会与老夫结怨?”蓦然想到什么,道:“肆主叫你阿胡,莫非你姓胡?你……你是……”阿胡却不理睬,自顾自地道:“李广,你心胸狭隘,背信弃义,将来……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不及说完,头一歪,就此断气。

羊田正端酒出来,见状惊得目瞪口呆,手中的酒菜也跌落了一地。两名随从忙举刀上前制住他,押到一旁。

任立政道:“将军,酒肆不宜久留,还是先回去郡府,再派人来料理这里不迟。”

李广没有回答,眼睛睁得老大,表情极其怪异,望着阿胡尸首发呆,似是打开了记忆深处尘封已久的事情。

任立政问道:“将军认得这刺客么?”李广迟疑了好大一会儿,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不认得。你们先送公主回府。”

任立政道:“诺。”转过头去,这才发现夷安公主几人不知道何时不见了,这一惊非同小可,问道:“公主人呢?”

不独夷安公主三人,就连适才扔出酒杯的中年男子和剑客雷被也一同消失不见了。李广心中隐隐觉得不妙,忙解下腰间印绶交给任立衡,道:“快,快去传令,立即封闭城门,搜寻公主下落。”

随从押了肆主羊田过来,盘问之下,阿胡的身份也迅疾查明——他原是一名来自陇西的商贩的马夫,一年前那商贩付不起酒钱,临时将他作为赘子[29]抵押在酒肆,后来商贩一直未回来赎取,羊田也乐得占个天大的便宜,多一个不要钱的奴仆。

阿胡既自称与李广有刻骨仇恨,那么他一定是追踪李广行迹来到右北平郡。推断起来,他原来的所谓主人陇西商贩也一定是他的同党,有意付不出酒钱,好将他抵押在酒肆。汉代行政组织严密,郡下有县,县下有乡,乡下有里,里中十家为什,五家为伍,户籍管理相当完善,商人还有单独的市籍。阿胡没有本地户籍,很难在平刚城中谋生居住,即使勉强安顿下来,势必会引起里正等基层官吏的注意,但做了酒肆赘子,就轻而易举地摆脱了身份的麻烦,虽然地位低下,少不得要被新主人打骂,但却绝不会惹官府起疑。

既问明事情最终与城南酒肆无干,李广也不愿意多牵连无辜,以免平刚城从此少了一绝,命人释放羊田,将阿胡尸首交由平刚县令安葬。羊田经此一事,惊吓得不轻,再也不敢随意收留陌生人。

回到郡府,李广焦躁难安,在堂中走来走去,当年他以区区几百人马被匈奴大军包围,也没有这样慌乱过——阿胡行刺固然令他耿耿于怀,但更令他心烦的还是夷安公主失踪一事。他自是知道公主一旦有事,许多人包括他自己都要大祸临头,堂堂男子不能战死沙场,反倒要因公主失踪受牵连遭诛,想想就觉得窝囊。烦恼之下,只能不断地下令,派出郡府中见过夷安公主样貌的官吏率领士卒在城中搜索,又命掾史立即发出缉捕雷被和中年男子的告示。

负责起草文书的录事掾史记录中年男子的外貌特征时,蓦然发出一声惊呼,道:“将军,小臣记得这名男子,他一定就是天子亲自诏书名捕[30]的关东大侠郭解,形状描述跟缉捕文书中一模一样。”

李广随从任立衡当即“啊”了一声,颤声道:“他……他就是郭解?难怪……难怪能有那样的气势。”

李广也惊得张大了嘴巴,他本来早已猜到刺客阿胡的真实身份,现下因为掾史认出了郭解而更加确认——阿胡肯定是胡丰的儿子。两年前,他下令在郡府门前将胡丰斩首示众,胡丰始终不肯伏法,不断挣扎高喊道:“李广,你听好了,关东大侠郭解一定会为我报仇的。”这胡丰,就是李广削职赋闲时偶然结怨的前任霸陵尉了。

三年前,李广出雁门击匈奴,兵败涂地,自己也被匈奴所俘,因伤重用绳索网置两马之间。他假装昏死,行走十余里时忽腾上旁侧一名匈奴兵马背,夺其弓,策马南奔,终于侥幸逃回。但也因全军覆没被军正判了腰斩死刑,遭受人生中最大的挫折和失意,幸亏天子开恩,准许赎罪为庶人。之后他落职民间,意志非常消沉,常与颖阴侯灌婴的孙子灌强到兰田山中打猎,以此作为排遣。某天他带着几名随从外出,在田野间饮酒作乐,误了归家时辰。汉代制度严禁夜行,李广一行摸黑回家,一路安然无事,唯独在路过霸陵时被霸陵尉胡丰拦截喝止。李广的随从说:“这是前任李将军。”胡丰道:“律令严禁夜行,即使是现任将军,也不准通行,何况是前任呢?”下令吏卒扣押李广,让他停宿在霸陵亭[31]下。这本是件小事,胡丰不过是依法行事,次日也释放了李广,然而当英雄落魄之时,他也就不再是英雄,李广在人生最低谷时听到“前任”、“现任”之类的话,认定胡丰是在刻意嘲讽他,心中怨恨不已,发誓将来一定要找机会报复。过了不久,匈奴又在边境骚扰,杀死辽西太守,大将韩安国奉命出击,汉军大败,一退再退。皇帝不得不考虑重新起用名声卓著的李广,遂任命他为右北平太守。李广特意请求带霸陵尉胡丰一起赴任。刘彻根本不了解二人的恩怨,还以为他打算重用胡丰,于是允准。一到任上,李广就下令将胡丰斩首。胡丰大恨,临死前高呼关东大侠郭解一定会为他报仇。大侠郭解的名字李广原也听过,可并没有放在心上,那郭解武艺再高,名气再大,又如何能与他李广相提并论?杀了胡丰后,李广向上书自陈谢罪。刘彻回书道:“将军者,国之爪牙也。《司马法》曰:‘登车不式,遭丧不服,振旅抚师,以征不服;率三军之心,同战士之力,故怒形则千里竦,威振则万物伏;是以名声暴于夷貉,威棱憺乎邻国。’夫报忿除害,捐残去杀,朕之所图于将军也;若乃免冠徒跣,稽颡请罪,岂朕之指哉!将军其率师东辕,弥节白檀,以临右北平盛秋。”

汉代风气本就任侠仗义,民间黔首和朝廷士大夫均以快意恩仇为乐事,正当用将之际,刘彻更不愿意因为胡丰一案而指责李广。李广虽然嘴上不说,心中也着实得意了一阵子——他斩杀律法上无罪之人,天子也不敢多说什么。

但得意很快转为了新的失意,自那以后,天子似乎有意无意地与李广疏远了,以往每逢有匈奴战事,李广所部都是绝对的主力,可去年反击匈奴之战刘彻却只派了卫青、李息为将,卫青更是一举夺回河南之地,成为举世瞩目的军事新锐,风头和威望远远超过了李广,飞将军的光芒陡然黯淡了。

更巧合的事情是,胡丰临死前声称会为他报仇的关东大侠郭解居然一度成为了李广在茂陵的邻居。茂陵即是当今天子刘彻的陵墓,刘彻即位后第二年开始兴建,因地属槐里县茂乡,故称茂陵。刘彻为了鼓励百姓移居茂陵,下令给每一户移民发放二十万安家费,赐田二顷。又半强制性地命令大批官吏移居,著名者如司马相如、董仲舒、魏相、司马谈等。李广祖籍就在槐里,后来才迁居陇西成纪[32],他也乐得响应天子的号召,在建元三年将家从长安城里移到了茂陵,迄今已十二年。去年中大夫主父偃上书称:“茂陵初立,地方广大,人户稀少。如果将天下豪强大族都迁到茂陵,既可以繁荣茂陵,又可以防止他们在地方上依势横行,这叫做不诛而害除。”汉初刘敬也曾向汉高帝刘邦献强本弱末之计,徙居十万六国后裔及豪杰充实关中。刘彻极赞赏主父偃之建议,诏令各郡国调查户口,凡财产在三百万钱以上的富翁豪强都必须迁到茂陵居住。名义为迁,其实就是举家被地方官吏押解到茂陵,对于被点到名的人来说,不亚于一场大灾难,这其中就有郭解。

郭解字翁伯,河内轵县[33]人,其人果敢狠毒,年轻时做过许多坏事,如专门藏匿亡命之徒,私铸钱币,盗挖陵墓等。旁人稍微得罪他,就会被他举刀杀死,手段极其残忍,被他杀死的人数不胜数。但另一方面,他为人讲义气,重承诺,为朋友出面报仇,即使豁出性命也要干到底。因为带有浓厚的传奇色彩,郭解在民间名气很大,运气也格外好,每每到被官府追捕的危急时刻,不是有人协助他脱险,就是适时赶上皇帝进行大赦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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