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栋递给少卿一碗黑乎乎的东西,说:“汤药熬好了。”少卿说:“我去茶馆,你送进去,务必要让她喝掉!”章牧忠见少卿出去了,偷偷趴到门缝上,观察着屋内的动静。徐栋把药端到一诺面前,一诺瞅了一眼,冷静地接过来一饮而尽。
章牧忠在外面急得直跺脚,待到徐栋走出来之后,才敢偷偷进去,苦口婆心地对一诺说:“这药你不能再喝了,否则等不到下月十五日,你就会魂飞魄散了!更别提要回到你来的地方了!一诺,一诺!”
一诺疲惫地望着她,眼神涣散,她已经听不清楚他在讲些什么,她仰面躺在床上,双手被绑在床架上。按说今年冬天天还是极冷的,住在这个处于半山中的庭院里,窗纸破了,她只穿着薄薄的长衫,一夜一夜吹着冷风,皮肤竟不能感受一丝寒意。
不知不觉中,她好像晃晃悠悠地走到了门口,门口挤满了丫鬟和杂役,这阵仗好像是迎接什么人。她不操心热闹,却不自觉地被身旁那群丫鬟们给吸引了,她们的妆容太特别了。紧挨着她的那个丫鬟在她那大盆脸上涂满了惨白的粉,两个脸蛋上涂上了朱红色的腮红,又点了血红的唇。
这打扮在一诺看来真是滑稽得很,她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那丫鬟并不生气,反而转过身来给她行了个礼,待到那丫鬟起身时,她这才看清楚丫鬟手里还提着一个布条,上面是一行娟秀的字,她缓缓念出声来:“玉女随行极乐天”,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时站立在她右侧的一个男丁也转过身来给她作揖,她顺着就读出了男丁提着的布条上的字,“金童接引西方路。”
她猛地惊醒了,这时,章牧忠正对她说:“苏辰虽然走了,但日子总要过,你不能就这么放弃了。”一诺看了看他,她好像听懂了,眼泪不自觉地就留下来了。
章牧忠悄悄说:“不如我想办法把你的消息传给绍霆,让他来救你!”说完这话,章牧忠心里都没底,上次一诺被关的消息就是从自己这泄露的出去的,人家何少卿傻吗,就不说他这样商贾世家熏陶出来的精明强干,就是普通人,他也不会再在同一条河里翻两次船啊。
他看了看一诺,心里很是愧疚,内心挣扎了一会儿后,颤抖着双手去解拴着一诺的绳子。突然听到院中传来碎碎的马蹄声,吓得忙不迭地从窗户翻了出去,末了,又担心一诺就悄悄地躲在窗外仔细地观察着屋内的情形。
章牧忠眼见着屋内走进一个约摸二十五、六的女子,那女子的发髻高高地挽起,露出极致的容颜,淡黄色的绸缎外褂映衬得她肤若凝脂。淡淡的眉梢下一双醉眼顾盼流转,红唇轻启,勾勒出美好的笑容,皓洁剔透的牙齿使人觉得说出的话都略带清香。
徐栋紧跑了几步,追上她说:“表小姐,这屋千疮百孔的,山风极寒,风刮得极冷,不如去厅堂坐吧。”章牧忠眼瞪得比铜铃都大,一手捂了嘴,生怕突然叫出声来,招来祸事。当初他虽受兰心指示要取一诺性命,但是兰心行事谨慎,因而他从未见过她的庐山真面目。
兰心问道:“是少卿交代过你不准我看她了吗?”徐栋闭了嘴,低垂着眼,退后几步。兰心走到一诺身边俯下身去看她时,一诺紧闭着的双眼突然睁开了,兰心望着那双无法聚焦的眼睛,像见了鬼似得踉踉跄跄地倒退了几步。
徐栋见势上前扶住了她,说:“这个房间晦气,少奶奶还是去厅堂吧。”兰心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说:“你出去!”徐栋望了一诺一眼,向兰心行了个礼就退了出去。他站在院中,心里盘算了一阵,如果兰心要做什么事,他是阻止不了的,于是给几个护院交代了几句就匆匆下山了。
兰心坐在一诺身边,一手抓着一诺的下巴,一手将还有些烫的茶水从她嘴里倒进去,一诺被呛得咳嗽了几声,惊醒了。兰心像正在做坏事的小孩突然被撞破了似得,惊慌失措地扔下水壶,稳定了下情绪,问道:“你不是去找绍霆了吗?为什么又回来?”那口气里尽是埋怨,好像做了错事的是一诺。
一诺连抬眼皮都觉得乏力,更别说回答问题了。兰心使劲地摇晃着一诺的身体,说:“你醒醒,你为什么不告诉他莫淇回不来了?你看看你如今的鬼样子,这样日夜作法,喝这散魂汤药,你会死的!”泪水从一诺的眼角滑落。
兰心说:“上一次你让章牧忠去通风报信是我默许了,才能成功的,这次我依然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你走,但你要答应我,无论如何不能再回来!”章牧忠听到这儿恍然大悟,怪不得当日连个护院的人都没有,原来是兰心有意放她。
兰心心里忌讳的是莫淇,当她从章牧忠那得知一诺只是个续命还魂的替身时,她就已经不把一诺当作敌人了,所以她不杀一诺。
章牧忠推门而入,对兰心说:“一诺已心有所属,并已与陈玉章老将军的独子成了亲,却不料何少爷突然出现,抓了一诺来还魂。”章牧忠冲她深鞠一躬,说:“如今她在这儿无依无靠,是生是死全凭少奶奶谋划了。”
兰心说:“从明日起你把这还魂药换成滋补的汤药,不准吵闹作法,让她静养些日子。你也不用着急擅自行事,我自有办法救她,只是可能要委屈她了。”
兰心刚把这边的事情交代清楚,徐栋就带着少卿匆匆闯了进来,少卿径直奔到一诺床前,见她完好无损,方才吐了一口气,回头问兰心:“你怎么来了?”兰心答道:“你这样会闹出人命的,我担心你一念之差铸成大错!”
少卿说:“你也知道一念之差会铸成大错,这种转变实在是让人惊叹。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我的事不用你费心!”兰心说:“奶奶都被你气死了,你为什么还是执迷不悟,不肯回头?”
少卿腾地从床上弹起,愤怒地说:“那还不是因为你在背后处处怂恿奶奶,闹得这个家鸡犬不宁。”兰心说:“如果非要剖根究底,怪只怪你当初非要把莫家姐妹接来,否则也不会有这一连串的祸事,他们根本就是祸根,害得自家家破人亡,还要再祸害何家。”
少卿扬起手,怒视着她,兰心丝毫不示弱,扬起脸来,说:“你打啊。”少卿转过身一把将八仙桌掀翻,说:“你再敢插手我的事,我决不饶你!”说罢就硬拽着兰心往外走,经过徐栋身边时,对徐栋说:“去拿一床干净的被褥来,再给莫淇取一套新的衣衫。”
兰心被他拖至院中,心生愤恨,狠狠地说:“莫淇根本回不来!你这样苦苦相逼只会害了她,你看看她被你折磨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迟早会被你折磨死!到那时,莫淇的肉身就会腐烂!你连一副皮相也留不住了!”少卿吼道:“滚!以后谁再胆敢把她放进来,我要他的命!”
兰心回到何府,在空寂的院内漫无目的地走着,竟不自觉地走到了新房。她摸着门上贴的大红喜字,指尖扫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她推门而入,一派落寞的喜庆景象将她团团笼罩,她慢慢地跺步至床前,将纱帐用如意钩挂起,然后又捡起床上的凤冠小心地戴在头上,镜中映照出她风华绝代的容颜,她转过身端坐在床上,静静地,静静地,好像在等待她的如意郎君。
她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举止端庄,行事妥帖。曾经她的愿望很简单——嫁一个与她相亲相爱的男子,做一个贤淑温婉的贤妻良母,一生相夫教子,安然终老。
只是她算不准命运,她爱的少卿只知道一味追随别人脚步,执着他的痴念,这一辈子可能都不会回头与她深情对望上一眼,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莫淇,这个粗野的丫头不论是家世,还是教养,竟没有什么一样是能够上得了台面的,她凭什么处处压自己一头。
更可恨的是当莫淇死了之后,少卿居然自欺欺人地照顾起那个冒牌丫头,兰心终于在压抑了这么多年后,再也忍耐不了了。她原本是要出手杀了一诺的,谁知章牧忠生性胆小,怕杀了一诺后自己做替罪羊,就背着她去给绍霆报信。兰心对一诺起杀心也无非是嫉恨莫淇,既然一诺要退出这场争夺赛,她愿意放一诺一马。
一诺走了之后,何老夫人就强行让少卿与兰心完了婚,少卿是极不情愿的,新婚之夜就丢下兰心跑去寻花问柳。兰心穿着嫁衣满大街去寻他,她活这么大从没受过如此屈辱。
直到天亮前徐栋才将酩酊大醉的少卿抬回家,兰心忙前忙后地为他洗漱,却只换来了他的冷言冷语:“是我说得不够清楚,还是你听不懂?你对我再好也没用,我娶你是为了挽救何家的生意,我爱的人不是你,这你、我都很清楚……这么多年,你怎么就是想不明白呢?你跟着我不会幸福的!”
兰心说:“我知道你爱莫淇,可是莫淇已经死了,她再也回不来了,就连那个冒牌丫头也投奔了绍霆。如今你身边只有我,只有我一直死心塌地地守着你!”
少卿说:“就算莫淇死了,你也占据不了她在我心中的位置,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兰心说:“你可以不爱我,但是你左右不了我爱你的心。”
少卿一把抓住她的肩膀说:“你口口声声说爱我,你爱我的方式就是杀了我爱的人吗?你可真是好心!”
“住口!”老夫人立在门口,说:“已经成亲了,还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非要搞得家里上上下下永无宁日吗?你说兰心杀了莫淇,证据呢?她是你的娘子,你要处处敬她爱她,怎么能把这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到她头上,这是你该有的行为吗!”说完转过身,目光落在兰心身上,说:“你这么多年的规矩都白学了吗?和一个死了的人争风吃醋,成何体统!”随后语气一转,捶着胸口,说:“我都这么大岁数了,再经不起折腾了,你们就行行好,给我这个老家伙一条活路吧!”
少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老祖宗,孩儿以后再也不敢了!”但是说归说,少卿心里放不下一诺。
之后,少卿几次以收租为借口进开封府打探一诺的落脚地,本来老夫人对他的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兰心不甘心,隔三差五地在老夫人耳边吹风,她一说,老夫人就来气,少卿回来也就免不了一顿责罚。这一来二去的,何府就安生不了了,老夫人也被他们二人气的落下了心绞痛的毛病,终日饮汤药度日。
何府里终日闹得是起飞狗跳的,生意上的宿敌可不会大发善心,放过任何一个打垮何家的机会。少卿白天在外面与人周旋,晚上回家还要与兰心周旋,他自幼体弱多病,好景不长,就大病了一场。
老夫人见着疼爱的孙儿活得苦楚,心中懊悔不已。总觉得是自己的独断把少卿逼到了如此田地,终日里活得是小心谨慎,总怕一不小心又伤了他的心。她岁数大了,又终日郁结难疏,不几个月,就驾鹤西去了。
在老夫人活着的时候,兰心在少卿那尚且不得宠,现在老夫人不在了,少卿就更不把她放心上了。守丧期满,他就带着徐栋悄悄进了开封府,这便有了之前发生的事。
兰心坐那一夜把这前前后后几个月发生的事理了个清清楚楚,最后下定决心帮助一诺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