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再没有眼泪为你们流,
只有全量的赤血能洗尽我们的悔与羞;
我们更没有权利侮辱死者的光荣,
只有我们还须忍受更大的惨痛和苦辛。
我们曾夸耀为自由的人,
我们曾侈说勇敢与牺牲,
我们整日在危崖上酣睡,
一排枪,一片火,毁灭了我们的梦景。
烈火烧毁年轻的生命,
铁蹄踏上和平的田庄,
血腥的风扫荡繁荣的城市,
留下——死,静寂和凄凉。
我们卑怯地在黑暗中垂泪,
在屈辱里寻求片刻的安宁。
六年前的尸骸在荒茔里腐烂了,
一排枪,一片火,又带走无数的生命。
“正义”沦亡在枪刺下,
“自由”被践踏如一张废纸,
侵略者在中国的土地上安排庆功宴,
无辜者的赤血喊叫着“复仇!”
是你们勇敢地从黑暗中叫出反抗的呼声,
是你们洒着血冒着敌人的枪弹前进:
“前进呵,我宁愿在战场作无头的厉鬼,
不要做一个屈辱的奴隶而偷生!”
我们不再把眼泪和叹息带到你们的墓前,
我们要用血和肉来响应你们的呐喊,
你们勇敢的战死者,静静地安息罢,
等我们最后一滴血洒在中国的平原。
(选自《抗战诗选》,战时文化出版社一九三八年二月初版)
在巴金的文学大海中,诗歌是几滴晶亮的水珠。与他的中长篇小说相比,巴金诗歌的抒情对象依然是那些贫困的大众。据统计,从1922年至1924年,年轻的巴金在《时事新报?文学旬刊》、《草堂》、《妇女杂志》、《孤吟》、《春雷》等刊物上发表了21首诗歌,包括《被虐待者底哭声》、《路上所见》、《梦》、《疯人》、《惭愧》、《丧家的小孩》等。以悲情为作品底色的诗人,一旦碰到战争的苦难,心里的悲悯,就会不由自主地往外迸发。
巴金曾说:“我过去的爱和恨,悲哀和欢乐,受苦和同情,希望和挣扎,一齐来到我的笔端,我写得快,我心里燃烧着的火渐渐地灭了,我才能够平静地闭上眼睛。心上的疙瘩给解开了,我得到了拯救。”在这首《给死者》的诗中,那种悲哀的气氛时隐时现。“我们曾夸耀为自由的人,/我们曾侈说勇敢与牺牲,/我们整日在危崖上酣睡,/一排枪,一片火,毁灭了我们的梦景。”梦想被血淋淋的现实打破,民族受屈辱的时代,个体的命运必定是坎坷多桀的。
1923年,少年巴金踏上远赴上海、南京的求学之路。1925年8月,从南京东南大学附中毕业的巴金,于迷茫中接触到无政府主义,翻译克鲁泡特金的一些著作,参与《民众》的出版。
1927年1月,巴金赴法国巴黎求学。1934年,赴日本旅行。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巴金任《救亡日报》编委,与茅盾共同主编《呐喊》(后改名《烽火》)杂志。1938年2月,写完《春》。同年3月,参加文协,被选为理事。
“是你们勇敢地从黑暗中叫出反抗的呼声,/是你们洒着血冒着敌人的枪弹前进。”民族解放道路上的先行者,用牺牲鼓舞、鞭策着后来者。“前进呵,我宁愿在战场作无头的厉鬼,/不要做一个屈辱的奴隶而偷生!”无头的厉鬼一为写实,二为象征,是指中国古代神话中的刑天,一个被斩首后以双乳为目、挑战强权的英雄。抗战期间的巴金,为抗日救亡辗转于昆明、重庆、成都、桂林、贵阳等地。他有无边的呐喊,奔涌在胸中。“你们勇敢的战死者,静静地安息罢,/等我们最后一滴血洒在中国的平原。”兄弟同仇,持戈在手。同生共死,仗剑而出。“给死者”,也是给自己;是悼念,更是誓言。
有人以燃烧的灵魂来评价《巴金全集》。燃烧是一种生命的姿态,而灵魂却是在不断地自我拷问。巴金以《激流三部曲》、《寒夜》、《爱情三部曲》等长篇巨作奠定了他的文学史的地位,“文革”后,又以忏悔式的《随想录》警醒世人。他所倡议的“建立文革博物馆”的呼声,振聋发聩,虽渺茫远去,却透射着一位善良老人对民族解放、民族进步的无限期盼。
巴金曾任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主席等职。
2005年10月巴金在上海辞世,享年101岁。人们用“人民作家”的光荣称号,来纪念这位一生倡导“真与善”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