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没有隐去寒鸦的背影,
连天衰草衬出冬日的黄昏。
乌鸦盘旋着寻觅落脚处,
处处行人多,路旁少枯树。
他可怜还想卖弄一下歌喉,
不料老去的嗓音竟愈唱愈丑。
他想学老鹰那样缓缓盘旋,
冷不防抢块肥肉当作晚餐。
无奈他羽毛已衰难以如愿,
空抖擞一番也变不了嘴脸。
于是他埋怨西堕的朝阳,
为什么支持不住定要躲藏。
乌鸦仗黑夜勉强藏身,
到天明免不了现出原形。
一九三八年
1931年的北京,有一个叫金克木的年轻人,忽然对浩瀚的宇宙发生兴趣,他到图书馆找来中国天文学家陈遵妫的书,找来英国天文学家秦斯的书,好像发现了一个新大陆,经常拉着朋友喻君登到高处,“一夜一夜等着看狮子座流星雨”。还让朋友沈仲章拿来小望远镜陪他到北海公园观星。有时,看星星的时间长了,公园关门,两个年轻人就夜宿在野外,等到第二天清早才从公园出来。
1912年8月出生的金克木,20世纪30年代后到北平求学,曾在北京大学图书馆任职员,同时还掌握了英语、法语、德语、世界语等多种语言,是我国著名的文学家、翻译家,和季羡林、张中行、邓广铭一起被称为“未名四老”。
1937年至1938年,抗战爆发,华北吃紧,北平难以再待下去。此时,由于国立湖南大学缺法文教师,金克木虽无中学和大学文凭,但由于懂多门外语,又擅长写作,精通法文的金克木终于走上了大学讲台。在这段时间,他与施蛰存、戴望舒、徐迟等诗人交往,创作诗歌。24岁那年,出版诗集《蝙蝠集》。
在《论中国新诗的新途径》一文中,金克木写道:“近二三十年来的新科学的突飞猛进,虽然也还只是个开始,崭新的宇宙观已经显露了远景。”正是拥有了不一样的视野,以及多种语言的能力,金克木在抗战期间的诗歌便显得与众不同。他的这首《乌鸦》,象征的意味极浓,虽然从字面来看没有明确的指向,但所营造的诗的氛围却又是具体而鲜明的。“乌鸦盘旋着寻觅落脚处,/处处行人多,路旁少枯树。”写的是一种主体,也可理解为作者自身,在恶劣环境下艰难生存的遭遇。最后的“乌鸦仗黑夜勉强藏身,/到天明免不了现出原形”两句,又是一种哲理的阐述,主体发生了变化。结合作者的诗歌主张,以及时代因素,读者可以读出一份旧时代的沉重,苦难人生的一声叹息。
有研究者梳理了金克木诗歌的意象群,分为自然意象群、动植物意象和人的意象,其中,日月星辰、夜风时序等意象尤为突出。“乌鸦”,就是作者写意意象的一种,是象征性的批判、朦胧的呐喊。
这位从安徽省寿县走出来的才子,1941年经缅甸到印度,学习印地语和梵语,后到印度佛教圣地鹿野苑钻研佛学,同时跟随印度著名学者学习梵文和巴利文,走上梵学研究之路。
1946年金克木回国,应聘任武汉大学哲学系教授。1948年7月19日离开武汉大学前往北京大学任教,开始了他长达52年的北京大学教授生涯。
上世纪80年代,年近七旬的金克木蹈新踏奇,举凡国际人类文化学的一些新学科,门门皆有涉足,例如比较文学、信息美学、民俗学、语义学等。
金克木以“杂”家著称:掌握着英语、法语、德语、世界语、印地语和梵语等语言;他对儒家、佛家、道家均有长期的研究,精通梵学,对西方学问也如数家珍,对伦理学、心理学、逻辑学乃至数学、物理、人类学等等都有独到的见解;更让人惊叹的是,金克木最擅长将各种学问融通在一起,汪洋恣肆,蔚为大观。
2000年8月,金克木在北京辞世。专著有《梵语文学史》、《印度文化论集》、《比较文化论集》等50余种。
当一个学界奇才,俯身轻舀一勺诗歌的泉水时,千万不要单纯地用“诗言志”、“诗言情”的观念去察看他的诗句。他的美妙是复合、多变的,他上天入海游刃有余,他心系八极身无旁骛,他就是夜幕下的那只乌鸦,神秘地飞来飞去,难寻踪迹。金克木临终有言:“我是哭着来,笑着走。”这笑,是沧海一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