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科学”不叫人“修炼”那“无知”、“无识”状态,相反,是叫人真正地、认真地“有知”、“有识”,叫人真正地、认真地“思”和“想”。人们常说,要“透过现象看本质”,“现象”越来越丰富,要“透过”去则越来越需要用很大的气力,而看出来的“本质”却仍是一些“问题”,是一些无法一言以蔽之的问题,这就是“(有)问题”的“本质”,或“本质(性)”的“问题”。
“生活的世界”的“道理”,是“生活”和“世界”本身“教”出来的,不是某个“先生”,某本“书”“教”出来的,“生活的世界”本身就是一本“教科书”,“生活”和“世界”都是“大书”;既然是“书”,当然也有“听”、“说”、“读”、“讲”、“写”等等,“生活的世界”的确是可以“听”,可以“说”,可以“讲”的世界,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世界,也不是一个“死寂”的世界。事实上 ,“生活”本身都在“听”、“说”、“讲”……,但谁也不认为我们每天都在“教书”。“教书”的“讲”,是文化发达到一定时候的事 ,但之所以出现专门的“教员”,正因为我们本已是每天在“听”、“说”、“读”、“写”。“人文科学”是一门“生活的学问”,是一门“活的学问”,我写这本书,不是作为教员讲课,而是作为生活中的人来“讨论”,“讲”我对有关美、艺术的“想法”和“意见”,因而“我”始终在“讨论”“问题”,“我”的“意见”绝不是“结论”,不是“封闭”的,而永远是“开放”的。如果说,“人文科学”也有自己的“方法”,那么这就是“讨论”、“对话”。关于“美”和“艺术”的基本问题,也是如此。
我们知道,在“基本的经验”方面,在“生活的世界”中,真、善、美本是同一的,它们为异中之同,同中之异,只是在西方科学性思想方式发展下,才分立成“知识学”、“道德学”和“美学”。这种发展,在西方的思想史上,也是很不平衡的。如果说,古代希腊早期的 “自然哲学”侧重于“知识论”的话,那么,苏格拉底可以看作不同于早期“道德训导”的“道德(哲)学”的创立者,亚里士多德建立了 “艺术学”,真正的“美学”的建立,则是很晚近的事。当然,古代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美学”,不等于古人没有想过有关“美”、“艺术 ”的根本问题,正如中国传统文化中没有“美学”这门学问,也不等于中国人就不考虑有关的问题,所以,我们在讨论这些问题前,对西方 “美学”和“美学”问题思考的历史作一点整理,是必要的。我们的目的是在着手思考这些问题时,总是要“听听”“别人”(特别是哲学家,无论古代的还是现代的)是怎样“说”的。
二、美学在西方的历史发展
西方民族,是“哲学”的民族。一切“科学”当然都来自于生活,来自于“生活的世界”,但就学科的形式言,在西方,“哲学” 是 “ 科学”之“原型”,又是“科学”之“归宿”。一切“科学”莫不通过“哲学”之环节孳生出来,等到它发展、成熟之后,又莫不在“哲学”中找到自己的一定的位置,举凡物理学、数学、伦理学、心理学等等,莫不如此,艺术学亦不例外。
在古代希腊,西方的“哲学”最初是以侧重于物理学和侧重于数学两个大方面发展起来的,于是有伊奥尼亚学派和毕达哥拉斯学派。在这个早期阶段,希腊人的问题已经是哲学的,他们已经明确地提出了“始基”、“本源”的问题,但他们学说的形式,以及他们学说的具体内容,却是科学式的。他们说,“水”、“火”、“气”等这些“物质”或“质”,就是万物的“始基”。毕达哥拉斯的学说,也具有这个特点,但他进一步提出了“数”作为万物的另一个始基,就使作为“始基”的“物质”不但具有“质”的稳定性,而且具有了“量”的规定性,具有了“规律”。早期毕达哥拉斯学派的这个特点,其实在赫拉克利特的学说中表现得很是清楚:万物为熊熊之“火”,在一定“尺度 ”上燃烧,在一定“尺度”上熄灭,“尺度”即是“逻各斯”。物质世界这种质和量的同一,到巴门尼德则为“存在”,“尺度”、“逻各斯”本身不是“多”,而是“一”,“一”不可再分,为最基本的“数”,于是有“种子”说、“原子”说。这些都源于广义的“自然哲学”。
然而,亚里士多德不把毕达哥拉斯学派包括于“自然哲学”之内,说明了西方人自古不把“数学”当作“自然科学”,而只认为是一种“形式科学”。的确,从“数”到“尺度”到“逻各斯”这一完善,正说明了西方人的一种内容和形式、质和量等相分立的思想方式,这种思想方式又必定要使“主体与客体、思维与存在相对立”这个基本特点日益明显起来。
按现代一些古典学家和一些哲学家的解释,希腊文“逻各斯”来自一个动词形式,最初有“采集”、“综合”、“分门别类整理”的意思,后来引申出“说”的意思来。希腊的智者学派已经对“语言”提出了许多有意思的看法,他们问,“说”是一种“声音”,为什么能“ 代表”“可见”之“物”?他们坚持,“可听的”不能代替“可见的”。我们看到,这个前提可以推出一些不同的结论,但有一点是明确的 :“语言”“表现”的不是“物”,而是“思想”、“观念”。“语言”是“思想”、“观念”的表现。这样,希腊人一下子就越过了“语言”,直接研究“思想”。这时,希腊的“哲学”,也就由研究“万物”,转向研究“思想”,于是有苏格拉底、柏拉图的理念论,而作为 “思想”的具体科学,则为由“逻各斯”演化来的“逻辑学”,这时已经到了亚里士多德的时代。
亚里士多德是西方哲学的真正的历史奠基者。如果说,在这之前,古代希腊人主要还是把“哲学”当成一些“问题”来探讨的话,到了亚里士多德,“哲学”就真的成了一门学科,有自己独特的对象、方法和体系——形而上学及其范畴论体系。
亚里士多德是一个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他的众多的著作,几乎同时奠定了西方“哲学”与“科学”两个大方面的基础。在“科学”方面 ,他的著作更几乎囊括了当时以及后来一个很长时期的一切科学,而有些学科本就是他自己建立起来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说亚里士多德是西方“哲学”、“科学”之父,也是西方民族自己独特的思想方式的最大的代表和培育者。
就在他众多的著作中,有一本流传下来的残本《诗学》,被认为是西方美学的开创性的著作,现在我们所能读到的,是他关于希腊“悲剧”的论述,据说还有“喜剧”的详细部分,但未保存下来。
当然,对于美和艺术的讨论并不始于亚里士多德。爱利亚学派的创始人克萨诺芬尼把“神”的“意象”与画上的形象相比,说明这些形象都是人创造出来的,颇有些无神论、唯物主义的意味。柏拉图有几个对话谈到“美”,特别是《饮宴篇》提出了“什么是美”大加讨论,被认为已很具美学意识。其实,那个时候固然已有了美学方面的问题,从“什么是美”的讨论中也可以看出苏格拉底已力求在“美”、“善 ”、“正义”这些概念中找出本质的区别,但当时主要还是在讨论哲学和逻辑问题,而不是专门的美学问题。《饮宴篇》结束时的那一句话“美是很难的”曾被误解为是科学上的一个论断,甚至是对“美学”的一种结论,但事实上只是借用了当时希腊的一个成语,其意思是“ 好事多磨”。这就是说,在早期,即使在思想已相当严密、精确的古代希腊,所谓“美”、“好”这类词在日常用语中,区分不是很严格的 。这是一种生活的区分,而不是科学概念上的、定义上的区分。
“美学(的)”、“审美(的)”也都是由希腊文变化而来,但当时只是“感觉的”、“感性的”这类的意思,亚里士多德也没有用这个字来建立一门学问,“美”在古代希腊并没有成为一个专门学问的特殊对象和问题;但“艺术”却已成为一门专门的学问,《诗学》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其地位大概像《动物学》《物理学》……一样。
《诗学》用的基本上是经验科学的方法。我们知道,古代希腊曾经是艺术活动很发达的国家,特别是雅典,在它的伯利克里黄金时代曾以它的艺术的光辉吸引过许多外邦人,而雅典的戏剧舞台可谓最为光彩夺目的。亚里士多德的《诗学》把当时的悲剧作了经验总结,经过分析、思考,提出了定义性的判断,回答了“什么是悲剧”这个问题,为后世立则,凡不符合者,则不免“不是悲剧”之讥。
亚里士多德这个残本《诗学》,显然与他的《形而上学》没有多大关系,但却一直被认为是“美学”之祖,至少他提出的“悲剧”概念,常为西方美学体系中的重要“范畴”之一,这除了西方人一贯的思想方式、科学分类的特点上的原因外,不能不说是有一些误解在里面。
这里应该提醒注意的是: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中没有“美学”的地位,其中原因,不能不作一些探讨。
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探讨了一个最为本质的存在,这一点使它与《物理学》等研究的对象区别了开来。这个“(诸)存在之存在”,是古代“始基”、“本源”的演化,是“逻各斯”的演化,也是巴门尼德的“一”的演化,亚里士多德叫做“第一性原则(理)”,哲学研究“第一性原则(理)”,这已成了哲学本身的“存在方式”,“哲学”本身的“本质”。为了把握这个“(诸)存在之存在”,把握这个“第一性原则(理)”,亚里士多德研究了诸种“范畴”,如“可能性”、“必然性”……,“哲学”就是这些“范畴”的体系。我们看到,亚里士多德的哲学虽然是“存在论”(或叫做“本体论”)的,但就范畴体系来看,却同时又是“知识论”(或叫做“认识论”)的。真、善、美,亚里士多德重点放在了“真”——知识论方面。
不错,就生活的本源性的世界言,真、善、美并无学科上或概念上的区分,这我们在谈到早期希腊“美的”与“好的”无严格区分时已可看得出来。但生活的世界仍有自身的区别,并非一片混沌,而这种我们叫做“基本的区分”的恰恰正是后来科学、概念、定义区分的基础。人原本并不是按照一个定义来叫某事物为“美”,相反,科学的“美”的“定义”却是从这种日常的称谓中,结合实际地提炼、概括出来的,而提炼出来的某种“定义”,又不是永远合适的,常要随生活的活的现实变化而改变。这个基本的道理,西方人在很长时间里竟是颠倒了的,这种颠倒,意味着他们在哲学中把认识论——关于“定义”的真理性提到第一性原则来考虑这一做法上。我们看到,古代希腊人尝试给“善”、“正义”、“美”下定义而不得结果之后,集中他们的才智来思考“真”的问题,即关于“万物”的真判断、真命题、真知识问题。至少“美”的问题被搁置了起来,这种情形一直到文艺复兴、启蒙主义兴起之后,才有较大的变化。
大家知道,“美学的”、“审美的”是由德国启蒙主义哲学家鲍姆加登引入哲学,并以此建立了哲学的一个分支——“美学”。“美学”在鲍姆加登那里是与“理性的知识”相对的“感性的知识”的意思。我们看到,鲍姆加登虽然建立了一门新的哲学学科,但他在运用“美学的”、“审美的”这个词时,仍然保留了“感性的”原意,这用法,直到康德,仍然如此。然而,无论如何,这里应该指出的是从此以后,哲学就增加了一个重要的部分,即“美学”就可以从哲学的角度来进行“探本求源”的研究,而不仅仅是一般的“艺术”的经验理论的、概念式的总结。
在建立西方的美学体系方面,康德的作用是不能忽略的。虽然康德本身对艺术并无特别的兴趣和修养,他对自然美的称颂,也是纸上谈兵,因为他从未离开过他的家乡;但他的哲学的睿思,却使他相当深入地思考了许多美和艺术的基本问题,在西方,至今还不能绕过它们。康德所论各个重要的有关美和艺术问题,本书以后的论述当会有所涉及,这里我们要着重考虑的是他的“美学”在他整个哲学思想中的地位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