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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花子“发油仔”最恨的东西就是那些看不懂的字,不管是中国的还是马来的,甚至是印度的、英国的,可眼下的他必须爱上这些字,因为这或许可以改变他今后的生活。
“发油仔”是这一带的王,个子不高,小眼睛,脸上肉肉的,皮肤很黑,他属于油性皮肤,头发油旺旺臭烘烘的,所以得了这么个绰号。身后经常跟着十几个衣着破烂的小孩子,以要饭为生,偶尔兼做别的营生,行走在犯法的边缘,比那些手下强一些的是,他穿着木屐不用光脚乱跑。除了恨那些弯弯曲曲的字母,他还对那些戴着眼镜的家伙仇视万分,这其中包括高傲的不可一世的坡督[1],还有那个经常找自己麻烦的“马打[2]”,或者是少年惩戒所的管教,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外部特征——戴着眼镜,尽管颜色样式各有不同。当然,他或许不知道,未来的不久,他还会碰上这样一个也戴着眼镜、一直跟自己较劲的家伙,让他恨得牙痒痒。
他不知自己的父母是谁,也从来不去想这件事。这十五年来,他就是个无家可归的机灵小子,现在嘴唇上和裤裆里都长出了些毛,嗓子变得沙哑。对于未来,他也根本没有想过,可是看着眼前这么多围观的人,听着听着,他不知怎么搞的,忽然觉得眼前亮了。
已经进入九月底的新加坡依然灼热,但比天气更热的是眼下招募机工的事,大街上张贴着招募的海报,看热闹的人蜂拥着议论着,无风的时候臭汗让人窒息。
报童抱着报纸、赤脚呐喊着穿过人群叫卖着——快报快报!湖南甘坊来电,中国军队血战日军,十七岁战士抱着炸药冲进敌阵……浴血疆场,快来看哪,看我英勇将士的感人来信……还有还有,牺牲的战士嘴里还咬着敌人的半个耳朵……
脏兮兮的五颜六色的墙上张贴的是新崭崭的南侨总会[3]第26号通告。这里识字的人显然不多,一个戴着眼镜、学生模样的人在给大伙儿念着通告的内容。
学生:……四、每月报酬为40元国币,自上船之日起算。五、凡应募者,须持该地筹赈会或商店介绍函,知其平素确具爱国志愿。招募广告附告:各地筹赈会负责征募,考验合格者报南侨总会……
有人高喊着:再念一遍,刚才没听清楚。
这句话正符合刚刚进入人群的“发油仔”的心愿,他往前凑去,可不少人嫌他衣衫褴褛且身上有怪味,躲避着他。
学生被感动,再次一字一顿地念了起来:《南侨总会第26号通告》,机工招募的条件是:一、能驾驶大型货运汽车的司机及修理工。二、年龄在20岁以上,40岁以下,持有当地侨居地汽车驾驶执照者。三、略识中文,略会讲国语,无不良嗜好(尤其不嗜酒)。四、每月报酬为40元国币,自上船之日起算。五、凡应募者,须持该地筹赈会或商店介绍函,知其平素确具爱国志愿……
要是能当上机工,不就可以每月都能拿到那40元的国币了!40元国币和坡币相比是多还是少呢?“发油仔”完全不晓得,只是觉得能每月固定领薪水,那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和饥一顿饱一顿的要饭生涯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恨死眼下这种住水泥管子的落魄生活了,苦不说,最重要的是没有尊严。和他相伴的小狗都懂得这一点,这只他收留的流浪狗得了皮肤病,他感到小狗和自己同病相怜,于是收留下来,给它取名叫“阿尊”,人可以受苦,但不能活得没有尊严。后来他才知道,被羞辱不是什么坏事,势利眼也未必不好,这些可以刺激你激励你,让你产生强烈的改变自己命运的念头。
眼下就是一个改变自己未来的机会,他听到了很多完全不懂的内容,只记住了“国币40元”这一句话,必须找人帮着自己才行。
龙汉良!“发油仔”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个富家少爷。按说他这样身份的人根本不可能和富人有任何交集,可偏偏他就成了龙汉良的好朋友。准确地说,龙汉良是他崇拜的人,每年的农历春节前,他都会带领一帮子小弟兄去富人家门前敲鼓,为的是讨几个过年的钱,很多富人对这种带有敲诈性质的行为十分鄙视甚至武力驱赶。龙少爷不一样,他不仅发赏钱给“发油仔”,还要多给,这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龙汉良没有从心底鄙视他,不是因为少爷有多高尚,而是“发油仔”对少爷从来不提要求,这就是“无欲则刚”的力量。龙汉良交给他办一些小事,他总是立即办到,所以,“发油仔”成了龙汉良的编外马仔,招之即来的小伙计。这种互信带着一种默契,是一种交易,但却是一种平等的交易,“发油仔”能找到一种成就感和尊严,这就是他愿意为龙汉良办事的原因。但龙汉良不是那种没事就跟你瞎聊的人,他最热衷的事不是做生意,生意由他祖父龙万里打理,他只管恋爱、花钱。“发油仔”认为龙汉良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龙汉良却认为“发油仔”是世界上最潇洒的人。“发油仔”在梦里曾经和龙汉良有过一段对话,龙汉良很轻松地答应他两人可以互换一下彼此的生活,“发油仔”当时就醒了,是笑醒的。
一个主意就这么忽地一下产生了,他做出一个决定,让龙汉良来帮自己圆梦,这种爱国的事情他龙少爷不会轻易拒绝的。“发油仔”趁人不注意,猛地上前,一把撕下告示迅速逃离。众人反应过来,有几个人骂着上前去追。
“发油仔”见追得太紧,索性甩掉了脚上的木屐,这样可以跑得更快,不久,他就和几个脏兮兮的孩子没了踪影。最有意思的是“阿尊”的表现,它先是对着要追赶主人的人群大声狂吠,意思是要阻吓他们,后来看主人没了踪影,又赶忙掉头去跟随主人了。
“发油仔”忽然想起,不能就这么脏兮兮地去见龙汉良。龙汉良是个极爱干净的人,最爱穿淡色或者是纯白色的衬衫,不允许一个小虫子或者小树枝之类的东西落在自己身上,真要见到它们,他会打断谈话而先驱赶虫子。要是这么个状态去找龙汉良,能办成的事情或许也搞砸了。
在喷泉边上,“发油仔”正在使劲洗脸,刚才还脏兮兮的外表马上焕然一新,他对着水面仔细地照着,拾掇着自己油亮而密实的头发,找到足够的自信,他这才来到了龙万里宅第。
累了一天的龙汉良刚把车停下,就发现“发油仔”出现在自己面前,和平时很不相同的是对方似乎换了整洁的衣服,脸也洗得挺干净。龙汉良立即就明白了,这小子有事要求到自己,否则不会弄得跟过节一样正式。
龙汉良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要是能找到捉弄对方的机会,他更是不会放过。这会儿他有些糊涂了,几乎认不出对方来,更不知对方今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龙汉良:你是谁?看着挺面熟啊——谁?不说我走了。
“发油仔”:是我,龙少爷。
龙汉良走出汽车,上前仔细又看了看:改行了?
“发油仔”摇头。
龙汉良:找到那个有钱的爹了?
“发油仔”还是摇头。
龙汉良之所以那么问,是因为“发油仔”总是吹嘘自己是个有钱人的私生子,总有一天会找到亲爹,或者说亲爹会驾着豪车来接自己——理由是亲爹只有五个女孩子没有男丁继承庞大的家业。
龙汉良掏出一枚硬币来:本少爷今天累了,你有事就说,没事让开!我要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对了,这两块钱你拿去买吃的。
“发油仔”摇头。
龙汉良:不要?那好……
“发油仔”知道龙汉良接下来要做什么,赶忙高喊着阻拦:少爷,少爷,别扔,那可是我们好几天的饭钱啊。
龙汉良一使劲,做出一副要把钱扔进河里的样子,忽然又停下了。
见对方真的要进自家大院,“发油仔”慌了:不行不行,今天龙少爷得帮我一个忙。
龙汉良:没功夫。
“发油仔”:你帮了我,我就会帮你。
龙汉良不屑地:鬼才信你一个叫花子的胡话呢。
“发油仔”急了:真的,龙少爷,我有关于林小姐的情报。
他使出了杀手锏,龙汉良一直让他帮着打探心中的恋人——林婉珍的消息。
龙汉良:说。
“发油仔”:先办我的事,然后再说林小姐的事。
龙汉良妥协了:那好,你说吧,帮什么忙?
“发油仔”慢慢展开那个已经被他都快要揉烂了的招募公告:少爷,请一定一字一句念一遍。
龙汉良:嘿,还学会“请”了,不错不错,你要当机工?
“发油仔”:是的。
龙汉良心里有数了,他很快地略带敷衍地把那份公告念了一遍。
“发油仔”:念完了?
龙汉良:完了。
“发油仔”:第四条好像不对。
龙汉良知道对方不识字,故意漏念了一项,还指着公告:没错呀,这不是第四条吗?四、凡应募者,须持该地筹赈会或商店介绍函,知其平素确具爱国志愿。你得爱国才行,还得有人介绍和担保,你个叫花子还想去当机工?别胡闹了。
“发油仔”看出了龙汉良是在故意消遣自己,他没恼,反倒笑了。
龙汉良:你笑什么?
“发油仔”自有对付龙汉良的办法:我知道少爷心里思念的人是谁,看样子少爷以后用不到我收集关于林小姐的信息了!也好,我有重要的消息本来要告诉少爷的,可惜少爷不肯帮我,也好,人常说帮别人就是帮自己,少爷不肯帮我,也别怪我不帮少爷你。
龙汉良:哎,哎,我平时对你可不错啊,要有良心才是啊。
“发油仔”:好吧,先告诉我这个第四条到底是什么?
龙汉良:是……
“发油仔”很坚定,因为他知道自己捏住了对方的短处:少爷,再见。
龙汉良:等等,是——四、每月报酬为40元国币。
“发油仔”:国币是什么?大概是多少钱?
龙汉良十分不屑:中国国内的钱嘛!合大概10个坡币,叫花子,你会为10个坡币回国去卖命吗?
才10个坡币?多轻松!也只有龙汉良这样出身于亿万富豪家里的少爷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对“发油仔”来说,这已经不是个小数字了。看着龙汉良进了自己家,“发油仔”知道想说服龙汉良给自己帮忙,不是那么容易的,而报名当机工,对他来说还有很多关口要过,比如考取驾照报名等等,这些事情都得花钱,只有龙少爷能帮上自己。
最关键的还是要紧紧抓住龙汉良的诉求——林婉珍。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发油仔”发现那个叫林婉珍的漂亮女大学生在和一个高个子的男青年来往,神秘兮兮的,而且有进一步约会的可能。等把这一切落实之后再来通报给龙汉良,这样可以在少爷面前再加一个谈判的筹码。
2
那是一根血管,我们的任务就是斩断它。
望着下面白色的云层与波光粼粼的东海,田中茂森在心中默念着上司大川内传七少将叮嘱自己的话。
田中今年二十九岁,从外貌上看就是一个典型的东亚人,个子不高也不低,面部轮廓很柔和,假如走到人群里很快就再难被认出或者找到。但他的智商却不能小视,他是那种走一步能看四步甚至五步的人。眼下,他知道自己的肩章是中佐,离金底银星的少将还差四个阶梯,但他深信只要付出超常的努力,就能实现自己的理想,这是一个蓬勃向上的国家,民众优秀而制度合理,只要努力就会有回报。
唯一让他有些牵挂的是妻子与女儿,这次本来可以顺路回家探望她们的,可大川内传七似乎看出了他的内心,要求他立即随着自己的专机直飞海南岛。
一周之前,军令部部长佐田中将宣布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成立由海军为主的“滇缅路封锁特别课”,专门对付中国西南部新修的滇缅路。大川内传七少将就是这个特别课的临时课长,而田中茂森是其深得信任的一个骨干。他必须立即深入到新加坡,因为那里的南侨总会正在招募会开车的司机奔赴中国。
滇缅路对中国来说是一条生命线,对日本人来说却是一个巨大的麻烦。有了这条路,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军事物资输送给前线,尽管中国军队人员素质、军事设备都不行,但中国军人并非一盘散沙,他们仍在对抗着日军。
一个有着庞大身躯笨拙的巨人,眼看就要窒息,因为有了滇缅路这条血管,它苟活着。是斩断它的时候了!
佐田在下令组成特课之前,认真地给大家分析了那时的局势,他指着一个很大的、挂在墙上的日英两种文字的军事地图,带着焦虑,语速很快,可见当机立断才是最需要解决的问题。
佐田这样描述着局势:……眼下,赣湘会战正在紧张进行当中,岗村司令官的第11军团下辖10万大军,本想快速结束战斗,不想却在这里遇到中国军队罕见的顽强抵抗。目前,我106师团正准备突破敌军的包围,可显然凶多吉少,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中国军队在这里(他特地把小木棒停在了滇缅路上)得到了境外军事物资源源不断的供应……诸位,去年的8月26日以来,我外务省宣布对长江口至潮州的中国船只进行封锁。到目前,已经把封锁范围扩大到除辽宁、青岛以外的全部中国海岸,这样,就等于完全切断了中国从境外的一切补给。可中国人不是笨蛋,他们早在去年,就开始举十几万云南边民之力,日夜赶工,终于在这里,就是这里——修成了一条南至缅甸腊戍、北到昆明的滇缅公路,还开始从南洋的华人华侨中招募了大批的司机,夜以继日地往作战前线运送军用物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条滇缅路就是中国人的血管,只要它还存在,中国人就会不断获得营养,就会继续抵抗,就会对我大日本军队形成极大的军事威胁!因此,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斩断这根血管!参谋本部已经责成我海军军令部尽快研究可行的办法,现在我宣布,“滇缅公路封锁紧急应对课”即日起正式开始运行,具体事宜由大川内传七少将全权负责。
大川内传七赶忙起立,与大家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