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他本来有足够的把握除掉仇人陈嘉庚,而且陈沫早就布置好了掩护他逃跑的极为详尽的方法。他的刺杀失败不仅受到陈沫的指责,还会背起另外一个包袱——今后将怎么面对龙汉良?又怎么能给他解释清楚?当然,也许龙汉良根本就没有认出自己,因为他那天是乔装上阵的——嘴唇上粘了一个胡子,足以将自己的年龄加大好几岁。问题是,万一龙汉良真的认出了自己又该怎么办?
逃吧!越远越好!
欧昭通是在买票时和田中认识的,从前都是陈沫和自己打交道。田中直接挑明了自己的身份,警告他不要再动摇,因为他已经被捆绑在了大日本帝国的战车之上!到现在他才知道,那个先前对自己一家十分友好、经常资助自己甚至帮着母亲检查身体的大好人陈沫居然是日本人,至少有一半的日本血统,他母亲获救完全是日本人帮的忙!
欧昭通不会那么轻易地顺从,但脖子上的绳索已经被陈沫和田中茂森牢牢卡住,且越勒越紧。他想逃走,无奈母亲的病离不开人照顾,自己又没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弟弟欧兆铭才十三岁,还在上学。就这一段时间自己的生活费,也是“好心人”陈沫支付的。拿了人家的钱不给做事,这是到哪里都说不过去的事。可做了就成了汉奸!到底怎么做才能两全其美呢?
纠结与无奈之中,欧昭通最终还是接受了田中交给他的更多的任务。比如去了解那些热心报名当机工的人的具体资料,再有,就是混进学生、工人之中,甚至还让田中茂森把他送进看守所里,让他了解更多的信息。
只要不杀人,干什么都行,还有一笔钱能尽孝心,欧昭通反复地如此安慰自己。让他没有料到的是,他越陷越深,想拔出泥沼的时候却完全难以提起双腿来。因为,他得不断地用一个新的谎言掩盖前面的过错,用更多的罪过掩盖前面的过错,如此反复循环,足以毁灭任何一个有着强大心理的男人,更不要说他只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
田中年纪比欧昭通大不了多少,但此人绝对是个可怕的对手与上司,他居然是个中国通,不仅是汉语,甚至对中国各阶层民众的心理揣摩也极为到位。至于中国的哲学理论,他知道得比欧昭通这样的海外华人华侨更多更全面。这一点,也足以让欧昭通臣服与敬佩,他想,要都是这样的日本人来对付中国人,那中国真的存在不了多久了!
弄回欧昭通,田中茂森不忘使劲地抽着欧昭通的耳光,嘴里还不住骂骂咧咧的。很显然,他气坏了,尤其是面对一个受了惠又不辞而别的家伙!
田中:……欧桑,你太不够意思了,你们中国人最看中的就是一个“义”字,可你是最不讲义气的一个人,你太让我失望了。
桑,是先生的意思,即使对欧昭通极为不满大打出手,也要喊他先生,这就是田中茂森的方法。他还蛮横地强加解释中国的“义”字,让欧昭通觉得犯错的不是控制者而是自己这个跟随者。
田中用手比画着:开弓没有回头箭!咱们现在是一条大船上的人,是兄弟!可你看看,你这个兄弟做了什么?拿到我们发给你的钱,居然偷偷买票,准备带着母亲和弟弟逃了!可是,你没想想自己可以逃得脱吗?你也太小看我们日本人了!告诉你,只要我们愿意,无论你逃到哪里、藏身多久,我们最终都可以抓到你!这是你欧昭通的第二次反复了,你可以再做第三次,那你的母亲、弟弟就不要活了,你考虑清楚!
欧昭通沉默着。
田中拿出一个名单(《华侨抗日名册》第十三卷):你好好看看这个,这部分应该算作是你的成绩——你亲手收集的参加机工人员的名单,假如我们把这个交给中国人,他们知道你做了这些事,特别是行刺过陈嘉庚,人家会把你一家子活活撕碎的!欧桑,不要幻想了,跟着我继续干下去吧!
欧昭通:要我怎么做?
田中:去当机工!
欧昭通心想,这正是自己希望的事情,他想逃离新加坡,但田中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惊讶得合不上嘴了。
田中:嗯,当然,先帮着我们上船去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欧昭通:什么?
田中比划着:大爆炸,把油轮炸掉!
这完全违反了自己当初给自己制定的底线——不能杀人,欧昭通这么想着。
田中压根不理睬欧昭通,他当然知道欧昭通的小算盘,只是不点破他而已。他看着手中的一份表格慢条斯理地说:欧桑的基本技能好像已经过关了,射击4.5分,紧急救护5分,疟疾特殊方法的治疗4分,化学反光剂配置4分,游泳4分,驾驶4.5分,炸药配置4分,野外生存5分。嗯,这些很不错了,特别是欧桑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完全掌握它们!
欧昭通只是在听,有些心不在焉,他脑子里尽是海轮爆炸后的画面,几百人死于火焰或者沉入大海,更多的遇难者家属痛不欲生……
田中:但你千万要记住,所有这些技能绝对不能轻易显露,假使实在不得不运用一次,也一定要动作笨拙,或是假扮生手,或者对此只是从前有所耳闻,只是在试着做做而已,一旦失误被认作是熟练操作,那就是你即将暴露的开端。
欧昭通:让别人不能知道你受过特别的专业训练。
田中:吆西。
欧昭通很谦逊的样子。
田中:可这些还很不够,我很担心你的性格。
欧昭通:什么性格?
田中:据我本人的观察,欧桑有些冷漠、孤傲,好像不太合群啊,这是很危险、很容易暴露自己身份的事情啊。
欧昭通:田中先生,请具体一些。
田中来回踱步,等他经过站着的欧昭通时,突然张开嘴,猛地朝欧昭通面部吐了一口痰。欧昭通惊呆了,立即变得恼怒异常,似乎准备发作。
田中低声但严厉地制止了对方:不要动,千万不要动。
欧昭通已经愤怒至极,眼看就要爆发出来。
田中引导着对方:对了,不要动,就这样子!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特别是面部的变化,让面部变得不那么细腻,让它冷却,对了,对了,就是这样子!然后,让唾沫慢慢干了,再次调节好自己的即将爆发的情绪,知道你们中国把这个叫什么吗?
欧昭通摇头。
田中叹口气:要想战胜敌人,必须比敌人更懂得敌人的一切,这在你们中国叫作“唾面自干”,就是要忍耐的意思,你应该微笑不语,等它自己干掉……这才是真正的唾面自干。
欧昭通依旧恼怒,可以听出他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非要这样才行吗?
田中:假如你真的想成功的话,那就必须如此。我们日本人有句俗话叫作“要蒙骗敌人,必须首先蒙蔽自己”,可真正能做到并融会贯通运用的人少之又少——比如说,到了滇缅路,你只是一个司机,如何才能不让别人怀疑你,如何才能更好地、更不被怀疑地将我们需要的情报传递出来?
欧昭通想也没多想:我早想过了,夹着尾巴做人,不让任何人看出我的动机。
田中摇头。
欧昭通有些不解:不对吗?
田中:不完全对,第一是要活下去,生存下去;第二是尽量和所有人搞好人际关系,特别是那些和你有矛盾的人;第三要尽一切力量获得权力,有了权力才能任意挥发,才能压制周围一切反对你的人……
欧昭通若有所思地点头。
田中这才把一块手绢递给对方,示意他现在可以擦掉脸上的痰。
田中继续:帮助别人是为了更好地为自己的目标服务,特别是要帮助那些企图伤害你或者伤害过你的人,那样会得到意想不到的好结果……我们还有其他人会在机工队伍之中,他们会配合你,联络暗号已经告诉你了,另外,从马来到越南,甚至到昆明、缅甸到处都有我们的人,我们会随时支持、配合你,当然,你说是为了监视你,那样理解也没有什么不对……祝你好运!
欧昭通点头。
田中拿起一颗定时炸弹:当然,眼下你首先要做的是干好这件事——这个,只要拨一下它,这样,反着,到你要的时间,比如,两个小时之后爆炸,就拨到这里……
欧昭通胆怯地问道:威力大吗?
田中:不会伤害到你自己的,但必须按照我们的要求去做!这次不要再犯上一次对付陈嘉庚的错误,只能成功不许失败。你拨好时间放在船的底部靠近发动机隐蔽处,到柔佛码头找个借口下去,大约不到两个小时,它会在中国的南海发挥作用的……
田中眯着眼睛,看着远方,仿佛已经看到了他所期盼的结局:一个巨型油轮,瞬间变成一片火海……
5
刘月美最近发现,父亲开始染头发了,而且,经常出入一个场所。最初,她怀疑父亲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后妈,但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刘月美在一家医院做护士,已经有四年的工夫了。自从父亲被马来铁矿开除之后,家里的生活一下子变得窘迫起来,虽然父亲每月都领回一些钱来,后来她才晓得那是工友之间的互助金。看来,穷人之间的情谊还是更重一些,特别是一起患难过的工友。这不,今天给父亲过生日,蛋糕刘月美都舍不得买大的,只是挑了一个最小的,蜡烛居然少买了一支,这个还是最小的妹妹发现的。她有两个妹妹,大妹妹上初中,小妹妹才八岁,而她们的母亲几年前因病去世了。
刘月美悄悄跟踪父亲,终于弄清楚了事情的缘由,作为家里的老大,她得把这个消息告诉妹妹,让她给自己出出主意,大妹妹学习很好,脑筋又灵活,或许会给自己帮上忙的。
刘月美:告诉你一个秘密,爸爸想去国内当机工。
大妹不以为然地反驳姐姐:机工的事情我知道,人家不要四十岁以上的,你不必担心啦!姐。
刘月美:要是想办法,或许人家会同意的,现在知道爸爸为什么染头发了?
大妹大吃一惊:啊?爸爸是要假装年轻啊!那可怎么办,爸爸年纪大了,真去了身体恐怕吃不消!人家说那里很苦的!还很危险,经常有很老练的司机掉下悬崖摔死了!
刘月美:我就是为这个着急呢!咳,真恨自己不是个男孩子,要是男孩子,我就去滇缅路上当机工去。
大妹想了一下:哎,大姐,女孩子也行啊。
刘月美:不行,我早问了,人家不要女孩子,姐又没念大学,念了大学还可以报名当后勤服务人员,现在我真急死了。
没想到,大妹很随意的一句话改变了刘月美一生的命运。
大妹说:大姐不知道花木兰的故事吗?
刘月美:什么花木兰?
大妹顺嘴就背起《木兰辞》来: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姐,十二年啊。
刘月美跟着妹妹高兴了没一会儿,马上就泄气了,因为《木兰辞》并没有告诉她怎么去女扮男装,所有的一切都得自己重新试验,要想骗过别人,首先得能骗过自己身边最亲的亲人。姐妹俩一番嘀咕之后,一个全新的计划让大妹妹也兴奋起来,她担当的是挑剔者的角色,说监督也可以,只要她说不行,刘月美就得再继续努力。没多久,刘月美回到医院做了一次试验,果然骗过了同事们,她挨了骂,却像个快乐的小鸟,一路唱着回的家。
看到姐姐的初步成功,大妹却沉默了,接着就抽泣起来。大妹是个聪明敏感的女孩子,善良的她一下子想到了很远很远的未来。
刘月美:你怎么了?
大妹摇头不说。
刘月美上去抓捂住眼睛的大妹的手指:你到底怎么了?怪怪的。
大妹有些难过:我一想起你今后可能的样子,心里就难受,我的好姐姐要变成一个全家人都不认识的男人了吗?我真后悔。
刘月美:后悔什么?
大妹:不该告诉你花木兰的故事。
刘月美给大妹擦眼泪:那你愿意看到爸爸那么大年纪还去当机工吗?
大妹摇头。
刘月美:还是呀!那假如非要在我和爸爸之间必须选一个,你会选谁呢?
大妹头一拧,倔犟地说:谁都不选……
刘月美知道,必须哄骗妹妹才行,哪怕是暂时的也好:别这样,我去不去还不一定呢,万一我装扮了很久,还不像个男人,我就不去了!
大妹破涕为笑:真的?
刘月美:当然是真的!
姐妹三个一直偷偷做着各种准备,不仅瞒过了父亲老刘,连医院都没有察觉,为了多留一些钱给家里,刘月美还经常加班。为了确保成功,她专门去了另一个州报名,还起了一个男性的名字——刘志枚,这个名字刘月美让两个妹妹在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叫她,直到她习惯为止。
这还不算,刘月美姐妹最后做了一个更绝的大事,引得老刘操起棍子要打三个女儿。老刘很疼爱三个孩子,从来没有打过她们,但这一次,他真的暴怒了——因为有人替他退出了机工的报名,还戳穿了他的真实年龄。老刘没法再去当机工了,他几个月的努力全白费了,他认定问题出在自己家里。
老刘:你们都给我坐好,统统坐好!
三姐妹互相使个眼色,知道她们做的事情或许已经被父亲发现了,否则老刘不会这么暴怒的。老刘把木棍在桌子上砸得山响,小桌上的物件不住跟着跳动,三姐妹眼睛眨着、闪着、躲避着。
老刘怒火万丈:说,谁让你们去报名点的?为什么三番五次要给人家戳穿我,说我已经四十八岁了?我报名说三十九,好容易过了关,你们为什么要坏我的好事儿?我是去参加抗战,也给你们挣些小钱,为什么要坏我的事儿?说,谁的主意,站起来?
出乎老刘的预料,三姐妹居然一起站了起来,那意思是争相承认那事是自己做的,与他人无关。刘月美把两个妹妹按下,但大妹小妹仍倔强站起,刘月美明确告诉父亲,是自己干的,也不怕挨打!
老刘一时没了主意:肯定是你,月美,就你懂点事儿,说,为啥?
刘月美:说就说,我们不想让爸爸去前线。
老刘:为啥?
大妹小妹:年纪太大。
老刘一拿棍子:什么屁话,人家招募的人都不嫌,你们多什么嘴?
大妹小妹:因为你是我们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