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杰
王志杰,1935年生于自贡市富顺县。自贡市蜀光中学1949级学生,曾担任校学生会主席、自贡市学联主席。新中国成立初期选调共青团自贡市委工作;不久又调到中共自贡市委机关报《新自贡报》任文艺编辑。1957年,他因一首诗惹下祸端,被打成右派,劳动改造22年后的1979年平反,恢复工作后任四川省作协《星星》诗刊编辑、副编审。
先后出版发行过《荒原的风》(1985年)、《深秋的石榴花》(1990年)两本诗集。2002年病逝于四川省成都市。
1980年3月,“文化大革命”过去的巴蜀大地,春意融融,万木复苏。
我怀揣一本草就的诗作去成都人民公园内的省艺术馆《群众艺术》编辑部拜访他。那时他刚刚从四川“101”右派队平反“改正”安置在《群众艺术》编辑部工作。我们一起谈诗,谈人生,我们就这样认识了,相见恨晚。
相识后我们便开始间或的见面。也间或在复刊的《星星》和其他一些报刊上读到他重返诗坛的新作。省作协《星星》诗刊复刊,通过副主编白航推荐,他调去《星星》诗刊社做编辑。总算到了一个能发挥他才能的工作岗位。
20世纪80年代的诗坛非常活跃,我也开始在全国各地的刊物上发表诗作。王志杰在《星星诗刋》做编辑时,我曾去成都他的家中登门拜访。
那天中午我们一起在就近的红星路口一家餐厅就餐,三杯过后,他忽然悲伤地说;“当初错行一步,悔恨终身,我爱人在我们右派劳教队受刺激太深,回来后病情加重,一直把我当成坏人。家,对我来说,也就是枷啊,从来不知家庭温馨是何滋味,不知哪天难负重荷之时,默默地倒下,了此残生。”我只好劝他说:“事已至此,只能面对现实,光悔恨是无济于事的,想开些吧!”
我实在说不岀更好的安慰他的话来……
天才诗人王志杰以诗获罪,一夜之间遭遇放逐厄运
20世纪50年代初期,盐都自贡有“三才子”之说:即鬼才魏明伦,奇才李加建,天才王志杰。
王志杰出生于自贡富顺县一个普通职员家庭,姊妹9人,他排行第四。一家人全靠父亲的工薪维持生活。20世纪40年代末,国民党政权忙于内战,经济萧条,物价飞涨,货币贬值,王志杰家里的生活窘迫不堪。
1949年,15岁的王志杰正在蜀光读初中。当年的蜀光,民主气氛浓厚,学运十分活跃。在哥哥姐姐的引领下,他积极参加这些活动,从中受到了自由民主思想的启蒙。
正是多梦时节的王志杰聪颖过人,学习成绩十分优秀,而且爱好广泛,喜欢唱歌,会玩乐器,写得一手好文章,性格热情奔放,对人十分亲和。所以,他总是很容易把同学们吸引在自己周围。
1950年,解放区的天是明亮亮的天,新生的红色政权催人奋进。王志杰在蜀光中学激情洋溢,唱革命歌曲、跳集体舞、外出宣传,事事都抢在前头。
大家拥戴他,先是推举他任全校学生会主席,随后不久,又担任了全市学联主席。课余学习之外,他还要忙一大摊社会工作,成天不得消停。
组织上看重王志杰这棵好苗子,不等高中学业结束,就调他去团市委工作;不久之后,又调他到中共自贡市委机关报《新自贡报》编辑部担任独当一面的文艺编辑。
时代美好,自当饮水思源。他认真调查走访了自贡盐场工人运动中壮烈牺牲的肖、方二烈士事迹后写成的长篇报告文学被作为革命传统教育的教材,在市内各个中学演讲,深受好评。
春风得意马蹄疾。王志杰是性情中人,国家的革命和建设满园春色,他的心田繁花似锦,艳阳高照。情到浓时,他想抒发,想礼赞,想引吭高歌那个美好的时代。他开始写诗,家乡高耸入云的天车,跨越釜溪河上的铁桥,号志口内昆铁路工地上的焊花,滨江路沿岸五彩缤纷的万家灯火,无一不引发他的诗情,倾泻于他的笔端。
1956年,苏联的政治发生雪崩,长期禁锢人们的意识形态开始受到质疑,独立思考、干预生活的意识和理念破门而入。
王志杰几年前就受过民主自由思想的熏陶,社会新潮自然引发他的思索。由此,他的诗作《给沉浸在会议室里的人们》脱颖而出:
一包香烟,一杯浓茶
一盆炉火,一串哈哈……
啊,可怕,可怕
你们满口废话
在会议室里虚度年华
工人将优质产品献给了祖国
农民献给祖国又一个金色的丰收
可你们献给祖国的是什么
一连串废话,一地的烟头
如果生命是珍珠
会议便是大海
它正汹涌着无情的波涛
将那闪烁的岁月
深深掩埋
沉浸在会议里的人们
瞧,你们的嘴唇已结上茧巴
会议是一个吝啬的穷鬼
它什么也不会给你留下
它绝不会给你社会主义大厦
给你的
顶多是一头白头
这是当时,也是后来多少年一些党政机关“会风”的真实写照。
诗稿送到编辑室,并没有变成铅字出现在报端。它异乎寻常地拐了个弯,径直跑到了市委办公室主任的案头上。随之,它又被作为毒草放进一期简报,秘密发送到全市县级以上机关、厂矿、企事业共达120个重点单位,作为当前社会“阶级斗争新动向”进行通报。
此后风云突变,全国各地参加“鸣放”的知识分子被“引蛇出洞”,按官方的数字,55万人因言获罪,被打成了“右派分子”并戴上“帽子”。
年纪不过22岁的王志杰难逃厄运,以诗获罪,被划为“极右”。
在“415”信箱的劳教营里,黑色的日子和畸形的婚姻
1958年,王志杰被送进了四川一个名叫“415”信箱的劳教营。
诗歌和理想,青春和爱情,统统离他远去了,他感到了心灵的枯竭。铁案如山,叫人窒息。他困在黑色的囚室里,只有一只小小的蚯蚓和他相伴:
每天,它从西边的墙垣爬下地面
又从地面爬上东边的墙垣
那么悠闲,那么缓慢
悠闲缓慢得使我疯狂
荒野里有一滴血
在刺尖上向下延伸
风,把它吹落了落进一个温暖的脚印
于是,泥土遇到了血肉的挑衅
荒野的冬夜有了歌声
沉闷如热玻璃的空气里
一个赤裸的舞蹈家
以献身之狂舞召唤风雨雷霆
于是,我的脉管里热血沸腾
如泥土下躁动的蚯蚓
如果没有了脚
我便匍匐前进
失去了手
索性用头颅耕耘
一只蚯蚓被脚踏进了泥土里,生命如蚯蚓一般搏斗。它何尝不是诗人的自画像啊!
1963年夏天,王志杰所在的“415”信箱劳教队被派到灌县都江堰筑堤。尽管那用各色大河石砌成的长堤,美如立体的彩诗,但在炎炎赤日下,诗情画意早从毛孔里流得一干二净了。此情此景,王志杰悲伤至极。
忽然一闪念间,感悟凌空而降:“一天的午饭后,为了休息,我随几个不安分的同伴翻墙越入毗邻的离堆公园,在一片楠木林下寻到了一间无人无书而且敞着的图书室。那儿的几列高大、结实的空书架,被我们当作了午眠的再好不过的三层铺。几乎就在我赤膊躺上书架的同时,历史授予我辈的那个特殊的别号一下子便从记忆里突现出来——‘活教材’。”
“第一次,这个包含着贬义、讥嘲的名字,没有使我反感。我甚至觉着这是生活在此时此地有意给予我的一种启示和呼唤。就是那天中午,我那仿佛早已死去的诗梦,不仅在那与我的肌肤浑然一色的书架上醒来,而且更加执迷了。”
这是20多年后王志杰对那段岁月的追忆。他说:“这次顿悟是我作为一个诗人的涅槃,我写作真正意义上的诗,应该说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从此,他一改过去柔婉的诗风,唱出了一个时代诗人的本色:
我是网和锁的叛逆
我是沉默和呆滞的对头
我是铺天盖地而来的透明的旗帜
我是吹得千年冰山战栗崩塌的号手
岁月无痕。
王志杰年轻时伟岸帅气,多才多艺,风流倜傥。暗地里,不知多少女生对他投掷过欣羡的目光。
自从头上有了一顶“帽子”,人妖颠倒,他的婚恋自然成了老大难。
开始,也曾有人向他介绍过农村姑娘,可人家有政治上的顾忌,他自己也不愿无端株连别人。诗人毕竟是诗人,尽管身处逆境,但他的心底还有一个“小资王国”,希望找一个心性相通,情趣相投的人结伴终生。
十年青春,在劳教队里悄然而去。
1967年,王志杰请假回成都看望妹妹。席间有位姑娘,身材高挑,皮肤白晳,满头秀发,配上一张瓜子脸,文文静静坐在那儿,眉宇间透出几许忧郁。家里人告诉她,姑娘叫王美珍,是他妹夫的亲妹。她高中毕业之后,遇到一些挫折,出现了精神强迫症状。不过性格很好,正常的时候,通情达理,善解人意。
“众里寻她千百度”,冥冥间,他仿佛觉得这是神灵撮合,还没把话听完,马上认定这就是自己今生今世的宿命。他从小性格善良、细腻,一副悲悯胸怀。人同此心,那姑娘现在不正是需要体贴入微的抚慰吗?他相信,只要有了他的呵护,她就会完全康复。经他一讲,家人也没说的,一桩姻缘就定下来了。
王志杰什么都考虑到了,偏偏忽略了他自己的处境。这时候,他的“右派”帽子尚戴在头上,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怎么去保护一个弱者?
那年岁尽之际,王志杰收到电报,令其速回成都完婚。他向队部请准了假,便赶回成都去了。
1968年早春2月,一天午饭后,王志杰带着他的新娘,春风满面地回到了劳教队里。队友们起眼一看,那新娘确也貌美动人,白皙的皮肤,窈宨的身材,长长的秀发,一张瓜子脸,一双大眼睛,虽然神情有点呆滞,也算是美人胚子了,还是高中毕业生。
全队右派,都为王志杰能娶到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妻子而高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就连日常对王志杰和他的难友们如狼似虎的管教干事接待时也表现得十分客气。当时王志杰所在的劳教队正在修建宜(宾)珙(县)铁路,“分子”们都住在同一间工棚里,没有适合小两口单独住宿的房间,中队部临时决定,将原来用作堆放工具的破茅棚充作新房。一般右派家属是绝难亨此殊荣的。
夜晚,几位老朋友,准备了一些酒菜,加上王志杰带回的一些糖果糕点,摆了一桌庆贺他俩的新婚之喜。经介绍,当知道新娘王美珍是王志杰妹夫的妹妹时,大家更是祝福他们亲上加亲了。良辰美景,交怀递盏,给憋屈和悲凉的劳教队里平添了几分温情。
三杯之后,新娘王美珍忽然沉下脸来,不准王志杰再喝了。队友们说:“今天是难得的好日子,你就让他多喝两杯吧。”她竟把酒瓶从队友手上抢了过去,摔到地上,摔得粉碎。大声吼道:“不准喝就是不准喝,该陪我睡觉了。”
这吼声从一个才貌双全的新娘口中吐出,使队友们大吃一惊,无以应答。王志杰忙不迭地强装笑脸向大家道歉地说:“美珍什么都好,就是经常性情冲动,请大家不要计较,多多原谅,欢迎大家以后再来喝酒。”
王志杰难堪至极。队友们怀着扫兴和疑虑的心情,走出了他们的住处。
从第二天起,关于这对新婚夫妇的传闻,便在队里传开了。
然而,劳教队里的景象毕竟叫新婚妻子王美珍感到恐怖和压抑。
王美珍要求王志杰必须时刻守候在她身边,只要离开了她,便会引起她的不安和不满,四处呼叫寻找。日里她岀门时,或只穿内衣、蓬头垢面,或收拾打扮、穿着入时,全凭她随心所欲。右派队友们,时而惊叹,时而惋惜,议论纷纷。
王志杰所在的右派劳教队里,有一个规定,就是每晚临睡前进行训话,以体现无产阶级专政对阶级敌人的权威。
一天晚上,岳队长先作了“文化大革命”形势大好、不是小好的报告。然后由李管教点了十名反改造分子在队部门口低着头站了一排,进行批斗。忽听王美珍大吼一声:“要文斗,不准武斗。”还大声说道:“他们不听毛主席的话,不是革命派。”王志杰怕她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忙上前劝阻。谁知王美珍一把抓住他,拖起就走。还说:“我们不参加,跟我回家睡觉。”会场一时大乱,岳队长只好宣布散会。
以维持专政机关正常改造秩序为由,管教代表队部,正式通知王志杰,立刻把他的精神病妻子送走。谁知半个钟头后,王美珍手中拿着已被撕成碎片、作为路费的人民币,走进队部办公室,扔在管教面前说:“要走一起走,不然,我就长住在这儿了。哈、哈、哈、哈,这里比家中好玩,好玩……”
管教只好叫王志杰来把她带走。王志杰给管教干部反复检讨后,经队部特殊批准,队里给王志杰半月假期,把王美珍送回成都,结束了“101”队的一场婚姻闹剧。
王美珍回成都不久,王志杰岳父之孙不幸死于车祸,岳父老人气极,心肌梗阻,与世长辞。王美珍全靠哥嫂照顾。1968年12月,美珍生下一子,无力哺乳,只好请乳娘养育。王氏一家老小,全靠哥嫂薪金养活。家庭生活已处于穷困无助的境地。
1972年,宜珙铁路完工通车。省公安厅决定撤销“415”劳动教养筑路支队。四川“101”右派劳教队,调到永川新胜劳改茶场。为了减少负担,劳教队开始了大量清放工作。
队部考虑到王志杰的特殊情况,于1972年10月,首批将王志杰清放回家。那时的政策,清放的劳教人员仍属于人民群众监督改造的专政对象,只能在社会上做些粗重的临时工,还必须经常向公安派出所汇报思想改造情况。
家乡自贡已经无家可归,他只好回成都岳父家里暂且栖身。他没有成都户口,这就意味着没有一日三餐的口粮;没有职业,也意味着他和妻子没有生计。
从此,他在成都街头拉架车、抬石头、挖水沟、挑大粪、送煤球,什么都干。每天累得筋疲力尽,还要回家给妻儿做饭洗衣服。
停手就要停口,他终年不敢休息一天,尽心尽力,在屈辱和贫困中挣扎。
好在在“信箱”改造的日子里,摸爬滚打,泥里水里,什么都干过。他在街头拾破烂,拉架车,摆烟摊,但凡能赚点零碎钱的活,他都干。他学过石工,背上简单工具,走街串巷,帮人“做”石磨。一段时间,他弄了一张网,天天下河捕鱼,以改善一下三餐清水白菜的餐桌面貌。
王志杰还有一手车工绝活。当年《四川工人报》编辑部主任汪岗,很早就与他相识。正当王志杰最为潦倒的时候,他们在街头不期而遇。听了他的讲述,汪岗深为同情,便想起了自己一个朋友正经营着一个加工小作坊。经过一番介绍,王志杰先上门试用。由于王志杰的工件确实做得漂亮,由此便一直留用下来。尽管上班场地很远,每天都得早出晚归,但他也顾不得许多了。总算有了一个相对固定的生计。
劫后余生,总算挨到1979年“改正”,那顶可怕的右派帽子终于甩脱了,公正的历史还了他一个清白。
他两袖清风般地走进了省艺术馆,随之又满怀希望地归队到《星星》诗刊做编辑。从23岁的青年诗人变成43岁的诗刊编辑,绕了一个大圈,整整耗去了他20年……
20世纪80年代中期,浩劫过去,万木复苏。
诗人王志杰对母校蜀光中学一往情深。就在他平反归来不久,适逢1984年蜀光中学建校60周年校庆,他送给母校的礼物是一首《致母校》:
是你转动地球仪
第一次在我心上留下了
世界的投影
是你校园里的鲜花,林荫道上的梧桐叶
在我眼底,将岁月奴成一串圆轮
我由此大胆地推断出
路是圆的,人生是圆的
我由此在离你去远游的那个阴雨天
心上,才没有被盖卷那样沉重的阴云
生活终于证实了我的信念——
从春天出发总会走向春天
从单纯出发,定能回到单纯
这不就回来了么,我的母校
那个曾在一年级课堂
张嘴对着你,打呵欠的学生
让我在你校门前
飘不走的绿云下歇歇吧
脱下鞋来,抖尽四分之一个世纪的
风声、雨声……
我是你远方归来的游子
我来祝贺你的诞辰
我既未为你携来珍贵的礼物
也没有光耀你门相的显赫声名
只带着两袖清风,一腔勃发的活力
和一颗不断探求真理的良心
我头脑的太空世界是你造就的呵
在那儿,一些人看得很重,很重的
都变得很轻、很轻。
在《星星》编辑部的日子,环境改变了,领导和同事们都非常关心和帮助他。主编叶延滨甚至把分配到手的住房让给王志杰一家居住。叶延滨特意交代《星星诗刊》函授部同志:“王志杰家庭生活比较困难,你们可以请他在函授部打一份工,让他增加些收入。”
妻子王美珍也日渐好转,天天小鸟依人般傍着丈夫,脸上渐渐有了笑意,也能够帮着丈夫做很多家务了。王志杰对妻子更是温存体贴,照顾无微不至,还时时在“精神”上开导她,给她讲很多世间的知识,使她感受到爱的温馨和家的温暖。
她开始崇拜他、依恋他了。不久他们又有了孩子,顺风顺水,日子本应该一天天好起来了。可妻子有精神病史,心理承受力很差,而政治运动“正未有穷期”,一有风吹草动,家里就会酿出轩然大波。于是,她的情绪起伏不定。
孩子一天天长大,让他终于尝到了身为人父的喜悦。可新的打击又劈面而来:儿子受到遗传,开始出现了精神病症状。
儿子结婚了,又生下一对双胞胎。这样,一个六口之家,生活重担压在王志杰一个人肩上。全靠他微薄的工资和稿费支撑。
年复一年,他要料理家务开支;日复一日,他要照顾两个缺乏理性的病人。夜深人静,他还要夜以继日,不停地赶稿,艰苦的工作与生活,严重损害着他的健康,而历史遗留给他的困境,始终无法解脱。日子,已让他实在支持不住了。
但王志杰毕竟是一位诗人,在陪伴着时常发精神病的夫人和儿子的间隙,他始终没有放下那支灵动而倔犟的笔。他写下了许多好诗,相继出版了《荒原的风》、《深秋的石榴花》两部诗集和长诗《高原》、诗论集《走向你的诗神》,还编著了辅导青年人写诗的诗评集《叶色青青》。此外,他把为诗歌而受难的经历,写成了回忆文章《十字架下》和《沉重的代价——我的诗歌创作生活历程》。
生活的艰难困苦,不仅让他的诗梦未死,而且燃烧得更加炽烈了。他在诗集《荒原的风》的后记中写道:“我渐渐相信起人有不死的灵魂来——那就是诗。因为诗,我才没有绝望、堕落,在那种极易绝望、堕落的时候;我才抹去了我的环境、劳动上的那重耻辱的色调,才从大自然感受了力与美……才有了人的尊严。”
特殊的经历和遭遇,使诗人王志杰与土地、原野之间有一种生命的联系,他的诗风也显得厚实、有力度。1991年,他写出了的第一部长诗《高原》,同年发表。评家说它“是一个引人注目的诗歌现象,更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精神事件。”
诗人牛汉也曾为王志杰写下这样的句子:“我们的命运相似/诗也有共同的脉息/几十年来/我们在不同的角落挣扎、奋斗/生命的枝叶上/都有风暴的鞭痕/我们有深深的根须/地壳裂变/我们也仍然是紧紧地贴着大地。”(见《荒原的风》代序)
王志杰在出版发行的《荒原的风》后记中写道:
由于一首小诗的祸端,1963年的夏天,我来到灌县都江堰筑堤。尽管那用各色大河石砌成的长堤,美如立体的彩诗,但在炎炎烈日下,诗情画意早从毛孔里流得一干二净了。一天的午饭后,为着休息,我随几个不安分的同伴翻墙越入毗邻的离堆公园,并在一带楠木林下寻到了一间无人无书而且敞着的图书室。那儿的几列高大、结实的空书架,被我们当作了午眠的再好不过的三层铺。
几乎就在我赤膊躺上书架的同时,历史授予我辈的那个特殊的别号一下子便从记忆里突现出来——“活教材”。第一次,这个包含着贬谪、讥嘲的名字,没有使我反感。我甚至觉着这是生活在此时此地有意给予我的一种启示和呼唤。
就是那天中午,我那仿佛早已死去的诗梦,不仅在那与我的肌肤浑然一色的书架上醒来,而且更加执迷了。我决心写一本诗,以灵魂来取代我现在的肉体占据的位置。虽然,它的占有体积将极度缩小,但我希望它仍旧像我现在这样坦露于架上。让人们从它的色彩、线条,可感的呼吸、脉动中触摸其中包含的粗犷、强健部分,各部分疏于营养不良而显现出的瘦瘠,以及黏附菘上的泥沙、岩屑以及散发的山野、江河气息,一眼就看出——那就是我。
我开始读诗、写诗,在踩着砾石拉完压路石滚之后;吼着号子,以冬瓜锤奏响大山之后;写好一本,逢到节日便被检查、收走之后……我原以为害了我的诗,渐渐成了拯救我的上帝。我渐渐相信起人有不死的灵魂来——那就是诗。因为诗,我才没有绝望、堕落,在那种极易绝望、堕落的时候我才抹去了的环境、劳动上的那重耻辱的色调,才从大自然中感受了力与美,把劳动视作了对生活,对祖国的一种义务、奉献,才有了人的尊严。
诗为人生美为人生——这写诗的出发点,来自我生之感受。
钟情于诗神缪思的王志杰在家庭生活的凄苦中挣扎,儿媳终于无法承受这般清苦的生活,和王志杰遗传了精神病的儿子离婚,一走了之,丢下两个半岁的孙儿,王志杰只能请人哺养。
如此一来,王美珍病情加重,王志杰只好把她送进精神病院治疗。一家五口,凭他的微薄工资是万难维持下去的。他便通宵写稿,四处兼课,燃尽了小小的血肉之躯,在贫困、孤独、绝望中苦度时日。
他终于倒下了。
他住院临终前两天,想吃苹果,托护士去帮他买时,还特别地交代说:“只买两个小点的,我没有什么钱。”
2002年初夏一个阴暗的日子,我在《星星》诗刊编辑部得知:王志杰因心脏病猝发,油枯灯尽,带着对爱妻爱子的无尽眷恋,结束了他的一生。
一个才华未尽的诗人,猝然告别了诗坛。告别了他的亲人和朋友。
一个没有得到过女人的爱抚、没有享受过家庭温馨的悲情诗人死了,把他扔进这无边苦海的是那场反右运动。
王志杰死了,亨年66岁,死时没有一个亲人到场,一生清贫孤寂,死后默默无闻。
他孤独地离开了人世。没设灵堂,没有悼词,更没有亲人的哭声。
王志杰去世以后,他的哥哥把他的妻子和儿子,送进了精神病医院,两个孙女,由她们的母亲领养,他的家庭便这样散了。
一个最热情的诗人,整整一生,从没有得到过家庭的温馨与爱情的对话。
一个悲情的诗人,就这样默默无闻的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无情的时空之间……
2003年岁末一寒夜,诗人张新泉含泪写下了这首《王志杰周年祭》。
1
事情一多起来
就秋天了
谷子熟了,果子熟了,人也熟了
熟透了的你
终于痉挛着
倒了下来
你在床上挣扎的样子
多么像那株《深秋的石榴树》
心绞痛反复袭击你时
是胸中的石榴在爆裂吗
秋天啊秋天
整个季节的色彩
都浓缩进你那张
黑色讣告中了
杀人的秋天呀
2
为什么你的夜没完没了
大家的天都亮了
大家的窗帘都换了新的
为什么你还在夜里
在夜里以笔为烛
在夜里掺水熬粥
在夜里为妻儿分发药剂
那辆运载双胞胎孙女的摩托
是幸福还是苦难的坐骑
枯坐黯淡的台灯之下
你顶礼膜拜过的诗神
为什么不给你一缕
哪怕是淡淡的晨曦
你自喻为长夜里
食土的蚯蚓
但是诗人啊
蚯蚓也有出来
晒太阳的时候
你的日出呢,你的春花秋月呢
你倾斜的天宇,可曾有过
风和日丽……
夜深深啊,深到承受不住时
你只好拒绝了呼吸
3
几十年,就这么冷到结束
冷到临走之时
才想吃几个苹果
(你太穷,只能买小的)
冷到那把送行的火
来暖你,来烤你
冷到精神病院里的妻儿
漂流外省的孙女,从此
空宅般阒寂……
4
你在那边还好么
还瘦得又苦难又挺拔么
还忘情地唱那一辆
风雪中的三套车么
那边有苹果园么
园中有采果的女子么
那边如果有摩托
不妨选个晴天
回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