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庞小鹰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屋子里生着煤炉，他生怕煤气中毒，披衣起床，拉开棉布印花窗帘，把窗子轻轻打开一道缝隙。发现大年夜天遂人愿下起了雪，先是粟米大的雪粒子沙沙地落在窗台上，不久就变成小巧的雪花，在纹丝无风中愈下愈密。庞小鹰站在窗前隔了玻璃听雪，直听到炉火一点点暗下去，才放心上床。他蹑蹑地把腿伸进妻子被筒里试探一下，觉得妻子脚心有些火热，小腿尤热，便用手轻抚其圆圆的膝盖，这是夫妻二人在与老人同住一居室的蜗居年代建立起的明码暗号，无声地联络，无声地办事，虽无大张旗鼓之尽性，倒也别有一番类似偷情的妙趣。但妻子却没有响应。知道妻子是在跟自己赌气，于是只好罢了。
四
从除夕起，祝贺兼拜年的短信、微信、微博铺天盖地而至。有些是多年不曾联系的同学、老师、亲戚，更有天南地北完全陌生的崇拜者、好奇者，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而从大年初一起，他就更不属于自己了。一场场饭局，全部安排好了，从初一直排到初六，实在安排不开的，只好在一个饭店里串桌，最多的一天串四五张桌。而且同学朋友的邀请总是那么不由分说的坚决：“这么多年不见，怎么也得给个面子不是，就这么定好了啊，不见不散！”
赴宴前，他礼节性地对妻子说：“都是些同学，人家都是带着夫人，求你跟我一块去吧！”妻子大义凛然而又意味深长地说：“别，你如今是大名人啦，我可别给你现丑。过年回趟老家不容易，我和庞然在家陪陪老人和客人。别的干不了，端茶递水打打下手还是可以的。你正在风头上，就去疯吧，但也别忒疯过了头。”
初一晚上本来安排了一桌，是小学同学阿牛召集的。但中午的时候北溟县委办公室主任打来电话，说县委陈书记晚上想请庞主任吃个便饭，问他有没有空。庞小鹰参加工作以来，回家的次数也不少，这是头一遭受到这么大官的礼遇，方寸有些大乱，竟没想到推辞，一口就答应下来。办公室主任一口一个庞主任地叫着，他本来是要纠正的，因为他压根就没有任何职务，北溟市畜牧局动物疾病防控中心才是正科级，他连科员都不是，就一普通兽医师，中级职称还是凭年头熬上的。应了县委书记的邀请之后，他长出一口气，竟发了一会儿呆。呆完了才想起阿牛，就说县委陈书记硬要今晚请客，我推又推不掉，你说咋整？阿牛哈哈一笑，笑毕，说这有何难？先官后民，先领导，后同学，我们第二场呗！
庞小鹰从未参加过官场的较高层次应酬，坐在陈书记的右手主宾位置，浑身上下不大自在，拘谨得很，不但手足无法安放，眼光也似乎不好安顿。好在陈书记是个爽快人，一就座便开言道：庞主任，你可是咱北溟县的大名人了，真是一飞冲天，一鸣惊人，这两天的新闻铺天盖地全是庞小鹰呀！把咱们北溟县的知名度也大大提升了！我提议，为我们的“火星大使”连干三杯！于是在座的县长、宣传部长、县报总编、电视台长霍然起立，共同干杯。
三杯过后，便是分头表示。宣传部长是位颇有几分姿色的女士，说话声音特别悦耳，一上来敬酒，就眉开眼笑道：我随便，庞主任干了！庞小鹰不由一愣，她不喝，叫我干？觉得她这话着实无理而且不公，本想理论几句，却不由自主地竟然仰脖干了，而且连干两杯，女部长只是樱桃小口抿了抿。陈书记朗声大笑，你看你看，这就是女部长的个人魅力，不服不行。县长却抱怨道，这不行，家有家法，酒有酒规，必须男女平等！一桌人都哄然大笑，乐不可支。女部长亦娇亦嗔，表情无奈地对庞小鹰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官大两级气死人。你看，县长提意见了，后果很严重，但我不胜酒力，就干这一杯，拜托庞主任再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一定顺便多介绍一下家乡的旅游文化特色，家乡可是您火星梦想的起点哟！
气氛如此欢洽，庞小鹰只有频频点头的份儿，酒就不知不觉有些多了。到第二场的时候，舌头感觉明显大了，在口腔内活动不大自如。好在第二场都是同学，身心放松。第一桌是书记请客，虽然他们久等，也都十分理解。阿牛如今混大了，是北溟县最大的房地产老板，号称“牛半城”。桌上七八位都是小学同学，有在派出所干公安的，有鼓捣根雕古玩的，有开养鸭场的，有当包工头的，都去阿牛身上口袋里乱掏，要好烟抽。阿牛就对站在身后的光头司机说，这还不小意思，去，到车上取八条软中华，一人一条。老同学相聚，酒根本不用让，大家就大呼小叫地乱喝起来，同学间不住讲述些儿时的旧事。庞小鹰说，阿牛，咱班最爱恶作剧的就是你！往女老师包里塞癞蛤蟆，让我们全班都在太阳底下罚站仨小时！还揪女同学的小辫子，都是你干的好事！阿牛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鼻涕三尺长，还老爱打小报告，那时你没少挨我的揍。人没前后眼啊，早知道你要去火星，我那时就舍不得下手啦。庞小鹰说，甭胡咧咧，这事绝对冤枉我！我那时真有股正义感想报告老师，可我那时不知咋回事，一见女老师就紧张，一紧张鼻涕就流出来，一流出来就过了河，所以就没说。干公安的王小利和养鸭的田恒达听了笑得直不起腰，一边同时向阿牛说，告诉你吧，真正打小报告的是我们俩，田恒达一开始不敢，我拉他的。我看你老欺负女老师我就气不忿儿！阿牛说，王小利，你他妈真够阴的！敢情是女老师的卧底，怪不得你能当警察。可是田恒达你小子，当时在班里都是我罩着你，不让人欺负你，你这个叛徒！田恒达说，阿牛，你还好意思说，你每保护我一次就问我要一个鸡蛋吃！过几天，我送你一车鸭子，不过得结现钱！分手的时候，同学们均已站立不稳，勾肩搭背地拥作一团，把庞小鹰围在核心。阿牛舌头打着结说：我们都、都、都是牛人！庞小鹰都要上火星了，以后连外星都有我们的人，我他妈怕谁？
五
小学同学聚会都是清一色男生。初四那天初中同学聚会就不一样了，一半男生，一半女生。召集人是县人民医院的口腔科主任郭靖山，同学们上学时就已简称其郭靖。订的饭店也有点意思，名字叫红叶题诗。
一桌人坐下来，郭靖就拍着大腿笑了：庞小鹰，你说巧不巧，今晚的聚会成了人医请兽医了。同学们相互一瞅，也都笑了，可不是，八个人，除了梁霜在邮政所工作，县里的其他同学全是医生，三个妇产科，一个肛肠科，一个搞结扎，就庞小鹰一个人是兽医。而且坐的位置也是，人以群分。
庞小鹰右手边是刘强，是计生服务站的，再右手就是梁霜。庞小鹰先对刘强笑笑，刘强说我现在已改行了，原来是做结扎，现在是搞试管婴儿了。郭靖说，你们这些半路出家的二把刀还能搞得了试管婴儿？刘强说，别瞧不起人，我们正在转型。庞小鹰目光越过刘强，深深地望一眼梁霜，梁霜笑了笑，那种叫梨涡的酒窝在下巴外侧微微漾开，还是那么迷人，但看上去眼角眉梢早已藏了些许沧桑。
郭靖酒场上的号召力还是蛮强的，一开始女同学还有些放不开，几分钟后，一个个比男生都生猛。郭靖感慨道，人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果然不是虚言。
郭靖跟庞小鹰连干两杯，抹一把嘴道：你同学别的不会，等你去火星之前，我给你满口牙整一整，管保你满意，咱怎么也不能让外星人笑话！
刘强对庞小鹰说：“我这里有高质量的冷冻卵子，到时给你带上一份！想办法在火星再生几个娃娃。嗨，人生，其实就是生人，不是吗？”
“瞎操心！”妇产科主任王娟说，庞小鹰，听说你们一同入选的还有一个乌克兰的美女？乌克兰的美女，啧啧，那身条，那事业线，绝对！不过，你这小身板吃得消吗老同学？
郭靖忽然不怀好意地大笑起来，笑不可抑，说：大家看看，全桌上谁最像乌克兰女人？大家目光唰地一齐向王娟豪华的胸部聚焦。王娟明白过来，也不恼，只是笑骂道：看什么看？看一次二百，靠过来近点看啊！举座哄然，一个个在桌子上笑弯了腰。王娟抄起邻座一杯满酒，快步走到郭靖身后，一只手粗野地扳起他的下巴，咕咚一声灌了进去。
庞小鹰掸掸洒在身上的酒，斟满一杯，过来向梁霜敬酒。梁霜是在酒桌上最为沉默的一个，因为她工作和居住都在报福岭乡驻地，平常很少与同学在县城相聚。
梁霜说：我骑电动车来的，白酒不能喝，就少喝点红酒吧。
庞小鹰说：你随意，我干了！
肛肠科大夫毛坤说：这，就对了，当年谁不知庞小鹰喜欢梁霜，可他没个胆去追！所以情场跟商场没啥两样，也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现在好，庞小鹰连火星都敢闯了，真是今非昔比啊！
庞小鹰这些天来连续泡在酒精里，但也许是精神的因素在起作用，每次喝得并不少，但他每次都没醉倒，也没有吐酒。同学们醉醺醺地分手。郭靖办事周密，考虑到同学不能醉驾，安排专车接送。梁霜基本没喝，但天气严寒，他也不让她骑电动车，就让饭店的一辆客货两用车去送庞小鹰和梁霜两人。郭靖酒意浓浓地叮嘱司机：你知道你送的是谁吗？是火星大使！所以路上开慢点！又对庞小鹰和梁霜说，你们这对老情人就在副驾驶上挤一挤吧！
两人就在副驾驶上挤了一路。身体是如此相近，呼吸是如此相近，有几次梁霜的高腰小靴就踩在了自己脚上，有几次汽车拐弯和下坡的时候，两个人几乎就拥在了一起。但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两人只感到酒后的身上充盈着过多的热量。梁霜的家仍然住在报福岭乡驻地，仍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红砖平房。车停下来，庞小鹰帮梁霜把电动车搬下，踩着滑溜溜的残冰积雪，一直推到院子外。梁霜指着一棵老合欢树说：都到家门口了，不进去坐坐吗？庞小鹰醉眼蒙眬，仿佛看见一个十四五岁穿着绿裙子的姑娘在向自己招手。以为是眼花了，摘下眼镜一拭，才明白刚才是时光倒流了。他说：小霜，我有时还会想起你穿着绿裙子的模样，一辈子也忘不了！
梁霜略显羞赧地一笑：老了，已经找不回旧时的模样了。
庞小鹰打心里想到梁霜家里坐坐，想好好叙叙旧，谈谈这些年来的彼此，同学聚会的场合，私心话是没有表达的机会的。
但他身子摇晃了一下，站站稳，嘴里却说出了“再见”两字。
梁霜家门口那棵老合欢树依旧，只是树前添了一盏路灯。
庞小鹰坐回到车上，失神良久，心里忽地冒出一句：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六
回家过年八九天，庞小鹰出了大名，露了大脸。可待他回过神来以后，他心中既有得意，又有失意，最终竟是失意居多。细细推究起来，这成名来得太突然，似乎也来得太容易，失意主要因为这成名没啥含金量。不错，他三年前报名参加了这项登陆火星志愿者选拔活动。三年中，他为了培养自己的人气，开设了火星创世纪网站和微信公众号“我在火星等你”，主动宣传火星探测事业，两者粉丝加起来，已达到两百多万。他模糊地知道自己是在追求什么，但又不清楚其价值何在。现在所得到的，也许仅仅是个出名而已。
但出名的确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尊重和满足感。春节后上班第一天，集体团拜的时候，同事、领导都分外热情，握手比往年明显有力，脸上的微笑比较持久也比较真挚。分管的傅局长还专门把他叫到办公室，给他点烟倒茶，推心置腹地问他有什么工作上的想法。他说没什么想法。傅局长说，有想法的话，就说出来。
庞小鹰所住的“明月伊人”社区虽非高档，也属于中等，他入住才两年多，居民百分之九十不熟，熟的也多半因为岳母和岳父是本地人，且为人热心。他与对门邻居，一个与狗为伴的老女人，也只是点头之交。但没想到，春节一回来，社区居民们便都争相跟他打招呼。物业保安，原先的冷脸现在也变成了春风。只是在家里，他感到有点冷热两重天的味道。妻子一回城，就对他开始冷淡，让他莫名其妙。每晚安顿好孩子睡下后，妻子就一个人关在屋里看音乐书，并报班学会了做多媒体课件。岳母和岳父对他完全是冷若冰霜，做好了饭菜，只大声招呼妻子和儿子吃，似乎把他视为多余。这么的已有两周之久。
有一次，家里只有翁婿二人。岳父猛然瞪了他一眼，气哼哼地对他说：做人得讲良心不是？我们女儿嫁给你，一不图你钱，二不图你房，三不图你有多大能耐，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庞小鹰急了，说，我做出什么事来？丈人气愤而又不无鄙夷地说，你当我不知道？跟我下棋的老马告诉我的，说你2023年就要去火星了，是买的单程票，不会再回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撇下我女儿守活寡吗？你这手狠毒啊，比打离婚和出家都毒啊！
这真让庞小鹰啼笑皆非。当初他报名参加火星计划，只是他闲来无事，在网上溜达，偶尔看到了这个火星计划的报名启事，一看报名的条件没任何专业要求，且报名费只有10元人民币，就心血来潮地把名报了。他以为火星计划就是一次火星旅行而已，至于什么有去无回的单程票，他根本没细想。谁能想到最后就稀里糊涂地入选了呢？但他面对岳父还是愧疚，于是启开一瓶北溟原浆，向丈人边敬酒边解释：我是那号人吗？我参加登陆火星志愿者海选，只是想随便试试，根本想不到能入围。现在只是候选人，到最后十选二，只要两个人，哪能轮得上我？而且您放心，即便我真选上了，我也不会去的。别说我离不开莉莉和庞然，您二老也都上年纪了，还得靠我养老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