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瑞已经25岁,父母虽不大管他,住在一起总嫌不够自由,待要搬到别处,又舍不得这里的安静阔大。三天前这所房子终于挂牌出售,他立刻定下了,待要等珠雨田周末放学回家同来看房,又等不得四五天,干脆来学校接她。
林瑞也发觉今天的珠雨田不像往日般活泼,也没有隔着三五层同学便跑过来,吊住他的脖子喊“哥哥”,她坐在副驾上,眼睛直直地盯住雨刷。
那雨刷下面一点亮晶晶的,阳光照过来的时候,倏忽闪过的强光使珠雨田眨了一下眼睛,车子又滑入背阴的地方,珠雨田才看清楚那是一只钻石耳钉。钻石是极大的,耳钉弯成圆润的钩子。
林瑞问她是不是和同学吵了架。她隔壁班里一个名叫莉莉的是出了名的娇气,全系的女生没有一个喜欢她的;又问是不是期中考试有科目不及格,不过那也没什么要紧的,因为距离期末考试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呢。
珠雨田一一否认了,林瑞便想不起来还有什么事能让她十分钟没有露出笑容了。除非是饿了。一定是饿了。林瑞把车停在一家有新鲜寿司的餐厅门口,珠雨田却说没有胃口,于是重新上路的后半程,连林瑞也没有说笑的兴致了。
武康路1768弄的保安给林瑞开门的时候,里面刚好有一辆出租车迎面驶出,林瑞和珠雨田都有点意外,因为这里是常年没有出租车出入的。待到他们在那所空置公馆的门外下了车,又见到园子的门是半敞的,里面却也不是园丁,而是一个穿肥大西装的男人和一个女孩,背对着院门,仰头看着公馆石壁外墙的纹理。
那个男人,林瑞是认识的,这是房主在国内的委托人,他们前天才约定过看房子的时间。林瑞在院外喊了一声“赵先生”,男人便用一张纸巾擦着额角的汗小跑着迎了出来,那女孩还专注地看着石壁,然后径直走进公馆里去了。她走路的样子让珠雨田移不开眼睛——肩膀挺直得像一尊石像,腰却柔软摇摆得如柳枝,那是严肃与婀娜的结合。
赵先生是个胖子,春寒时候也穿着短袖,满口喊着热,又向林瑞道歉,说临时有一个新的客人要来看房子,便是刚刚走进公馆里的女孩,如果林先生不介意,不妨一同进去看一看。
珠雨田这才注意到院中的石榴树下立着一只大号的铝质行李箱,想必刚刚乘坐出租车而来的就是这个女孩了。林瑞便问珠雨田要不要现在进去,珠雨田站在院门的正中央,那敞开的公馆房门引来的对流风送来院中浓烈的花香味道,今日又是一个花团锦簇的天气,她却总因为让出了出国名额的事,对这花香也感到无比腻烦,好像一团讨厌的空气噎在喉咙里。
她像是赌气似的转身上车,请林瑞送她回学校去,林瑞也不是没有交往过任性的女朋友,但珠雨田向来不是这样的人,她今日莫名其妙的脾气让他也冷了一路的脸。
珠雨田和林瑞足足冷战了三天没有讲话,这三个夜晚她躺在学生宿舍那张一米余宽的单人床上,直直地盯着手机屏幕发呆。整座校园的灯都熄了,真正的夜晚却尚未到来,走廊里还是热闹的,播音系的女生字正腔圆地对着电话谈恋爱,每一个句子都念得像从八点档电视剧里跳出来;隔壁洗衣房里的冲水声穿透薄薄的墙壁,又和窗外的风吹树叶声夹在了一起。
这场日日重复的骚动直到十二点以后才陆续散去,三个室友中读书最勤奋的那个也拧灭了台灯,细细的呼吸声,偶尔还有梦魇和夜哭声,声声灌进圆睁着双眼的珠雨田耳中,那手机屏幕还是灭着的,珠雨田陡然怀疑起是不是没电了,一条信息却突然进来,是朱老板问她明天回家想吃些什么——原来通信的便利也是不能消除人的烦恼的,她这会儿倒觉得倘若梁山伯和祝英台生活在现在,也许仍然会因为懒得先打电话给对方,而落到双双去死的地步。
第二天周五放学,珠雨田提着一大袋脏衣服回家,因为肩上还背着一个装满了课本的双肩包,她没有骑自行车,换了两路公交车回来。公交车站距离家门口还有几百米,她三步一歇,肩膀几乎要被坠得脱臼。及到了家门,刚上台阶便听到张师母尖溜溜的嗓音。
张师母在两条马路外开着一家花店,她家先生是珠雨田小学时候的老师,老师的薪水已经微薄,花店又不景气得很。在珠雨田的记忆里,张老师一家的生活并不宽裕,饶是这样,五年级的第二个学期她不能及时交上学费,还是张老师拿出钱来垫付的。
上海话油光水滑,张师母语速又极快,小刀砍萝卜似的,珠雨田把厚尼龙质地的大衣袋扔在地上拖着走,只听到张师母边吃着一大碗云吞,边对着朱老板炫耀最近的好生意:新搬来的一位极大方的小姐,不仅把前后两园的花木都交给她去采买,还订下了一年的聚会上用的插花,钱数由张师母随便开来,看也不看便付清楚,说是嫌算账麻烦。
云吞的香气和着喊着菜名的人声,门外送菜肉的大叔问朱老板订了多少筐春笋,傍晚的阳光在新发的杨柳枝条上一层层暗淡下去,这是外面的市井。
至于室内,是另一番景象,珠雨田的卧室只有十余平方米,地板是旧的,靠近卫生间的一头有一点被水浸泡过的痕迹,微微上翘着;家具是新的,宜家里最便宜的货色,是每个刚刚工作的年轻人家中都有的米白色麻料沙发和木板单人床、白面黑脚的书桌和蓝白条纹窗帘。快消品的普及使窘迫得以被体面地遮掩,而年轻时的清贫也多少有点光明磊落。珠雨田把衣服塞进洗衣机里,滚筒转动的声音立刻填满这小小的空间,洗衣机上本来放着一把向日葵,看包装纸是张师母顺路带来的,她用剪刀把花柄剪出一个斜面来,又去给大肚的玻璃花瓶灌水。水柱从瓶口涌出来,溅在她的鹅黄色连衣裙上,手中一滑,那只年纪和她差不多大的花瓶就碎裂在地板上了。
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在走神,做起这些家务来根本是一点心也没有用的,她的心全在那再也没有亮起来的手机上,直到今天为止,林瑞也没有联系她,这么一想,通信的便利反而使人白生了许多气。
算完了几页的练习题,温完了上周的书,连下周的功课也翻开了,夜已经静得像没有风吹过的湖水。人声散去了,合欢的枝丫拍打着上了锁的大门。朱老板也睡下了,珠雨田踮着脚在地上走,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因为她的母亲只有六个小时的睡眠时间,天刚亮起来,她就要开门售卖早餐了。
夜宵还搁在门口的矮桌上,底下的塑料袋里盛着刚扫起来的花瓶碎片,珠雨田忍住不去看那团精亮的玻璃,端起那碟鲜肉月饼却吃不下去。
这时虽然是春天,自家吃饭也是不必太讲究时令的,她又想起来鲜肉月饼是林瑞最爱吃的,也算是终于找到一个给自己下台阶的地方,于是连外套也没有披,悄悄开了后门出去了。上海春天的夜晚也是凉的,好像走在水底,她刚刚绕过弄堂口的梧桐树,穿着黑色制服的保安就跑着来给她开门了,那厚重的黑铁门刚开了一条小缝,她就溜进去,这里的灯也是比别处亮上一层的,深夜也像黄昏,满眼植物生长的深绿色里,一辆白色的小车格外醒目,它停在林瑞家门口,显然是有客人来了。
开门的是阿平,是在林家工作了十几年的老保姆,年纪约有五十岁,身材是早就发福的,穿戴很是干净,脸上总是带着一点笑,不知道的人也许以为她是林瑞的母亲。阿平和太太一起出门的时候,也有人以为她们是周末同来逛街的闺密,只有太太手上的大钻戒能使人区分出她们的身份。阿平见是珠雨田,却并没有往里让,只说林先生和太太都不在家,去某地给新建成的一家购物广场剪彩去了。
珠雨田有点摸不着头脑,直愣愣地说了一句:“我找林瑞呀!”阿平脸上还带着笑,声音仍然柔柔款款地说:“林瑞有客人来,是有生意在谈,不如明天一早来。”
珠雨田回头看看停在身后的白色小车子,漂亮的流线,水红色的内饰,显然是位年轻的小姐。
可是阿平说“有生意在谈”,那么就是有生意在谈了,阿平是绝不会骗她的。珠雨田这么安慰着自己,把手中的月饼递上去:“那么……”她双手向前送着,眼睛却越过阿平的头顶,向公馆里看去:楼下的客厅只亮着一盏壁灯,昏昏黄黄的,白纱帘开了一半,里面的电视机空放着新闻,沙发上没有人;楼上林瑞的房间倒是雪亮的,两个人影在窗前走动,身量是差不多的高且瘦削,其中一个头发很长。
珠雨田转身走了,月饼也没给,她像是赌气似的,一直走到那座挂牌出售的空置的公馆门外。夜深了,风也起了,越过墙头的石榴枝丫柔软地摇摆着,拍打着珠雨田的头发和脸。她还是忍不住哭了。夜多么静啊,草丛里昆虫走动的声音也是巨大的,好像平静的水面上突然裂开了波纹,身侧的小小木门打开,那些微的吱呀声吓得珠雨田收了声。起初她以为是风在吹,又想起这座公馆常年上锁,风也是吹不开的——那门上又伸出一只瘦长的手,指节纤细,指甲在灯光下柔和得像珍珠一样。石榴枝丫也安静了,在珠雨田头上垂着,她挂着满脸的泪,惊愕地看着门里走出一个女孩。
那女孩背光站着,身上穿着一件长到地面的睡衣,是银白色的丝绸质地,半长的头发垂在肩上,风吹来的时候朝一边散去,露出圆圆的半边脸颊,五官是看不清楚的。珠雨田刚刚哭过,又受了突然的惊吓,脑中是空白的,直到女孩走出门来,她看清楚她的步态:肩膀是挺直的,腰肢却柔软地摇摆着。于是她一下子想起来了,这是那天赶在她和林瑞之前看房子的房客。这么说,她是已经把房子买下来了,于是林瑞搬出父母家的计划也搁浅了。这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林瑞却没有对她讲,这么一想,珠雨田刚刚被吓回去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边哭边觉得难为情,一跺脚,朝亮着大灯的黑漆铁门跑去。
那女孩却在身后叫住了她:“你——”
珠雨田站住脚,擦着眼泪回过身来,装着鲜肉月饼的碟子还平平地端在手里,使她保持着怪异的姿势,那女孩也只说了这一个字就笑了,也是不知该如何问候的缘故。她笑了一会儿,柔声说:“大黑天的,这样跑当心摔倒了呀。”
这一笑使珠雨田借着光看清楚她的样子:鼻梁高耸,唇线分明,额头光洁得像玉石一样。珠雨田勉强镇静着声音,说:“我是外面餐馆的,来送消夜的,不过那家人不在。”女孩走近两步,看清她手上的碟子:“这是什么?馅饼吗?”是清脆的普通话。珠雨田一下子笑了,好像“馅饼”这两个字便是很好笑的笑话一样,笑完才解释道:“是月饼。”女孩也笑了:“我最喜欢月饼了,卖给我好不好?”珠雨田一边随着女孩走进她家的大门一边在心里想着:我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外卖小妹呢。
这座空置的公馆,珠雨田是第一次走进来,它的格局和其余二十几座没有区别,面积却略小一些,因此一个独身女孩居住也不显得空旷。院中新栽了许多花木,本就繁茂的园子看上去倒像一个小型的植物园,所以——她一定也是张师母口中的使钱散漫的新主顾了。家具也是新的,落地灯的底座上还有塑料纸没来得及拆开,一色白色或乳黄,满眼温柔的洁净。多余的摆饰也没有,只有植物仍然是堆山塞海的,散发着新鲜的香气。
珠雨田从未见过这么喜欢养花的人,忍不住又朝女孩看了几眼,她的年纪是很轻的,睫毛低垂,浓密的乌发堆在雪白的脸上。珠雨田把碟子放在手边的茶几上,等着她从一只黑色的手包里数钱,又看到茶几上一只碗里盛着小半碗白米饭,杯中茶还冒着热气,茶是沏得很酽的,显出苦涩的酒红色来。珠雨田随口问着:“你是要吃茶泡饭吗?”
女孩边把数好的钱递给她边笑着说:“刚搬好家,厨房里什么都缺,要不是有你的月饼,今晚就只有吃茶泡饭啦。”她说着拿起一个月饼来就咬,还未下咽,眉头先皱了起来,在灯下举着馅料看:“怎么是肉馅呢?”珠雨田说:“就是鲜肉月饼呀。”心里好笑地想:鲜肉月饼不是肉馅是什么馅呢?那个女孩却把月饼重新搁在碟子上,脸上带着一点歉意:“我来上海不久,好多口味都不习惯,等我歇一歇再吃吧。”珠雨田点点头,抓起桌上的零钱走了,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叮嘱:“我家在弄堂外面左边第三间,门口有一个‘小雨天’的招牌便是,从早餐到夜宵都有卖。我叫珠雨田,你呢?”女孩也起身送出来,手搭在铜质的门把手上笑着说:“陈白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