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们带女儿出门吃冰激凌去。静姝比别的母亲开明的一点是她从来不娇惯女儿的肠胃,也不会因为她多吃了两口冰就提心吊胆,Grace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其实顶多吃上两个球,她的注意力就被店家送的小玩具吸引过去了;午饭的时候他们吃火锅,Grace想吃辣椒,他们也给她一碟辣油,辣哭了也不过再喝两口果汁就好。他们不愿意看到她有任何一点不遂心的地方,因为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些人类共有的苦恼将在她成年以后伴随一生,那么就让她的童年随心所欲好了。
下午他们陪Grace去击剑馆上课,晚上是钢琴课,把Grace送进钢琴老师家后,静姝问宋先生怎么打发剩下的两个小时,宋先生的脸上露出一层愧疚的神色,因为他能从她的表情里读到她是想散一散步什么的。
“实话说吧,”宋先生笑着,“我可不可以回去休息一下?昨天一夜没有睡好。”
“啊!”她好像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似的,连连地道歉,“我疏忽了,早上你的脸色就不好。对不起。”
他们一起回长乐路的那个公寓。这是默契。因为宋先生晚上要哄女儿睡觉后才能走。静姝走进一楼的客房里去,宋先生听到开柜子的声音,然后是把鹅绒枕头拍松的声音,又用玻璃花瓶接了一大瓶清水进去,那是灌进加湿器里的。她好像训练有素的酒店服务生,而他站在这套自己买下的又生活了将近十年的房子里,也像个客人似的。
他对自己说只眯一下就好,一下下就好,因为两个小时后钢琴老师家的司机会送Grace回来,然后她要听爸爸讲故事讲到困倦才肯去睡。这是每个周末的传统了。等她回家的时候他必须是清醒的,不能睡眼惺忪,不能打哈欠,不能昏昏沉沉,不能有一丁点四十岁男人的中年惫相,父亲只能是高大的、可靠的,永远一手执剑一手执盾,站在女儿身后保护着她的。
可他还是沉沉地睡过去了,他知道不只是太累了的缘故。他和静姝分开后的几年里他也在这里过过几次夜,都是Grace生病的时候,都是在这间客房里,枕头总是拍得很松,加湿器无声地吐着烟雾,于是他也像在云层里一样了,无边的柔软,无限的安全感,那些商场上的尔虞我诈、谈判桌上的虚与委蛇,和泳池边走来走去的白肚子和长腿子都不见了,只剩下这个柔软的、安全的所在,可以给他一段在别处都不会有的香甜睡眠。
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外面一片安静,时间竟然是九点了,Grace应该在一个小时之前就回家了。他轻手轻脚地走出客房,廊灯和客厅的落地灯都亮着,明亮又不刺眼,静姝坐在窗前的一把大圈椅上一回头,扔下手里的书站起来。
宋先生看到书的封面上还写着“敦煌”什么什么。
“看你睡得太香,没有让Grace吵你。她睡着了。”
“还没给她讲故事。”宋先生不好意思地笑笑,心里有些遗憾。
“她已经5岁啦,不用再哄睡了。”
“是啊。再过几年,连跟咱们俩聊天都嫌烦了。”
“还会把自己的卧室门上锁呢。”
“还会把小男生送的生日礼物藏起来呢。”
他们一人一句地开着玩笑。
宋先生的肚子叫起来。
“我给你做点消夜吧。”静姝朝厨房走去。
“不用不用,这么晚了,洗锅洗碗的又麻烦,我……”宋先生看看窗外,他想说他该走了,回他孤单又阔大的家里,随便看看冰箱里有什么没过期的东西就填两口,可是他又看着相隔一个客厅的前妻,她架着银边的眼镜,这是看书的时候才戴的,这时候显出一点斯文的学生气,好像二十年前他第一次在学校的图书馆里见到她时那样。
于是他笑着说:“我叫外卖好不好?”
她也笑着说:“好,拐角就有一家,又干净又快,你吃不吃雪菜黄鱼面?”
他也笑着说好。然后她又坐下来看书,他用手机看今天的新闻,窗下有路过的猫“喵”了一声。
她突然抬起头说:“敦煌文字学最近有一篇——”
他也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她,准备听她讲这门学问的进展。她读完博士后在研究所工作了一年就辞职了,专心在家照顾宋先生的起居,Grace断奶后她又有了自由,去古籍出版社工作了半年,再然后他们陷入了痛苦的吵架、分居、离婚。离婚后她一个人带女儿,不得不再次辞职。到现在为止,她做全职主妇已经快四年了,宋先生当年分了一大半身家到她的名下,再加上每年巨额的赡养费,她永远不必再去做一个研究员或者编辑,她尽可以去社交、购物,像沪上名媛一样买空一个奢侈品门店,成为instagram上的名人,但是她没有,她几十年如一日地朴素、安静,时常看看论文,好像一个正在准备答辩的大学生。
静姝的话被门铃声打断了。应该是他们的消夜。
“我来。”宋先生说着走去开门。
门口一个小孩子,带着一身玉兰树斑驳的影子,小孩两只手各提着一个热腾腾的餐盒,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
“是你呀?”
宋先生下了台阶才看清楚,并不是什么小孩,只是因为站在台阶下面而显得矮小,是白天那个一脸懵懂闯进会客室的小师妹,人中短短的,上唇总是娇憨地翘着的那个。
宋先生觉得好笑:“你不好好上学,怎么送起外卖来了?”
珠雨田笑呵呵地说:“这餐馆是我妈开的,人手不够的时候我就跑跑腿。32块。”
宋先生数了钱给她:“真不错,物美价廉,就在拐角是吗?改天我去店里吃。”
“你既然没吃过,怎么知道物美呢?”珠雨田歪着头,脸上又露出了那娇憨的表情。
“是你送来的,怎么会不美?”宋先生习惯性地赞美着珠雨田,全然忘记了这是在前妻的家门口。他又朝珠雨田脸上看去,只见她眼皮肿着,也不是天然的浮肿,一看就是刚刚哭过。
“怎么哭了,你妈支使你跑腿儿,不高兴了?”
“没有呀。”
“爱哭包,肿眼泡,你今天在开水间见到我是不是想说什么来着?”
“哪有啊!”珠雨田摊开双臂分辩着。
“啊,那就是我想多了?”宋先生还是看着她。
珠雨田转身就走,因为走得太急,一脚从台阶上踏空,差点摔一跤。宋先生提着两个餐盒刚要回去,又见珠雨田在十几米外站住了,她愣了几秒钟,好像积蓄着勇气似的。宋先生站在原地等她。
珠雨田果然跑回来,仰着脸看着宋先生。
“我想知道,明年您还会设立去美国交流的奖学金吗?”
“没有意外的话会的。”
“意外是什么?”
宋先生笑笑,他的意外是公司破产什么的,但是他不可能这么说。
“怎么了,今年没有入选?”
“今年……”珠雨田咬着下嘴唇低下头,盯着水泥地面上的树影,又抬起头来说,“其实考中了半奖,当时我家还付不起剩下那一半的费用,就放弃了资格,然后名额给了另外一个同学。不过今天我家把这笔钱凑齐了,我去找教秘想把名额要回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我……我还是等明年吧。”
“咳,我以为什么事呢。今年就去,我让教秘再加一个名额就行了。”
“这样可以吗?”
“奖学金是我捐赠的,我是老板,我说可以就可以。”
“真的?”
“真的,不变卦,等一下我就给你们院长打电话。你的电话是多少?等我办妥以后通知你,免得你不放心。”他本来想说“给教秘打电话”,想起教秘便是吴樱蕾,又改了口。
珠雨田在他递过来的手机上按下了一串号码,然后跳着跑远了,连道谢都忘了,他一点也不觉得这是礼貌上的疏忽,而是像她一样高兴地笑了起来。
他回到房间里关上门,笑容还没有从脸上消失,静姝却不在客厅里了。盥洗室传来水声,然后是电动牙刷的嗡嗡声,她走出来的时候,刚才的和婉神色被冷冰冰的表情替代了,她远远地站着,用木头一样的嗓音说:“我要休息了,你走吧。”
宋先生愣在原地:“面已经送来了。”
“你自己吃吧,吃完带上门。”
“两份呀……”
“另一份倒掉吧。”静姝说完就上楼了。
宋先生一下子明白了。毕竟是十年的夫妻,这点心意相通是有的。
他压低了声音在后面跟着:“怎么了,我和女孩说两句话,你又在胡想什么?”
“宋总越来越厉害了,连未成年也不放过?”她在楼梯上转过身来,宋先生差点撞到她。
这句话未免有些刻薄了,再加上她脸上的冷笑,宋先生又气又恼。
“什么未成年,她是大一还是大二的学生来着?至少十八九了吧。”
“那正好啊。”静姝又冷笑,两步上了楼。
“你讲点道理行不行?”他站在楼梯拐角的平台上,心中的火苗腾地蹿到了喉咙口,“别让我受这种没有缘由的冤屈行不行?我们白天在她的学校刚见过一面,刚才见到又是她,觉得很巧才多说了两句,你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再说,我现在是个单身男人,就算有什么问题又怎样?”
静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哦,是我孤陋寡闻了,原来只有单身男人才能随意交女朋友,我是刚刚知道这个道理,难道宋先生也是刚刚知道这个道理吗?”
他一下子萎靡了。在他们结婚的十年时间里,他交过的女朋友手牵手能绕长乐路一周。她们大多数都很乖巧,从来不会打扰他的婚姻,时至今日,他仍然感激她们不太膨胀的野心,和足够压制情欲的智慧,错只在他一人。那天他新结交的女友,一个皮肤白如混血的姑娘过生日,他拖着她的手走进一家位于大厦顶层的餐厅,发觉一个多人的位子上投来许多目光,那是静姝和她的大学室友在聚会,上海这么大,可就是这样巧。
他隔着半个餐厅看着她,雪白的桌布,安静的侍者,散发着琥珀样光泽的酒杯后面,静姝的五官慢慢变得扭曲,而另外的五个女人,他也都是认识的,她们都亲眼见证过二十年前他多么热烈地追求她,此刻她们脸上的神色是惊愕与嘲笑的混合,还有一些幸灾乐祸。
那天静姝平静地问他,她问一句他答一句,他不会撒谎,也耻于撒谎,因此带着高贵的就义般的神情坦白了这几十个女朋友的存在,同时恳求她的原谅。他永远也忘不了泪水如何滚落在那张精通敦煌古文字的秀美的脸上,她如何在一瞬间变成了他完全不认识的样子,她号哭的表情像个没有受过教育的野人,她给他的诅咒是咬牙切齿的恶毒,她把整个客厅的摆设和杯盘摔得粉碎,那姿势像中了毒的野兽。
离婚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即使在一起陪Grace玩的时候,她在他面前也是没有一丝笑容的,又过了一年多,时间慢慢冲淡了那些怒容,他们才恢复到朋友关系。
现在他又萎靡了,紧接着是一阵恐惧,他很害怕,怕她的哭声和诅咒重新回来。
他几乎是仓皇而逃,三两步跑下楼梯,抓起外套和钱包就往外冲。那两盒雪菜肉丝面还放在门口的小桌上,静姝一定会把它们倒进垃圾桶。浪费粮食是可耻的,于是他把这两盒面也带上了,重重地摔上门离开。
夜深了,长乐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两排斑驳的树影摇摇晃晃。
空驶的出租车有三五辆,经过他的时候按一按喇叭,宋先生摆摆手。
又一阵急促的喇叭,是因为险些撞上他,他才发现自己走得东倒西歪,而且是走在马路中央。好像醉汉一样。
路边蹲着一个人,胡子拉碴的,身上披着一条满是破洞的毛毯。这是个流浪汉,他正把小铜盆里的硬币倒在地上,一枚一枚地专心地数着。
“朋友,要不要吃面?还是热的。”宋先生说。
流浪汉说:“不嫌弃。”
于是宋先生也蹲下来,一人一碗,黄鱼煎得很香,雪菜切得很细,汤底清亮,只是面有些坨了。
它最好的时光被耽搁了。
宋先生把餐盒里的最后一口汤也喝掉了,用袖子抹着嘴巴,蹲着打饱嗝。
“回家吧,先生。”流浪汉说。
宋先生说:“是啊,该回家了。可家他妈的在哪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