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先生是真的很喜欢王詹姆,因为他是个难得一见的单纯的人。王詹姆对他的态度并没有因为公司的事而多一分谄媚或忌惮,也没有多添出一丝距离感。也许那些坐在宋先生的沙发上的年轻姑娘不认为这是特别了不起的事,但是在生意场上见惯了人情冷暖的宋先生觉得,一颗不卑不亢的赤子心是值得赞美的。
王詹姆的赤子心还包括他痴迷非常辣的泳装美女,是生殖崇拜式的痴迷,只要丰乳肥臀,拒绝思想内涵。这让宋先生非常不理解,因为他是喜欢和女孩坐在沙发上谈一谈人生和艺术的,她们亮晶晶的眼神(美瞳)、羞怯又热情的表情、澎湃的世界观,甚至对时政的有趣的见解,那才是一个女孩最迷人的部分啊。所以王詹姆的家里虽然常常开着非常香艳的派对,宋先生却不是常客——那些在眼前晃来晃去的白肚子和王詹姆的白肚子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他总是把自己灌醉后沉沉地睡去。
穿着红蓝格子睡袍和塑料拖鞋的王詹姆啪嗒啪嗒地跑过来,站在泳池边上说:
“老宋,你这脸色可不是特别好哇。”
“大冷风里睡了一夜,我能好吗,也没一个人把我喊进去。我可是不行了,真是有年纪了,现在浑身骨头跟散了架似的。”
“你别让年纪背黑锅呀,我比你还大一岁呢,我劝你锻炼锻炼身体,现在不是流行跑马拉松吗?”
“宁死不跑,告诉你,一跑马拉松就意味着承认自己中年危机了,承认这件事儿可比这件事儿本身丢人太多了。就不承认,让它在那儿放着,自然过渡到老年痴呆吧。”
“老年痴呆也没什么,什么都不用操心也挺好的,到时候我陪你坐着轮椅看海鸥去。”
“我想想就恶心。”
宋先生摆摆手走了。事实上他们有一笔大生意在做,但是他们从不聊生意。
王詹姆的白肚子在早晨微凉的风里颤呀颤的,坐在宋先生昨晚睡着的躺椅上,让保姆拿了一些早餐来。他胡乱吃了几口抹了超厚黄油的烤面包就去公司开早会了。这个早会很重要,王詹姆带领的公司的管理层要签署一个决议,定向增发一些股份给宋先生,因为最近股价跌得太惨淡了,占比本来就不低的一个股东,一向低调无闻,突然增持成第一大股东。再晚几天,王詹姆也许就不是公司的话事人了。
宋先生要接过这些增发的股份并不容易,除了他自己的钱,还要向银行借上很大一笔。如果不是因为和王詹姆二十几年的交情,他是不会做这个决定的。他也感受到了资金上的压力,默默做了一些牺牲,比如一些在洽谈中的生意都暂停了,要暂停的项目就包括准备捐献给学校的那栋教学楼,他来学校的会客室里就是准备和院长讲这件事的,这个时候珠雨田闯了进来,懵懂的样子,奓着手站在那儿问要倒茶还是要打印,她努力使自己表现得像一个熟练的教秘,可是她脸上的天真和惶恐都是18岁的;她有一个很短的人中,因此上唇娇憨地翘着。他又把本来要和院长讲的话咽下去了。
商人做决定有时候很理智有时候又不,珠雨田永远不会知道是她懵掉了的表情为学校保住了一座新楼。
王詹姆的司机带着宋先生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清晨的上海已经醒来了。早点车停在路边,戴着白套袖的手翻动着香气四溢的鸡蛋饼。
戴黑框眼镜的小白领们从便利店拎出杯子装的关东煮。
在人行横道上走过的女孩擦掉口红,咬了一口塑料袋里的生煎,塑料袋上印上了半个鲜红的唇印。她也没有发觉,马尾辫被风吹了几吹,就挤进人群里不见了。
绿灯亮起的一瞬间,宋先生对司机说:“掉头,去长乐路。”
司机是跟了王詹姆很多年的,与宋先生也很熟,他知道长乐路是他离婚前和太太居住的旧屋所在,离婚后他搬走了,前妻带着女儿仍然住在那里。
宋先生知道女儿每天七点钟起床,七点半吃早餐,八点钟由她的妈妈开车送去学校。这时候是早晨六点四十五分,如果他到得及时,能刚好赶上她穿着白色的盖到脚背的睡袍,蓬着一头自来卷的头发从卧室里走出来,扑进他的怀里。
想到女儿,宋先生把塌下去的后背挺直了些,好像女儿就坐在身边看着他似的。
他先打电话给前妻,这时候她应该刚刚结束晨跑回家,在厨房里煮牛奶。
电话响了很多声还没有人接,又打一次,仍然只是忙音。
当然住在繁华的上海市长乐路是不会遇到危险的,但宋先生还是有点慌了。除了她以外,他也不会因为任何人的两通未接电话而慌张,毕竟现代社会能精准地找到想要找的人才是反常——可是这是她,她是个循规蹈矩的、生活规律得仿佛是一个依靠程序运行的AI。
敲门,敲了许多遍,没有人应。又拨电话,这次只响了一声就接起来了,静姝,他的前妻,声音好像很累似的压得很低:“什么事……现在几点了?”
“你在哪儿,家里没有人吗?”
电话没有挂断,但是也没有声音了,过了一小会儿,静姝穿着一身浅灰色的睡衣来开门,她的头发很蓬,脸睡得微微有些浮肿,用她娇憨的眼神看着宋先生。
“Grace呢?”宋先生边往里走边焦躁地问,客厅和餐厅的窗帘全部关着,房间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廊灯。
“这么早喊她起来干什么……”静姝关上门,跟在宋先生后面。还没等她说完,宋先生就想起来了,今天是周六,她们母女还没有起床呢。
静姝是个娃娃脸的妇人,她与宋先生年纪相仿,是实打实地将近四十岁了,可是看上去完全可以冒充二十八九岁。她的眉毛弯弯的,圆润的下巴翘起来,这让她总是带着一点少女的娇憨神色。娇憨是伪装年龄的灵药,只可惜那些只会在脸上打玻尿酸的女孩并不是很懂得这个道理。
宋先生一颗心放下来,也不说自己的日子过得糊里糊涂,连周末也不记得,他在沙发上坐下,用一个松软的靠垫倚住酸疼的后背。静姝背对着他拉开一半窗帘,清晨干净的阳光立刻洒满了客厅,角桌上的一束向日葵在广口瓶里昂着沉甸甸的头,棕红色的地板反射着柔和的光。
这是他们婚后买的第二所房子,是一个漂亮的小复式,装修花费很昂贵;第一所房子是个五十几平方米的小单间,他们在里面度过了新婚的前两年,他的生意一有起色,就把当时所有的存款都用来买了这套复式。宋先生说他不喜欢搬家,搬家是漂泊的感觉,不如一次投入所有买个足够合心的,免得将来再换。不过作为一个金融从业者,他能预测股票的走向,却没有预测到婚姻破裂的结果。
静姝站在窗帘边笑着看了他一会儿,不知道是两个人没有话可说,还是担心讲话声把女儿吵醒,两人静默着,然后静姝走进洗手间里了,他听到她洗漱的声音,然后她边绾着头发边走到餐桌旁边,腾出一只手来去烧水。宋先生刚点上一支烟,她就端着两杯绿茶走过来了。细细的茶针在玻璃杯里立着,慢慢地沉下去,“烫。”她笑着说,然后宋先生缩回了手。
“有昨天做的曲奇,要不要吃?”她笑着问。
宋先生这时候并不是很想吃甜食,但是也笑着,好像精神很振奋的样子:“好啊。还有什么吃的?”
她去厨房里忙了一会儿,端出一碟撒着碎巧克力和糖霜的曲奇饼和两块三明治,三明治里夹着厚厚的金枪鱼和西红柿片。
宋先生大口咬起三明治来,一口咬掉小半个。
当然他平日里约会的那些年轻女孩子不会相信,离婚后的前夫妻是可以在周末的早上这样吃早餐的。
“你看上去精神不太好。”静姝边喝茶边看着宋先生。
“你看上去真漂亮。”宋先生看着她,笑着恭维她,这是他对女性惯用的态度:表达赞美,保持崇敬,并不是出于色欲或者任何功利的目的,只是修养的一部分。事实上也不只是恭维,他的确觉得她此刻非常漂亮。他们离婚后仍然保持着每周末带女儿出去玩的习惯,因此每次见面的时候,她的眼睛都是一秒钟也不能从正在攀岩或者学钢琴的女儿身上移开的,她看上去像一个优秀又焦虑的母亲,而此刻她只是一个女孩,捧着绿茶,咬曲奇的时候有白色的糖霜沾在嘴唇上的那种。
她腼腆地笑了。
当然他平日里约会的那些年轻女孩子不会相信,分手时曾经用扭曲的泪容说过许多狠话的人,多年以后也会对着故人腼腆地笑。
“还是常常熬夜吗?”她问。
他知道她指的是从前他总是通宵工作,因为那时候主要做美股。最近两年其实生意都转向国内了,不过他也没有解释,因为今天是有点心虚的,他不想让她知道他今天精神不振,是因为昨夜通宵在王詹姆家参加泳池派对。
所以他沉默着。
当然他平日里约会的那些年轻女孩子不会相信,虽然他们看上去像心平气和的朋友,他的私生活仍然不敢对她明讲。那是他们当年分手的原因,是谁也不敢触碰的伤疤,此刻这洒满干净阳光的棕红色木地板,也曾经在愤怒的争吵声里溅满摔碎的杯子。就算碎片已经打扫干净了,她的怒容、她的泪容、他的愧疚感与窒息感,那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就是被王詹姆的事搞得很头痛吧。”他用工作的事搪塞自己的心不在焉,像当年一样。
“但还是要帮一帮吧,这么多年的朋友。”静姝是个善良的女人。
“当然要帮。”他点点头,想到即将要向银行借的一大笔款子,又叹了口气。
“说起来,为什么搞到要被恶意收购这一步才反应过来呢?王詹姆的智商也是我见过的最高的呢。”
“智商也分朝哪儿使。写程序的天才不见得是做生意的天才。”
“那么你帮他把收购的人赶走,还要让他管理公司吗?”
“当然,不然我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这公司是王詹姆的命,就算他现在做得再差,也是他从一张办公桌都没有的时候自己生生做大的。我心态还行,这笔钱扔出去就没打算再拿回来,不当投资,就当是丢了。”
她微笑。他谈到生意的时候她总是这个淡淡微笑的表情,因为她实际上听不懂。她在大学里的研究方向是敦煌壁画上的文字,学历不低,在博士一年级的时候和宋先生结婚。她的专业,宋先生莫说陪着谈一谈,实在是连那些字也一个不认识;而他的工作呢,她也只有边听边点头微笑的份儿,两人对对方精通的领域都完全陌生,因此才生出带有距离感的爱慕。
“熊熊的衣服呢?妈妈,熊熊要穿衣服了。”他们的女儿Grace在楼上说。
于是他们俩的眼睛一起亮起来,放下茶杯跑上楼去。Grace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每天醒来必哭上一会儿的小宝宝,而是一个五岁的幼儿园大班学生了。他们刚刚走上楼梯,Grace就蓬着一头自来卷的长发,怀里抱着毛茸茸的小熊布偶,欢快地扑进了爸爸的怀里。
“爸爸爸爸!”她高兴地喊着,被爸爸举过头顶又放下,又举起一次。宋先生把她放在臂弯里掂着,她似乎又重了些,沉甸甸的,散发着新鲜橙子的香味——那是静姝给Grace专用的衣物洗涤剂的味道,也是他最熟悉的味道,以至于他平时走过卖橙子水果摊前的时候,常常感觉女儿就在附近似的,心情都会莫名地好起来。
这是他独享的、甜蜜的巴甫洛夫反应。
静姝从阳台的晾衣竿上摘下一件小小的迎风飘着的布衫,穿在小熊身上,可惜两只袖子是一长一短的。
“Grace手工课的作业。”静姝笑着说。
那布衫做得可是丑得好笑,下摆翘着,扣子也不是直线的一排。
可是宋先生好像看到了出自巴黎门店的高定礼服一样,抱着Grace亲了又亲:“我最最聪明的小公主,我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