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哥儿和琪姐儿原地坐着不动,看向青雀的目光中全是纵容。他俩本就比青雀略大,习惯以哥哥姐姐自居;自打经常一处玩闹之后,交情渐深,颇见亲呢。对青雀,他们既喜爱,又怜惜,很愿意让着她。
就连二少奶奶,见英娘走了,莫二郎一家也走了,觉着青雀孤零零无依无靠的,待她也比从前有耐心。这不,盛夏过后,秋风渐起,她要到灵泉寺随喜,特意提出要带上青雀。
“灵泉寺供奉的是三世佛,极灵验的。”二少奶奶热心的推荐,“另外,寺内极清雅安静,清泉、古树、北魏佛塔,都值得一看。”
二少奶奶大展口才,不止把青雀说动心了,最后竟连杨阁老也来了兴致,“那栋北魏佛塔确有玄妙之处,瑜哥儿,琪姐儿,小青雀,到时候太爷爷指给你们看。”
瑜哥儿、琪姐儿、小青雀都是喜笑颜开。又能出门,又能看风景,还能听太爷爷讲古,太值了!
二少奶奶听了杨阁老的话,大大出乎意料,眼光闪烁,低头无语。
不只杨阁老,连林嬷嬷也是常年乡居,消遣极少。听说要到灵泉寺随喜,当面求了杨阁老,也一同前去。
二少奶奶心中颇为烦燥,却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满脸陪笑的凑趣,“如此,更加热闹了。”
到了这天,杨宅门前黑压压停着半街的马车。杨阁老是省事之人,可是既有女眷和孩子们要出门,侍女、婆子、媳妇便要多带。杨家主子连同青雀在内不过五人,可随行的仆妇众多,声势极大。
杨阁老的马车很宽大轩敞,瑜哥儿、琪姐儿和小青雀都坐了进去,一路之上说说笑笑,谈谈讲讲,颇不寂寞。
到了灵泉寺,瑜哥儿和琪姐儿跟着二少奶奶礼佛,杨阁老牵着小青雀,只看景色。二少奶奶实在是不懂,不礼佛,祖父你到灵泉寺做什么?还有青雀,女孩儿家不敬神佛,哪家夫人太太能喜欢你。
林嬷嬷是极虔诚的,她不止自己逐处跪拜、上香,还特特的走过去劝说小青雀,“妞妞,快,过来拜拜。”——其实她也想劝说杨阁老来着,不大敢。
青雀嘻嘻笑着,摇头,“嬷嬷,这么多人都有事要求佛祖保佑呢,佛祖可是太忙了。我心疼他,不给他添乱!我呀,凡事求自个儿,您说好不好?”
这是什么歪理,林嬷嬷被她说的哭笑不得。
杨阁老微笑看着小青雀,欣赏赞叹之意,流露无遗。王堂敬啊王堂敬,这孩子无论神情、语气、行事做派都跟你像的很,却比你讨人喜欢多了。只是你竟不知道世上还有一个她,令人唏嘘。
拜佛的拜佛,游玩的游玩,到了中午,都在灵泉寺吃斋饭。不知是斋饭格外味美,还是孩子们都饿了,总之胃口奇佳。青雀埋头苦吃,一会儿功夫,她跟前的素炒扁豆就见了底。瑜哥儿干掉一大海碗米饭,琪姐儿称赞,“这五行蔬菜汤真见功力。”喝了两小碗,还嫌不够。
用过斋饭后本是要出寺回府的,二少奶奶忽想起大悲庵就在附近,也该过去烧柱香,添添香油钱。林嬷嬷陪同二少奶奶,带着瑜哥儿、琪姐儿去了大悲庵,青雀问了问,“大悲庵有没有好景致?”听说没什么特别之处,摇头不肯去,跟在杨阁老身边看北魏佛塔。
二少奶奶抚额。世上怎会有青雀这样的小妞妞,灵泉寺有好景色,就肯赏光。大悲庵没有,就不肯去了?敢情你一个小姑娘家,只顾着贪看景致不成。
在大悲庵,二少奶奶恰巧遇上了曹集的曹大太太,便客客气气的见了礼,叙了话。曹大太太是宁国公府的姑娘,邓麒的姑母,按着辈份青雀应该称呼一声“姑奶奶”的。二少奶奶看在青雀的份上,对曹大太太应酬的很周到。
曹大太太面有凄色,“家母年迈,这些日子身子不大爽快。子孙们皆是忧心,京城的大嫂在家吃斋念佛,大侄媳妇更是带着两个姐儿到西山清净庵住着,每日布衣蔬食,在佛前虔诚祝告。我虽是出嫁女,论孝心也是不差的,难不成竟比不上大侄媳妇?我也在大悲庵做做早课晚课,替家母修修功德,只愿她老人家身子康健,长命百岁。”
二少奶奶叹息,“您这份孝心,感天动地。有您这样的孝女,宁国公夫人定会身子大好了,福寿双全。”
林嬷嬷在旁听着,心里咯登一下。曹大太太这番话可不是随口说说的,分明是冲着小青雀。宁国公夫人是青雀的曾祖母,她这一生病,世子夫人在家吃斋了,世孙夫人带着女儿干脆到清净庵修行了,连曹大太太这出了阁的庶女都要做出这幅姿态。若是青雀一切照旧,难免不被人讥笑,“眼里没长辈,目中无尊长”。若是青雀也跟着到大悲庵住着,呸!孩子才走了养母、英娘,成了小可怜,再到这冷冰冰的庵堂住着,要命呢。
她再装的像个小大人,内里究竟还是个孩子啊。林嬷嬷想起青雀一到了晚上就流露出来的软弱,拱在自己怀里一动不动的小身子,心疼的不行。
这什么狗屁宁国公府,不通人性!硬生生把孩子的亲娘逼走了,这会子又来逼个六七岁的孩子!林嬷嬷红了眼圈,忿忿瞪了曹大太太一眼。
曹大太太哪会理会林嬷嬷这么个下人的眼神,她正看着二少奶奶,为难的说道:“依理说,青雀也是该为曾祖母尽尽心的。却不知,阁老大人舍不舍得?若阁老大人过于疼爱青雀,实在舍不得她,我也无话可说。不过,对青雀的名声不大好呢,好说不好听。”
林嬷嬷在旁听着,牙痒痒。
二少奶奶涵养好,微笑回答,“青雀虽是家祖父的小学生,可也是宁国公府的姐儿,宁国公夫人抱恙,她这做曾孙女的,岂会不忧心?”曹大太太皮笑肉不笑,“青雀是有良心的好孩子,自是忧心的。”
不咸不淡的叙过话,二少奶奶款款站起身,神色从容,“天色不早,请恕我竟要先告辞了。”曹大太太无可奈何,只好任由二少奶奶飘然离去。
二少奶奶回到灵泉寺,自是一五一十禀报过杨阁老。杨阁老温和说道:“早课晚课,吃斋修行,在家里做也是一样的,只要心里虔诚便好。既然宁国公夫人抱恙在身,小青雀这些时日便吃素罢,另外,替宁国公夫人抄录《金刚经》,供奉佛前。”
林嬷嬷大喜,忙讨了这差使,亲到大悲庵,郑重告诉曹大太太,“青雀听说宁国公夫人身子不大爽快,心情郁郁,神色不欢。从今日起,到宁国公夫人身子大好之前,青雀便在家里吃素了,绝不茹荤。曹大太太您不知道,小青雀本是无肉不欢的,可孩子孝顺啊,为了曾祖母,连肉都不吃了。”
林嬷嬷把一通门面话说的无比堂皇,之后,施施然离去。
曹大太太气了个仰倒。林嬷嬷走后半晌,她才颤微微说道:“杨阁老一向娇惯她,她在杨家吃肉还是吃素,外人哪里知道?”
过了一个月,杨阁老命人送了一卷《金刚经》给曹大太太,“妞妞亲手抄的,虽是笔法稚嫩,却是一片真心。”
曹大太太没法子,只好战战兢兢向京城的嫡母覆命。她虽出嫁多年,曹家无权无势,她要倚仗娘家的事且多着呢,实在不敢违了嫡母的心意。
京城宁国公府,国公夫人荀氏摔了手中的茶盏,大发雷霆,“我熬了一辈子,到头来连个小丫头都管不了!”
荀氏嫁了个有能为的夫婿,替她挣来国公夫人的荣耀。儿子、孙子一个比一个孝顺,儿媳妇、孙媳妇在她面前全是恭恭敬敬、惟命是从。唯一不趁心之处,就是心爱的孙子偷娶了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生下一个野丫头。这野丫头来路本就不正,性情尤其不堪。绊倒亲祖父、亲叔叔,对于曾祖母,她看都不看一眼!荀氏对青雀的厌恶,早在见到她之前就已是极浓重。见到之后,更是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青雀虽是邓麒的亲生女儿,还和邓麒长的极像,荀氏却是想起她就烦,恨不得这世上从来没有她。
“我是堂堂宁国公夫人,那野丫头的曾祖母,能拿她没办法?”荀氏怒发冲冠,厉声喝斥,“去,告诉那个没用的,我已奄奄一息,熬不过这个年!”
世子夫人孙氏低眉顺眼的答应着,急急去了。荀氏口中“那个没用的”,说的是嫁在曹集的庶女曹姑太太,赶紧的给曹姑太太送去一封急信,便是了。
送出信,在荀氏面前小心翼翼服侍许久,见荀氏气哼哼躺下了,孙氏方才脱身出来,料理了一回家务。
曹大太太接到京城急信,不敢怠慢,赶忙去了杨集。坐在杨家的客厅里,她拿帕子拭着眼泪,“家母已是年过六旬,年迈体衰,卧床不起。她老人家平日总是少气无力的,只有听到曾孙女们亲到庵堂,日夜在佛前为她祈福,才会露出欣慰的笑容……”
二少奶奶眼中闪过丝恼怒。曹大太太话说的这般露骨,杨家若再不同意青雀去庵堂,简直成了别有用心,离间骨肉。
这是逼到家门口了。
青雀住哪儿,二少奶奶不会放在心上。可如此这般逼迫杨家,二少奶奶是极为在意的。
二少奶奶板着脸,命侍女到杨阁老面前禀报,“曹大太太的话,原封不动的带过去,一个字不许多,一个字不许少。”侍女曲膝答应,盈盈离去。
曹大太太忐忑不安的等着,二少奶奶让着她喝茶用点心,客气而冷淡。
没多久,侍女回来了,“老爷吩咐,便遂了宁国公夫人的心意,青雀到大悲庵住上数日。”
曹大太太欣喜若狂,满面春风告诉二少奶奶,“如此,我在大悲庵等着了。”连连道谢,心满意足的走了。
书房里,青雀笑咪咪安慰神色不虞的杨阁老,“太爷爷,除了不能吃肉,没别的不好。横竖我也住不了多久,过不几天便回来陪着您。”
话说完后歪头想了想,改了口,“不是,是烦着您。”嘻嘻一笑,天真可爱。
杨阁老捏捏她的小脸蛋,心里实不在明白,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宁国公夫人这做曾祖母的会厌烦至此?孩子好好的在杨集住着,她满心不服气,硬要把孩子逼到清冷的庵堂受苦。
这一刻,杨阁老忽有些同情起青雀的亲娘。她若不能毅然决然离了邓麒,或许会和青雀一起,在宁国公夫人的淫威之下苟延残喘,永世不得超升。
杨阁老神色怔忡,青雀笑嘻嘻凑了过来,“别呀,太爷爷,这总比我被送回去强,是不是?”
杨阁老把这懂事的孩子揽到怀里,悠悠叹息,“妞妞,你必有后福。”
林嬷嬷抹着眼泪,给青雀打点行装,准备车马,第二天便要上大悲庵去。瑜哥儿、琪姐儿知道后,都说到佛堂净净心没什么不好,也想分别到灵泉寺、大悲庵小住。二少奶奶吓的魂儿都没了,“不许瞎想!”厉声训斥着,把一双儿女喝住了。
第二天,青雀轻车简从,一大早就出了门。临分别的时候,青雀得意的跟太爷爷吹嘘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便是这样的啦。太爷爷,我是要做大事的人!”
太爷爷怜爱摸摸她的小脑袋,把她抱上了车。
青雀的马车离去之后,太爷爷站在门前,心情如眼前这秋景一般萧瑟。王堂敬,莫说是我了,便是你在跟前,咱们也难把邓家人怎样。青雀,她究竟是邓麒的亲生女儿。
这会儿,青雀该到了大悲庵了吧?吃上饭没有,素菜可不可口?中午,杨阁老吃着饭,没滋没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