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茉常常含情脉脉的看着他,见了他便脸红害羞,为他写过情诗,生过相思病。玉儿的这位好姐妹早已对他心存爱慕,他自然是知道的。从前祁保山还在世的时候,和祁玉的亲事是板上订钉,他虽觉着心中窃喜,并没生出什么绮念。等到祁保山父子阵亡,祁家迅速败落,邓麒的祖母、母亲执意不接受祁玉,却都喜欢沈茉,邓麒也便生了享齐人之福的心思。祁玉固然是风华绝代,沈茉也是姿色过人,能够两美并收,哪个男人不乐意呢。
“沈茉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可以服侍公婆、应酬亲朋。玉儿秀色可餐,可怜可爱,可以和我朝夕相对,温存缱绻。”邓麒想的很美。
可惜,沈茉肯,祁玉不肯。才得了一点风声,祁玉离家出走,跑云南了。
“玉儿你真是的,难道我会舍得委屈你?”邓麒酒入愁肠,满怀哀怨。
趁着酒劲儿,邓麒扑到杨阁老面前求恳,“骨肉分离,实为人世间至为惨痛之事。求大人垂怜,许晚辈抱走小女,父女团聚。”
杨阁老打个哈哈,“世孙喝醉了。”命人扶起他,强送到厢房歇息。自己对着一丛花树,满目美景,心境萧瑟的独自又饮了数杯。
邓麒去而复回,“晚辈这便前往云南,接回祁氏。小女年幼不懂事,求大人多加看顾。”
杨阁老凉凉看了他一眼,“莫怪老夫没有提醒你,王堂敬睥睨尘俗,这会子,他外孙女许是已出嫁了,也说不定。”云南很远的,大老远的你白跑一趟,我老人家不落忍。
邓麒失声叫道:“不可能,不可能!”
王家是什么门风,怎么会容许女孩儿二嫁呢。
杨阁老悠闲的自斟自饮,“老夫和王堂敬,都做过多年地方官。我们判案之时,常判寡妇改嫁的。”
做官员的人,地方上男无旷夫女无怨妇便好。有执着于贞节牌坊的,由她;有要改嫁的,也由她。守节?别扯了。嫩女少妇,青春年华,以后的几十年她怎么过?
邓麒额头出汗,一揖到地,“晚辈就此别过!”匆匆出门而去。
邓麒带着一队家丁,骑上快马,直奔官道。王老大人可能会让玉儿改嫁?这怎么能成,一定要赶去阻止。
到了一个三岔路口,一辆马车拦在路上,车上走下来一位体面讲究的中年嬷嬷,面色惶急,“大少爷!京中传来急信,世子夫人患了心口疼的老毛病,卧床不起!”
此时已是日暮时分,夕阳西下,景色美丽中又带着一抹凄艳。邓麒骑在高头大马上,心中苍凉。
向南,取道云南,追回心上人;向北,取道京城,到慈母床前尽孝。南边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可人,北边是受恩深重的母亲。
家丁、嬷嬷全都摒声敛气,低头无语。
邓麒木木的怔了许久,长叹一声,向着北方驰去。玉儿,玉儿,我不相信你会背夫另嫁!咱们是打小的情份,你一定舍不得我!
玉儿你等着我,待母亲病好了,我便去云南接你回来,咱们和媛儿一家三口,团圆美满。
杨宅,青雀沉睡许久,终于醒了。睁开眼,面前是一张熟悉的慈爱面孔,仿佛显着比之前苍老。
“爷爷!”青雀喜悦的叫道。
“叫太爷爷!”杨阁老气哼哼说道。
我和王堂敬是同年,你是王堂敬的曾外孙女,怎么能叫我爷爷呢?乱了辈份了。青雀居然叫了我这么久的爷爷!杨阁老抚额,我老人家吃亏死了!
青雀异常乖顺,半分没打别,甜甜叫着“太爷爷”。
“今儿个青雀真成好孩子了。”林嬷嬷在旁看着,心里纳闷,“这般听话,我都不大敢相信。”
林嬷嬷这厢纳着闷,杨阁老已亲自看着人替青雀梳洗了,牵着她到园中看花。夕阳下,花丛旁,小青雀安静甜美的面容如诗如画。
仆役来报,“会亭邓家来了位吴嬷嬷,说是来给老爷请安,给媛姐儿请安。”杨阁老不经意道:“让林嬷嬷出面待茶。”仆役答应着,去了。
杨宅后厅,吴嬷嬷端庄得体的坐着,等着拜见杨阁老,拜见邓家的媛姐儿。“不知媛姐儿性子如何。”吴嬷嬷独自坐着,心中犯愁,“在乡下长大的,想必好不到哪去。夫人有令,务必要教出知礼懂事的姐儿,不能给邓家丢人现眼,这可费事了。”
两盏茶后,厅门打开,一位年近半百的女子走进来,穿戴虽朴实无华,却是气度不凡,仪态优雅。
听说杨宅并无女眷,这位是?吴嬷嬷忙站起身,满脸陪笑,却不知该如何称呼。侍女笑道:“这是我们府上的林嬷嬷,内宅事务,都是林嬷嬷调度。”吴嬷嬷便知两人身份是一样的,忙客气的行了礼,问了好。
林嬷嬷让着吴嬷嬷坐了,命侍女捧上茶吃着。吴嬷嬷哪是来喝茶的,抿了两口,便即说明来意,“媛姐儿能做杨阁老的小学生,那是她的福份,邓家求之不得。不过姐儿年纪尚小,日常起居需要亲近之人照料。不如姐儿暂且回邓家祖居住着,每日我们送过来上学,如何?”
林嬷嬷淡淡一笑,“媛姐儿是哪位,尚请明示。”
吴嬷嬷老脸微微一红,“便是府上老爷的小学生,名唤青雀的那位小姑娘。”
林嬷嬷端着茶盏,慢条斯理拨着茶叶梗子,“青雀怎成了媛姐儿,我却是不懂。”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吴嬷嬷颇觉恼火,待要说什么,却又不好说,只能忍气道:“青雀原名子媛,是我家的姐儿,不幸流落在外。还请嬷嬷行个方便,交还我家。”
林嬷嬷失笑,“贵府世孙今日来做客,竟没提此事。倒是嬷嬷这般说,好不令人诧异。”
你家正经主子今天才来过,都没带走青雀。你这做奴才的脸好大么,竟一口一个“媛姐儿”,理所当然的要带走孩子,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
吴嬷嬷本是斯斯文文坐着的,闻言涨红了脸。她自恃是京城显贵家中的嬷嬷,是夫人信得过的老人,没想到会在杨集吃这么个挂落。
吴嬷嬷心中忿恨,发作也不好,示弱也不好,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很不好看。
林嬷嬷好像没有看见似的,客气周到的让着她吃点心,“这是敝乡的桃花酥,形如桃花,味道香甜,您尝尝。”
吴嬷嬷枯坐片刻,挺直腰身,庄重说道:“既是贵府不肯放人,也罢,媛姐儿便暂且寄养贵府,劳嬷嬷多费心。”她再没眼色,也知道孩子是接不走了,再说下去,不过是自取其辱。
林嬷嬷半分不肯吃亏,“您客套了。贵府的姐儿,自有贵府夫人太太管教,我这外姓旁人可说不上话。”
吴嬷嬷咬咬牙,勉强福了福身,告辞离去。
出了门冷风一吹,吴嬷嬷懊悔不迭。好好的在京中享福岂不好,巴巴的讨了这差使上身,出力不落好。唉,原本还笑话胡妈妈阴沟里翻船,大半辈子的好名声都毁到夏邑了,敢情到了到了,自己也是一样。
吴嬷嬷沉着脸回到邓家祖居,寻思了半晌,点齐四名小丫头、两名教养嬷嬷,另外装了两大车绫罗绸缎、精巧器物、各色吃食,命人送到杨宅,“媛姐儿在府上,多有叼扰。些须微薄之物,不足挂齿。”
当晚,连人带东西,全给退回来了,杨宅统统不肯收。
吴嬷嬷气的砸了一个茶壶、四个茶碗。
吴嬷嬷气归气,气完之后,还是要沉下心思,好生铺排。前思后想了一夜,次日她起了绝早,梳洗过后,命人把英娘带上,又去了杨宅。
杨阁老当然没空见她,还是林嬷嬷出面接待。
“这位是英娘,是媛姐儿亲生母亲的婢女。”吴嬷嬷淡淡道:“这个人,想必贵府信的过。”
林嬷嬷不动声色打量着英娘:眉清目秀,举止端庄,看样子是个忠厚老实没城府的。脸上依稀还有伤痕,难不成在邓家竟受过刑?
林嬷嬷命人传话进去,过了没一会儿,侍女回来了,“老爷命您带英娘去书房。”林嬷嬷客气的告了罪,带着英娘走了。
英娘来了,杨阁老肯见;我来了,就是林嬷嬷出面待茶。吴嬷嬷憋着气,喝了一肚子茶水。
书房里头,青雀正坐在窗户旁的小桌子上专注练着字,英娘走进来,她根本没察觉。杨阁老坐在阔长的桌案旁,执笔写着书信。
“小小姐。”英娘似被雷击了一般,傻傻看着眼前花朵一般的小女孩儿。这是小姐的亲生女儿,跟她娘亲一样娇美不可方物,光彩照人。
英娘对杨阁老和林嬷嬷视若无睹,慢慢走到青雀身边,蹲下身子痴痴看着她,泪如雨下。
林嬷嬷有些发急。这女子看着倒也清秀斯文,怎的如此不知礼?也不拜见老爷,就这么冲着孩子哭上了?
杨阁老做了个制止的手势,示意林嬷嬷不用管。林嬷嬷虽不服,却是顺从的垂手侍立,并不敢说什么。
青雀听到身边压抑的哭泣声,转头看了看,放下笔,好奇的看着英娘。你怎么了呀,哭的这么伤心?
泪水,从英娘清秀消瘦的面庞上不停滚落。
青雀不由自主伸出白嫩的小手掌,替她擦着眼泪。英娘失声痛哭,起身把青雀紧紧抱在怀里,再不肯放开。
青雀没有躲开,没有挣扎。
杨阁老叹了口气,“青雀这孩子,认人。”又没人告诉过她英娘是谁,她却天然的知道亲近。青雀,小可怜,你娘亲的婢女来了。
杨宅留下了英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