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四十六
红光日头地,上边忽然来个人,说叫去个当家的,代表七姓窝,到乡里开一天防汛会议。
扯淡。快掰玉蜀黍了,雨季都过了,连天红日头,叫开防汛会!吴天去了。
吴天去了,在镇上看了场电影,吃了一顿馆子,买了头黄牛回来啦。牛是好牛,才五口,正年轻,高肩宽屁股,一看就算一件子货。
吃饭时,村人都在老槐树下端着碗,吴天说,乡里布置,每个村要成立一个防汛指挥部,要他当七姓窝防汛指挥部的指挥长。
没人答理他。都知道,这人总想在村里管个事,露个头脸。
四十七
果真,没两天,就下了雨。
秋雨绵绵,连天扯地地下。
下了七天七夜。怕人!
雨像一桶水倒进了筛子里……
四十八
雨下得人都不知日头该从哪个方向出。白天也不比夜里亮多少,房里不点灯就没光线啦。有的玉蜀黍在秆上生了芽,有的将熟不熟,这会儿又回了青。地都成了稀泥糊,伤风处,玉蜀黍都一溜儿朝东趴下了。
井上也没了担水人,都在房檐下接水吃。各人都钻在自个家,谁也不出门,都在心里犯嘀咕:娘的,狠下,不怕塌天!
这雨,怕几十年来也没下过这么大。
忘了早些把房修一下,眼下,漏了雨。
忘了前几天大伙把十三里河堤加固加固,打些木桩,添点土……
忘了成立个防汛小组,就让吴天牵个头……
忘了……
十三里河涨水了,半个大堤深,枕头似的小浪子,一个接一个,噼里啪啦响。响得人心烦。响得人发慌!
四十九
统共算起来,他回来不足一月。天天钻在家里不出门,像绝了人世,吃罢饭就抱着一本《三国演义》看。《三国演义》好,和酒差不多,拿起来就啥事都忘了,只记起破赤壁、失荆州、擒孟获、设空城……
五十
入夜,雨更大了,铺天盖地,天地都在雨水里。
各家都亮着油灯。电线杆倒了,断了线。点一次灯,得划十几根火柴,都受了潮。老年人把火柴揣在怀里,或盖在被窝里。
有家做饭,用瓢在院里勺一瓢,就倒锅里了。
哗哗啦啦,啦啦哗哗,一个劲儿地下。
人都睡不着。半夜,有人叫——
“要发大水啦!”
“要发大水啦——”
能出来的人都跑了出来,提着马灯,照着电筒,惊惊慌慌,到村口一看,是程顺兴手里提着个碗大的老鳖,在街上扯着嗓子叫。
“哪里的鳖?”
“院里捡的。”
“屁话!你女人会生鳖?”
“是捡的!”
“鳖都在十三里河里呢,咋会跑到你院里。”
“要发大水啦,这是龙王派来送信的。”
“鬼!”
“我听院里叭的一声响,出来一看,地上爬个鳖。”
都不信,都不得不信,都半信半疑。一会儿,又有人从家里提出两条大草鱼,筷子长短,也是从院里捡来的。
人心慌了。
这当口,他放下《三国演义》,想:连鳖和鱼都顺着雨柱升到了半空里,擎不住,又落到了住家户。
半村人围着那鳖和鱼,直到快天亮。
五十一
赵麦黄家来了客,下雨不能走,就住下了。没床睡,麦黄把大门摘下来,架在屋里当地铺,离地半尺高。他刚睡着,觉得背下有些凉,睁开眼,天,水灌了一屋子,明晃晃的。鞋在水上漂,像一对小船儿。忙不迭儿下了床,门板就托着被窝在屋里转了个圈儿。
“他娘,快起来!涨水啦!”
“快起来,不怕淹死呀!”
家里人一出屋,麦黄就拾起个脸盆跑到门外边。到处都是水,亮光一片,埋着小腿肚。弯腰在水里摸出个石头来,咣!咣!咣!咣!咣!咣!咣……乱敲着。
“发水啦——”
“真发大水啦——”
“晚起一会儿就没命啦——”
麦黄叫罢,敲;敲罢,叫,满村跑,各家门前都敲一遍,唤一遍。
立马,村里人全都跑出来。这当儿,天已亮了。雨水哗哗响,墙似的,两步外就把视线阻断了。男人们都赤着背,单穿个裤衩。女人们大都穿齐了衣,抱着娃,光脚泡在雨水里,打着伞,或披着蓑衣、戴着雨帽。雨柱稠,把空气挤走了,人们都在喘粗气。村里一片叽哇乱叫唤:
“三娃——三娃在哪?!”
“娘,我在这儿。”
“快!快来挨着娘。”
“他爹,你回去把老四抱出来。”
“抱出来把他淋死哩!?”
“你家的房子结实啊?!”
“娘的×,天塌下来算啦!”
“这是存心不让人活啦,奶奶……”
竹子跑出来:“都到俺家来,上房不漏雨!”
都往梁家跑去了。
五十二
他家上房堆了一屋人。全村人都堆在那三间高大的青砖新房里。
天冷得不行。娃们直哭,死狼怪声地叫。他把娘的、竹子的、自个的衣裳全都拿出来,分给老人和娃儿们。翠娥在墙边,他过去给她塞了一件短大衣,还有几块饼干。
他跑到厨房去,把罐里的面全都倒出来,和面和了一大盆。他在房下打个伞,娘在伞下烧火烙着馍。竹子在桌上擀面,硬了,到院里舀半碗水倒进盆子里。
院里雨水流不赢,憋到膝盖深。有人叫:
“梁柱,水快灌屋了。”
他拿个镢头,跑到大门口,两下就把大门槛儿砸断了,水像开了闸,直往门外泻。
他站在大门口,觉得地上有动,还隐隐听见隆隆的闷雷声。往门外一看,眼都直了,白茫茫一片,世界都淹在水里了。好几只死鸡从他面前漂过去。谁家的黄狗,不知咋样爬上村口的老槐树,卧在树杈上,浑身流着水,凄凄地咕咕叫,像是在哭!他稳稳神,仔细一琢磨,感到脚下不是动,而是在哆嗦,那沉闷的隆隆声,也愈来愈大,像滚过来一声雷,往十三里河看一眼,吓懵了,浪子黄牛一样大,几尺高,从上游雪崩一般轰轰推过来。他惊了,脸色惨白,忙回到屋门口,把干爹叫出来,嘀咕道:“十三里河要决堤,得让村里人赶快离开村!”
赵麦黄跑到大门口,一看,又回到屋门,大声道:“都听我的——媳妇们抱着娃儿,男人们背着老人,快往前山梁上跑!”
一下,房里乱了,像炸了圈的羊。
“啊……啊……村子保不住啦——”
“河水要漫过来啦!”
门被挤掉了,砸了谁的头。
最先跑出大门的回头叫:“都跑啊——离不开村子的就没命啦——”
乱了!一村人,有人往家跑,有人往前山梁上跑,有人往后山梁上跑。全都吓迷了。
“他爹——抱紧娃儿啊!”
“你扶好咱娘——”
“快!拉住我的手——”
“你小子跑啥,把你爹背起来!”
“老大——家里的东西不要啦!快跑!命要紧——”
麦黄站在梁柱家门口石头上,嘴张得小碗口儿一样地唤:“往后山跑是找死啊!那立陡的山,能上去?!四里路,跑不到水就撵上啦!”
“都往前山梁上跑——别管村子了!”
这当儿,人们才迷过来,扭转头,背着,抱着,朝老木桥上跑。
有个母猪漂过来。
“他爹,咱家的猪!”
“不要啦,快跑!”
“快生了呀!”
“命都没了,还要你娘的猪!”
他背着娘,竹子抱着娃,裹在人群里。
赵麦黄第一个跑上桥,木桩一样扎在桥头上:“不要乱,一个一个过!”
这当儿,乡人们才又想起来,桥面上少了几块板,是早几年就该修好的,可是谁也没有修。桥下的洪水震山响,牛腰浪时不时打在桥面上,再有尺把,水就漫过了桥。
“挤你娘的×,一个一个过!”麦黄骂着,用手拨拉着,每个过桥的人,他都要拉一下,像是查查数。“家里人,让家里人先过!”他在不停地吼,就像在指挥着千军万马,男女老少们,一个接一个,过得很有秩序。
吴天过来了。手里牵着那头才买的牛,不由分说,就牵牛上了桥,一下把四尺宽的桥面堵死了。
“你慌着去找阎王爷?!”赵麦黄吼着。
吴天不吭声,直拍牛屁股。那牛一见轰轰的河水吓呆,站在桥上不敢动。
“过!过!老爷,快过!”吴天的手都被牛的屁股震疼了,那牛还是一动不动弹。
“哗——”前面大堤塌方了。
“走啊——老爷!”吴天直想哭,那牛死了一般,不进也不退的。“把牛推到河里去!”麦黄吼着。果真有几个小伙冲上来,要把牛往河里推。
吴天哭了,“麦黄叔,才买几天呀,八百块钱还没给人家哩……麦黄叔,水落了还得过日子,不指靠牛你靠啥……”
麦黄走过来,一脚踢在了牛的后腿上。黄牛后脚一跳,朝前走了。只走几步,到老桥中间,一脚踩在桥的空当上,头往下栽,桥身晃一下,咔咔喳喳,桥板被牛身砸断了四五块,牛从桥梁当间落进河里,一下就给卷没了。桥面上,留下五尺长个大窟窿,谁也过不去。
吴天傻子一样呆在桥头上。
一村人,在桥的两头嗷嗷叫。
“娃——咋办呀?!”
“不能站这儿等死啊!”
“娃——你从桥上爬过来!”
谁敢从桥梁上爬过去,电线杆似的两根细桥梁,雨水冲得溜溜滑,不应就落进水里了。
麦黄窜上来,朝吴天脸上唰唰地打了两巴掌,回身就往村里跑。
吴天狗一般,抱头圪蹴在桥头上。
好一会儿,麦黄浑身泥水从村里跑过来,肩上背个擀面桌,说:“村里不能回啦,水都淹了肚脐眼儿,准是上边大堤打开啦。”
麦黄到桥上,放下擀面桌,一横,娘呀——面桌棚不到桥梁上。两条桥梁间足有四尺宽,面桌仅有三尺七八长,短三寸,一村人的性命都坏在了这个三寸上。
老老少少的目光,都变得暗淡了。
这当儿,光亮上了桥,一卧,死抓在桥梁上,虫一样朝前蠕动着。好大一会儿,过去了,站在对岸,扯着嗓门叫“爹——爹——”
光亮爹上了桥,把一个包袱扔给娃。光亮接过包,扭头上岸了。
到了娃连爹也顾不上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