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场员冉永元在麦地里给女知青示范,他抓起一把圈肥往麦兜上撒放。圈肥中有垫圈的杂草和泥土,更多的却是牛粪,干的稀的都有。
几个女生站在一旁观看,互相挤眉弄眼的,都不想动手。
“就这样抓?不戴手套哪?”唐秀春十分惊讶地嚷嚷。她曾经到她父亲所在的工厂里去看过,工人们上班都是戴了手套的,想不到工农差别有这么大。
“我也觉得应该发手套。”吴梦琴在一旁附和着。
刘新艳不言不语的,第一个学着冉永元的法子,徒手抓起一坨牛粪往麦兜上放。田凤英一面避开牛粪抓圈肥中的杂草和泥土,一面不以为然地说:“牛粪虽脏,只要思想干净就行了。”“革命先烈连死都不怕,我们知识青年还怕脏么?”宋立萍说。这些女知青们生平第一次用手抓牛粪,嫌不嫌脏都得抓,这就是精神的力量。她们不再观望、也不再埋怨,先后抓起圈肥往一窝窝麦兜上撒放。
工间休息的时候,沈和清坐在麦地边的一礅大石头上,习惯性地掏出叶子烟来慢吞吞地裹着。张晓云凑上前来问:“指导员,我们从来没种过麦子,林场哪来的这些麦田呢?”
沈和清裹好了叶子烟,装进烟杆里,点燃,一边抽烟一边解释:“其实这些麦地,还有山林,以前都是七大队的……”
“现在怎么就成了我们的呢?”张晓云问。
“……还不是肖勋一句话,”沈和清又抽了一口烟说,“哪些山林划给林场,哪些田地划给林场,当社长的说了,下面的当然就得执行。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你们知青好……”
“唔……”张晓云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本来还想问一下,把土地和山林划给林场,七大队的社员们是否情愿,可是话到嘴边却忍住了。
“指导员,”成涛问,“我们林场的山林到底有好宽呐?”
沈和清指着山上说:“你看嘛,从那山顶的天穴寨起,顺着山梁,过天穴窝,一直到那边和南江县交界,都是我们林场的山林。”
“山那边呐?”成涛问。
沈和清说:“山那边是一大队的,这边才是我们林场的,山上分水为界。”
“什么叫‘分水为界’?”成涛不解地问。
张晓云插话说:“水往哪边流,就是哪边的山林。是这样吗?指导员。”
沈和清点了点头,过足了烟瘾,收好烟杆说:“我们接着干吧。”
男生继续去背牛粪,女生继续把牛粪均匀的散布在麦地里,就这样一直干到太阳当顶。林场那边传来了杨怡丹的喊声:
“开饭咯!开饭咯……”
这一个星期轮到杨怡丹和何曼两个人煮饭。按照林场煮饭的规定,八个女生刚好分成四组,每组两个人,负责全体知青的一日三餐,一个星期轮换一次。
方庆海听见喊吃饭了,背起背篼就往林场走。他经常是第一个赶回林场吃饭的人,仿佛比谁都饿得快。
按照常理,应该是上班离林场近的在牛圈里耙圈肥的钟远贵和徐为民最先收工。可是他俩刚到水田边洗手,就看见方庆海过来了。
徐为民说:“方胖子,又是你最积极。”
方庆海说:“彼此彼此。”
钟远贵说:“方胖子,你收工吃饭老是第一,我们是不是该给你评一个先进分子呢?”
方庆海说:“专家,我不第一,就是你们第一,总得有人第一嘛,何必少见多怪。”
方庆海的脸胖胖的,犹如冬瓜,所以大家都叫他方胖子。其实他并不结实,而是所谓的虚胖。他平时不苟言笑,脸上的表情也极其单调,目光通常是无精打采的。林场煮饭是先将米煮至八成熟,然后用一个大筲箕篦出米汤,再将米饭放进大铁锅里焖熟。方庆海之所以要赶在前面,目的就是想多舀点儿米汤。没有菜,吃白饭,将米汤泡进饭中,再加点儿盐巴,吃起来还是蛮香的。
女生寝室的楼下,一个大间摆了三张大木方桌,每一桌的四周都有一条长凳子,这就是高岩林场的“食堂”兼会议室。
方庆海盛饭用的是一只十二厘米口径的大搪瓷盅,好几个知青用的都是这种搪瓷盅,因为容量特大。有几个用的是大搪瓷碗,也有用大土碗的。人手一份,所有的知青都拿到了自己的那一份饭。这一天桌上除了有往常那一大钵米汤以外,还多了一碗切成细小颗粒的泡萝卜。
杨怡丹说:“这个泡萝卜,还是何曼到吴大娘家去要的。”
方庆海用筷子拈了点儿泡萝卜尝了尝,说:“这个太下饭了,安逸,安逸,就是有点儿酸……”
汪益隆说:“我看你人才有点儿酸。”
方庆海瞥了汪益隆一眼,轻声地说了一句,“死眼镜。”他端上饭盅起身朝寝室走去。
男生寝室分为楼上楼下。楼下是一个大间,摆了八张床。屋角有一架长木梯,可以上楼。楼上也是一个大间,摆了五张床。楼上楼下都是清一色的单人木床,都是新做的,都挂有蚊帐。方庆海的床位在底楼,跟张晓云的床紧挨着。方庆海来到自己的床前坐下,继续吃饭。一会儿,张晓云也端着饭碗进来了。他俩一边吃饭,一边交谈。
方庆海说:“我听汪眼镜说,你是看了一本《大巴山月》才下的农村,是吗?”
张晓云含糊其词地“唔”了一声,反问道:“你呢?”
“我?一言难尽啦……”方庆海几下就把饭吃完了,接着说,“你也知道,我们的出身都不好。我的父亲解放前是警察,现在叫伪警察。我也想考高中,还想考大学,这可能吗?唉……与其留在城里遭人白眼,还不如走远点,到农村来图个清静……”
“……杨怡丹是你的同学?”张晓云问。
方庆海点点头说:“是的,还有文志林、任思远,我们四个是同班同学。”
张晓云接着问:“那你晓不晓得她家里的情况呢?”
方庆海用筷子敲了几下手中的饭盅说:“据说她的父亲解放前是一个大资本家,现在不在重庆,好像在天津……”
这时候,钟远贵、徐为民等人吃完饭,先后走进了寝室,张晓云和方庆海的交谈也就到此为止。其实张晓云好想了解更多的关于杨怡丹的情况啊!因为杨怡丹正是那位蓄着两条又黑又粗的长辫子,坐船的时候,在船舱里忽闪着一双与众不同的、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的姑娘。
四、信
初到林场的时候,知青们都会给家里写信,向父母报一声平安。然后盼望家里的来信,收到来信再给家里去信,这样书信往来以保持联系。寄到重庆的信,自有邮递员送到收信人的手中,而到林场的信,只能到高岩公社。公社兼管邮政的何成瑞,由于经常交接信件,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成了所有知青的老熟人和好朋友。知青赶场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何成瑞那儿,看有没有自己的信件,或者把写好的信件贴上邮票交给何成瑞。
这天,负责管理生活的徐为民赶场归来,挎包里除了几斤盐巴,还有好几个知青的信件。徐为民刚刚走拢林场,杨怡丹就上前去接信。
“有没有我的信?”
“你自己看。”
徐为民将一沓信件塞到杨怡丹手中。杨怡丹翻看手中的信件,恰好有一封是她的。另外还有方庆海的,李昱的,宋立萍的……张晓云居然有两封,一封是成都来的,另一封是宣汉来的。宣汉来的这封信从信封上看,字迹有点儿清秀,好像是女生的笔迹。
张晓云接过信件的时候,杨怡丹似乎有点儿好奇,轻声地问:“是哪个给你写的?”
张晓云自己也颇感意外,信是寄自宣汉县三斗坪农场,笔迹仿佛有点儿熟悉。
“是女生么?”杨怡丹问。
“不可能。我从来没给女生写过信……”张晓云一边解释,一边当着杨怡丹的面撕开信封,急于要向她证明自己说的是实话。杨怡丹却莞尔一笑,转身走了。
这是余孝成来的信,好厚,有六页。他在信中说,他叫妹妹余孝芳从张晓云的妈妈那儿,要到了张晓云的地址,于是写了这封信。他说他还比张晓云早几天离开重庆,他们学校走的是宣汉县。他们三斗坪农场和张晓云所在的高岩林场实质一样,都是社办场。信中谈到那一次两个人一起给母亲送饭途中的对话,“……晓云,现在你该相信了吧,‘出身不由己,道路可以选择’完全是骗人的鬼话,是对我们这些出身不好的人的愚弄。事实证明,我们既不能上大学,又不能留在城市工作,唯有一条路,只有到农村……”最后,余孝成还回忆了孩提时的情形,“……还记得么?我们在河边的沙滩上跳拱,斗鸡,还记得么?我们在嘉陵江里游泳……童年的纯真和乐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可是我们的友情还在!愿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
张晓云读完余孝成的信,勾起不少关于往事的回忆而感慨万千,是啊,一去不复返的童年!弥足珍贵的少年!真是时光易逝,友情常在……其实人和动物的本质区别,并不在于有几条腿,而在于情,在于人有一个发达而情感丰富的大脑。人世间,正是因为有了友情、亲情和爱情,才显得丰富多彩而耐人寻味……
张晓云接着拆开成都来的这封信,他傻眼了。这是他的哥哥张晓龙来的信,正文的第一句就是:“你翅膀硬了,连妈妈的话都不听了!你为什么要去农村?”张晓云如坠云里雾中,他压根儿就没有想到,他的哥哥会这么强烈地反对他来农村。张晓龙在信中接着说:“谁都知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却偏偏要去穷困的山区……你有多大的能耐?你能改变山区的穷困面貌吗?也许你连自己的肚皮都填不饱……你走之前为什么不来信征求一下我的意见?你想买口琴的时候,晓得找我,想买书的时候,晓得找我。在作出这么重大的决定之前,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的看法?说实话,我之所以要读技校,就是为了想早点儿工作,就是为了让你能读上大学!你今年没考上,明年还可以再考呵!如果嫌家里条件差,你完全可以到我这里来,安安心心地复习一年,明年再考……”张晓云真是忽略了明年还可以再考,真不知道自己到农村到底错在哪里了……
误会,一定是误会。
是兄弟之间的误会,还是历史的误会呢?
张晓云需要思索。他闷闷不乐地回到寝室,在自己的床上仰身躺下。张晓龙在信中说的那些话,在张晓云的脑海里翻腾。“……你有多大的能耐?你能改变山区的穷困面貌吗?也许你连自己的肚皮都填不饱……”这些话恍如匕首,搅得张晓云心中阵阵剧痛。然而,响应党的号召,听从祖国的召唤,怎么会错呢?一定是张晓龙错了!可是他的话又错在哪里呢?罢了罢了,孰对孰错,将来自有分晓。客观地分析张晓龙的话,或许多少也有一些道理吧!何况信中字里行间洋溢的兄弟之情,着实令张晓云感到欣慰而又愧疚……该怎么回信呢?张晓云需要冷静地反省自己的行为,需要认真地思索人生、前途……还有理想。张晓云有理想,有理想就会有希望。为了证明自己没有错,证明自己到农村是有价值的,他要写诗。“我一定要写出美好的诗来!”张晓云的内心深处在燃烧。
方庆海察觉张晓云一反常态的样子,关心地问:
“你身体不舒服么?”
“没事儿。”张晓云随口敷衍道。
“哦,我晓得了。”方庆海说,“肯定是找家里要钱没要到,是不是?”
张晓云没有吱声。
方庆海继续说:“我教你,就说你生病了,随便说个什么病,家里面寄钱快得很。我就是这样要的钱。”
张晓云无语,伸手从枕头边取出口琴,心不在焉地吹了几下。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为诗歌来到了农村,他要用诗歌来表达自己的志向。他想起了古人马致远的那首《天净沙》,“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古人有古人的《秋思》,知青有知青的情怀。张晓云在农村的这些日子,看到和想到的是:苍松,翠柏,悬崖,干饭,米汤,盐巴……他要把他所看到和想到的写出来:
苍松。翠柏。悬崖。
干饭。米汤。盐巴。
锄头。背篼。菊花。
旭日东升,知青乐在天涯。
这便是张晓云当知青的时候,写出的第一首“诗”——《乐在天涯》。
五、谜
入冬以后,天气渐渐冷了。知青们煮饭、烤火都离不开柴。这一天,沈和清安排所有的男知青上山砍柴。早饭后,每个人都领到了一把砍柴用的砍刀。这些砍刀都是新买的,还得斗上木把,磨锋利刀口。大家忙乱了一阵之后,提着长长短短的砍刀,跟着吴春生从林场后面的那条小路上山了。
方庆海、汪益隆和钟远贵走在后面。钟远贵手中提的不是砍刀,而是一把斧头。他们三个人商量好,要去山上砍树。
林场后面的山坡上长满了松树、柏树,间或有几棵杉树、樟树……吴春生带领大家穿过了一片树林。上山的小路越来越窄,越来越陡。跟在吴春生后面的成涛突发奇想,“狗娃子,”他叫着吴春生的小名,“你先带我们去看看天穴窝吧……”
“我也想去。”
“可以去看一下。”
后面的文志林和任思远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都表示赞同。张晓云也想去山上看一看,却又怕耽误了砍柴的工夫,于是问后边的张忠宏和徐为民的意见。张忠宏和徐为民都支持先到山顶去看一下。
张晓云对吴春生说,先去天穴窝。
吴春生跟这些知青的年龄差不多,见大家都想去,顿时也来了兴致,挥刀砍着前面的荒草说:“好,今天我就带你们去看天穴窝。”
小路已经消失,脚下是荒草和藤蔓。走了一会儿,成涛担心地问:“狗娃子,这山上有没有老虎?”
“没有老虎,但是有麂子……”
“麂子是什么玩意儿?”成涛又问。
“一种小动物……”吴春生话音未落,只见前面有一只野兔蹿进了草丛中,他迅速地追上前去。
“兔子!”
“野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