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巴山县花成区连绵起伏的群山中,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天穴山。山脊南北走向,最南端的山巅上,有一座荒无人烟的天穴古寨。天穴寨的东、西、南三面都是悬崖峭壁,险不可攀,唯北方的山脊蜿蜒延伸至南江县的地界。山上苍松、翠柏成林,四季常绿。天穴寨西面峭壁下的山坳上,就是高岩林场的所在地。
一栋一楼一底的房屋,紧挨着一套农家院落。林场的楼房比农家院落高出一头,老远看去,格外醒目。
一块水田呈弯月形围着农家院落和林场,水田外面的青坡上长满了青树。深秋时节,青树的叶子黄了,地上的落叶更加枯黄。那边山崖下,有一丛盛开的野菊花,黄得鲜艳而令人心清气爽。
牛治凡把知青送到林场,第二天就打算走了。吃了早饭以后,他叫上汪益隆、张晓云和刘新艳三个人,要到公社去。他们从林场出来,走过那条田坎,来到青坡。牛治凡边走边说:“……我走了以后,高岩林场搞得好与不好,就看你们三个了。全林场二十一个知青,只有你们三个是共青团员。你们一定要起好带头作用,尽快适应这里的环境,作出表率,让大家都能安安心心地留在这里……至于工作方法么,其实很简单,就六个字:抓两头,带中间。一方面要发现和鼓励积极追求上进的;另一方面,要特别注意帮助落后的、不安心的……”
汪益隆一边走一边点头,似乎对牛治凡的经验之谈极其佩服。他还不时提出一些问题,牛治凡都一一作以解答。刘新艳问:“牛老师,你看何曼昨晚上哭了那么久,她是不是有点儿后悔了?以后会不会不安心呢?”
牛治凡回答:“我认为不会。她年纪还小嘛,第一次离家这么远,难免不想家,不哭鼻子。要抓活思想,她的出身好,你们要重点培养她……”
刘新艳的成分也是工人,她心领神会地“哦”了一声。张晓云不以为然地笑笑,默默地跟在后面走着。
顺着山腰的小路,绕过两个大弯,到了公社。社长肖勋和林场指导员沈和清,正在那儿等候他们。牛治凡、汪益隆、刘新艳和张晓云依次进了社长办公室,肖勋和他们一一握手。沈和清倒了几杯开水,一边递给四个人,一边客气地说:“辛苦了,辛苦了。”
牛治凡向肖勋介绍:“……他们三个都是共青团员,都是积极主动响应党和毛主席的号召,到山区来扎根山区、建设山区的。尤其是刘新艳,虽然她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但是她志向远大,坚决要求到农村来。她妈妈不准她来,把她锁在家里。她是翻窗子逃出来的,然后偷偷地拿到户口,背着她妈妈办好了下乡的手续……”
“咳!”
“咳!”
肖勋和沈和清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叹,对刘新艳的行为表示赞许。
牛治凡接着把汪益隆和张晓云的情况,简单扼要的作了介绍。在牛治凡的主张和推荐下,高岩林场的领导班子成立了。不用说,社长肖勋是林场理所当然的场长,这是上面的规定。由于肖勋要负责领导整个公社,指导员沈和清就要代他主管林场的全面工作。汪益隆是副场长,主管林场知青的工作。刘新艳是团小组长,因为只有三个团员,还不够设立支部的条件。“……以后多发展几个团员,你就是团支部书记了。”牛治凡说。张晓云呢,就是林场民兵排的排长。这样一来,林场的“党、政、军”都有人分管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好好干,前途光明得很咧!”牛治凡笑着说。
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牛治凡与肖勋和沈和清握手道别。汪益隆、张晓云和刘新艳还要送牛治凡一程,三个人都跟着走出了社长办公室。
恰逢这天赶场。高岩场每逢农历的三、六、九日,村民们便会来赶场。有人来卖点儿自己的农副产品,也有人来买点儿生活必需的用品,比如油盐酱醋之类的东西。场上人声鼎沸,甚是热闹。这么偏远的山乡,在赶场的日子还是充满了无限的活力。牛治凡、汪益隆等人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经过,从高岩场的东头走到西端,到了场口,牛治凡说:“好了,我就从这里下花成。你们也去赶一下场吧。”
汪益隆说:“我们再送一会儿。”
几个人都有点儿依依不舍的样子,于是又走了一段路。牛治凡说:“行了行了,你们该回去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嘛……哦,还有件事儿要告诉你们,记住,三年之内,不准恋爱,不准结婚,不准探亲。”
刘新艳似乎颇感羞涩,脸颊泛出红晕。显然是由于当着三个大男人的面听到了“恋爱”、“结婚”之类的字眼儿。
张晓云听了想着:他为什么要说三不准呢?
汪益隆习惯性的点了一下头。
牛治凡跟三个人握手道别,转身离去。
汪益隆、张晓云和刘新艳三个人,站在路边的一个小土坡上,朝着渐渐远去的牛治凡挥手,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了才转身离开。张晓云问汪益隆,牛老师为什么要说三不准。汪益隆说,可能是上头的规定,但是人到了年龄要恋爱要结婚,谁都无法制止。他们三个人回到了场口,刘新艳说想“买点儿东西”,她要去赶场。汪益隆说他要去找肖勋,想多认识几个公社的干部,问张晓云去不去?张晓云说:“我先回林场去了。”
张晓云独自一人走上了回林场的那条大路。所谓“大路”,其实还不到一米宽,比起重庆的大马路来,自然只能算是小路。这样的小路,两个人不能并排走,只能走成单列。赶场回家的村民,三三两两的,都是成单列行走。初次看到这种情形,张晓云的感觉是挺新鲜的。想到林场已经开始在一起生活的、总共二十一个知青,他的感觉也是挺新鲜的。想到自己一夜之间竟然成了民兵排长,那种感觉,更是新鲜得有如拥抱了早晨初升的太阳。从小到大,一十七岁了,他连一个小组长都没有当过,这一下突然当上了民兵排长,这就是加入了共青团的好处么?牛治凡说“好好干,前途光明得很咧!”或许自有他的道理……张晓云又想到林场的那些知青,有的连姓名都还不知道,好在一个个都年轻而又单纯,正像一棵树上挂着的果实,大多是青涩的,只有少数几个微微泛红……
二、“专家”与“和尚”
高岩林场的二十一个知青,其中有八个女生,十三个男生。他们来自重庆的十九中、十四中、寸滩中学等。钟远贵的年龄最大,虚岁二十,比汪益隆大两个月。他来林场的原因,一不为当官,二不想发财。追根溯源,是在学校那次开“出身不由己,道路可以选择”的主题班会以后,他便对姚玲产生了好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毕业后返校那两天,听说姚玲要下乡,他就义无反顾地跟着来了。
一路上,钟远贵总想引起姚玲的注意。在车上的时候,只要姚玲一起音,第一个跟着唱歌的,必定是钟远贵。在船上,张晓云吹口琴的时候,第一个跟着唱歌的是姚玲,第二个便是钟远贵。在爬山的时候,他曾几次试图帮姚玲拿行李,都被姚玲婉言谢绝了。这令他郁闷而又烦恼,但不气馁,反而更加卖力地要在姚玲面前表现自己。
开始上班以后,没过几天,钟远贵就遇到了一个极好的机会。
这天出工是锄草皮。山区的梯田,有的田坎是用大大小小的石头垒成的,比人还高。人站在水田里,用锄头把那些石缝里的杂草和土皮铲进田里,以作沤肥,叫作锄草皮。知青们用的都是新买的大锄头,锄把有一米多长,锄头很容易从锄把上脱落。姚玲的锄头没用多久就从锄把上脱落了,她斗好锄头,没锄几下又脱了。这时候,钟远贵笑嘻嘻地走过来说:“让我帮你斗吧。”
姚玲实在不便推辞,只好将锄头和锄把交给钟远贵。钟远贵暗自高兴而得意。他爬上田坎,试着斗了一下,太松,原因是锄把不够粗大,斗不紧。他四处一望,发现那边有一棵碗口粗的柏树,于是过去用锄头铲下一小块柏树皮,然后用柏树皮包住锄把,斗进锄头里,装上卡铁和楔子,正合适。他提起锄头,在一块大石头上使劲杵了几下,然后回到田边,将锄头还给姚玲。
钟远贵面露得意之色说:“这下好了,随便你用好久,都没有问题。”
姚玲半信半疑地问:“真的么?”
钟远贵拍着胸脯说:“我敢打包票。”
姚玲低声地说:“谢谢。”
钟远贵仿佛吞了一颗糖,一颗特殊的糖,心头甜蜜蜜、美滋滋的,自以为做了一件好伟大好伟大的事情。想不到三天之内,田凤英、刘新艳、宋立萍等几乎所有女生的锄头坏了,都来找他修理,并戏谑地称他为“专家”。
第一个称钟远贵为“专家”的人是宋立萍。宋立萍比姚玲瘦而显得清秀,齐耳的短发,看起来特有精神,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脉脉含情。毕竟是三年的同窗关系,说起话来一点儿也不拘束,她说:
“喂,专家,我的锄头也坏了,帮我斗一下。”
钟远贵欣然接受,十分熟练,且十分乐意地帮宋立萍斗好了锄头。不过帮姚玲斗好锄头那种好伟大的感觉没有了,只有好平凡好平凡的感觉。
从此以后,钟远贵便获得了一个“专家”的雅号。十二年寒窗苦读,终于成了一个斗锄头的“专家”,钟远贵自我感觉良好。此外,他还会理发。母校曾经赠送给知青们一个篮球和一套理发工具,都由钟远贵保管着。这天是星期日,是知青们自己确定的休息日。他和张忠宏等人打了一会儿篮球之后,把成涛叫到院坝里,拿了一只凳子让成涛坐下。
钟远贵说:“来,我帮你理发,你的头发太长了。”
“你会不会理哟?”成涛迟疑地问。他是男生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与何曼相仿,也只有十六岁。他的鼻梁高高的,眼睛圆圆的,说话略带童音,“我这个头理好了很好看喽!”
钟远贵大不咧咧地说:“是钢是铁,试了才晓得。”
成涛问:“……你收不收钱呐?”
钟远贵说:“免费,完全免费,分文不取,童叟无欺。”
成涛在那儿正襟危坐,钟远贵找来一件旧衣服围住他的颈部。几乎所有的男生都围了过来,要看“专家”给成涛理发。钟远贵还真沉得住气,俨然一位专业的理发师,一边用一把小木梳梳理成涛的头发,一边打量成涛的长相说:“你这个头,要剪成平头才好看。”
成涛说:“行,我喜欢平头。”
钟远贵握住推子,从成涛右边的鬓角往上推,往上推。
“高了!高了!”徐为民在一旁嚷着。
钟远贵赶紧停下,从正面看了看成涛,分辩说“我觉得不高,正合适。”于是又用推子从他左边的鬓角往上推。
“高了!这一回真的高了!”张忠宏也在一旁嚷着。
钟远贵再一次停下,从正面端详成涛,果然是一边高,一边低。这时候汪益隆过来了,他接过钟远贵手中的推子说:“我来,看我的手艺。”
汪益隆握住推子,从成涛的后脑勺起推,一直推到头顶,仿佛推土机在山坡上推出了一条小道。知青们见状哄堂大笑,成涛倏地跳起身来,李昱递了一面小镜子给他。成涛用镜子照照脸的左边,又照照右边,一摸后脑勺,真令他哭笑不得,大声嚷嚷:“好哇!拿我当实验品!”他操起凳子就要砸汪益隆。徐为民、张忠宏等人赶紧拦住他,好说歹说,才把他按在凳子上重新坐下,让钟远贵继续给他理发。
“还是让我来。”钟远贵一边笑着,一边用推子又开始推剪成涛的头发,“这一下只有委屈你,剃成光头算了。”
汪益隆在一旁说:“我就是想给他剃成光头。革命时期,好多红军都剃光头。光头还有一个‘革命头’的美称咧!”
成涛说:“你也来剃一个革命头嘛……”
汪益隆说:“你放心,下一个就是我。”
“别动,别动。”钟远贵一手按住成涛的头,一手握住推子,一丝不苟地将成涛头上的头发推得干干净净的。
“……嘿嘿,像个和尚。”李昱说。
“和尚。”
“成和尚。”
徐为民、张忠宏等人随声附和着。从此以后,成涛就得到了一个“和尚”的绰号。也有人称他为“成和尚”,不过张晓云还是习惯于叫他成涛。
“成涛,我问你个事儿。”张晓云说。
“什么事儿?你说。”
“你为什么要来当知青?”
“嘿嘿,为什么?我只晓得不花钱可以坐两天的车……”成涛由于贪玩,小学只读了五年,就辍学在家,成天和一帮大小哥们鬼混,“龟儿马老头说这里有山有水,果木成林,好玩极了,我还以为这里跟花果山差不多也……”
原来如此,张晓云对神圣的“上山下乡”事业,不由隐隐约约产生了一丝疑惑和忧虑。
三、米汤和盐巴
名为林场,实际上每天干的都是农活。除草,挖地,积肥……跟当地生产队的社员一模一样。这与想象中的林场好像有些走样,张晓云深感困惑。其他的知青心中也有同样的困惑,可是大家都不便说出口,都想表现自己是任劳任怨的、追求上进的知识青年。
这一天,在指导员沈和清的安排下,钟远贵、徐为民由老场员吴春生带领着,在牛圈里,用长长的铁耙将圈肥耙起来,放进运肥人的背篼中。运肥的人都背着一个呈喇叭形状的背篼,手上还提着一个呈“T”字形的木架(山区称其为“打杵子”)。将打杵子放在背篼底部,杵在地上,背背篼的人就可以省力地稍事休息。
沈和清带头,让吴春生他们将他的背篼装满,然后背上一背篼圈肥,上路了。
汪益隆、张晓云、张忠宏等人先后背上一背篼圈肥,跟着沈和清,来到了月亮湾的一大片麦地里。
沈和清的动作十分熟练,一弯腰,背篼里的圈肥便全部倒在了地上。汪益隆、张晓云等人学着沈和清的动作,将背篼中的圈肥倒在麦地里。不过他们的动作呆板,没有沈和清利索,有圈肥洒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