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张股民的面孔都是一本厚厚的书。
张松海的生日宴,安排在陆家嘴环路上的王朝大酒店。这里几乎是陆家嘴地区券商请客吃饭的定点单位。因为楼下就是申万,楼上就是湘财,旁边是中金的投行部,再朝花园石桥路走,是好几家外资券商的总部。这么大点地方,挤了这么多家券商(包括营业部),生意一向是极好的。
王朝是个私密性非常好的酒店,大厅的面积很小,包房的数量很多。张松海订的是三间紧挨着的包房,让服务员将中间的屏风隔断打开,就是一个长长的宴会厅。上海人宴请一般都选在晚上,请柬上的时间是晚上6点钟。张松海在5点3刻到了,他知道,绝大部分的客户都在这附近住,他们多数会掐着时间到,他没有必要来得很早。
果然不出他所料,空荡荡的长条形包房就他一个人到了,里里外外只有几个服务员在忙进忙出,他让一个穿旗袍的服务员给自己倒杯温开水,就坐在门口的椅子上,闲发短信地等人来。
“我靠,怎么就兄弟你一个人?”标准的东北口音暴露了说话人的身份,“恭喜啊,我拿到请柬才知道你今天才30岁,我这次总算可以理直气壮地自称哥哥啦。”来的人姓李,叫李国威。
“哈哈,以前那是跟你开玩笑,”张松海笑道,“你当然是老兄了。”
李国威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这种人在如今有个学名叫“富二代”。他的父亲是大连有名的做海产品的富商,李国威自小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初中就辍学了,家里管不住只能送去军校,出了校门就从军。别人从军是朝家寄钱,他从军是家里不停给他寄钱。军队待了一年不到,由于太喜欢喝酒、太喜欢打架等作风问题,被清除出了解放军队伍,光荣复员。这下算是遂了他的心意。大体上被关的时间长一点的犯人刚被放出来的时候,总发现自己特别不适应自由的生活,这个在《肖申克的救赎》里有个学名叫“体制化”。李国威没有养成这样的毛病,他仿佛鱼儿回到了大海,泡马子、砸场子,每天玩得不亦乐乎,直到遇到了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比他小8岁,而他俩同居的时候李国威才26岁!说是女人,实际上是他们家老爷子的好朋友的孙女,这下李国威算是闯大祸了。据说老李当年放话出来,不把李国威打成残废誓不罢休。要说还是娘比较亲儿子,他妈偷偷地给自己儿子塞了点钱,就把他打发到上海来了。
选择上海是有道理的,因为李国威的大哥就在上海,在16铺码头也算是一号人物。当时李国威的女朋友已经怀孕了,俩人将就着就在上海住下。本以为家长也就是生气个十天半月的,到时候真的把生米煮成熟饭,甚至把饭锅都端上饭桌,还不是开心地抱抱孙子?没想到李老爷子很是古板,自认为对不起朋友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公开宣布跟这个儿子断绝父子关系,就连亲孙子出生都硬是没有看一眼。这下可苦了李国威,他没有收入来源,以他的生活方式,算是要了亲的命了。还好有个好大哥,在浦东宝安大厦搞了个什么投资公司,李国威耐不得十六铺的鱼腥味道,就在投资公司开始了自己的股票生涯,一晃这三五年都过了。
“我有件事情要麻烦你下,”李国威坐到张松海身旁道,“你认识不认识静安寺那边做字画的人?我这里有一批字画,肯定都是真家伙,当代名家作品不少,当初从家里卷出来的,想脱手了。”
“这我可真不知道。不过一会儿宦老师来,你问他。”张松海说。
宦老师名叫宦仕臣,名字古色古香,也算是营业部的一个神人。他是80年代末的第一代股民,股东卡的后四位是1991,换句话说就是全中国的第1991个股民。赵爱国曾经发过感慨说这个市场就是混日子,只要能活着经历过几轮牛熊的人,都是一本书。宦仕臣哪里能叫书?他应该被称作字典!他1955年生人,小学文化程度,当过个体户,后来股市一开张就一头扎进来,从认购证到国债期货,都经历过。之所以张松海叫他宦老师,并不是讽刺他只有小学文化。宦仕臣写过豆腐块,当过股评家,还曾经在《上海证券报》上发表过文章《浅谈技术分析的不技术一面》,说是浅谈,张松海看过原稿,那简直是一本技术分析的教材,只可惜上证报就引用了其间的一段,不上不下,不三不四,前言不搭后语。后来宦老师还打电话咨询过版面的编辑,估计编辑是练太极的好手,三下五除二就把宦老师打发了,从这个意义上,宦老师实际上是个很单纯的人。
当然,单纯仅仅是说他在社会交往上,在股票上他就是个“疯子”,这个评价是大户室的几个人的共识。在宦老师的股海沉浮中,如果别人的浮沉仅仅是资产盘整的话,他基本上属于一直游走在“两死”的状态。所谓两死,就是要么爽死,要么赔死。
他有句名言叫:我永远满仓。据说这句话是跟一个叫林奇的家伙学的,不知道林奇的经历怎么样,反正宦老师所有的快乐和悲伤都跟这句话有关。他不光满仓,偶尔还配资,甚至还高杠杆配资。他是个宿命论者,自认为股票是他的“母体温床”,他能安然地经历15年的股海跌宕,至今没有被市场驱逐和淘汰,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宦老师一直有个爱好,就是写毛笔字。张松海办公室“信以达远”那四个大字就是他的大作,所以李国威问字画的事情,张松海认为找宦老师是靠谱的。
跟李国威闲扯的功夫,又有一个神人晃晃悠悠地来了,凌峻峰。他的“神”体现在,他是一个运气差到了极点的人。他这辈子虽然才活了不到40岁,但有两次差点儿死掉,一次是三年前在东北滑雪出意外差点儿冻死,一次是去年在黄山差点儿摔死。其他大小运气差的事情更是多了去了。
“几点开始啊?”凌峻峰看着张松海道,“不是6点吗?怎么这会儿才这么几个人,我在楼下停车场遇到了小许和小朱,你们同事倒是都来了。你不是说还有老杨、老周他们吗?”
凌峻峰提到的老杨和老周是形影不离的朋友,实际上年龄都不大,一个六八年的猴子,一个六九年的鸡,应该都不算老。老杨叫杨文兴,是典型的上海人性格,为人低调谨慎,平时话很少,老周叫周东明,江苏张家港人,跟他的性格有点互补,爱热闹,喜欢聊天。他俩平时在一个房间,因为有个共同的爱好,下象棋。
“放心吧,他们肯定都来的,”张松海笑了笑,回凌峻峰道,“我下午离开营业部之前,还专门又去他们屋一次,他俩杀得昏天黑地,老周跟我保证了,肯定到的。你看你看,那不是过来了?这边这边!”
由于房间内的隔断被打开,每个房间的门又特别大,张松海一眼就看到了刚在走廊尽头出现的老周,老杨跟在他后边,两人还在争着什么马啊、炮啊。
“行了行了,两个大师,赶紧上座,都是自己人,不要拘谨。”张松海热情地把他俩让到了旁边的包厢,吩咐服务员上茶水。
这时已经6点过5分了,陆陆续续地,公司的同事也进了房间,还有些大客户和机构客户代表,也都陆续到来。座位的安排是煞费苦心的。中间的包厢是员工,两头的包厢是客户,两头的包厢不分主次。原因是有些客户是不乐意看到对方的,但又不能不叫,所以只能用这种格局,将员工放在最中间。但这样的布局就苦了张松海,他要两头跑,但没办法,谁说做人不难呢?
张松海看到服务员已经把冷盘和酒水上齐,就端着一杯红酒站在了员工席的旁边,声音洪亮:“一直想找个机会跟大家都聚聚,但一直没有机会,最近的业务比较多。刚好今天是我30岁生日,有上海的朋友劝我,三十不做,四十不发。这个,人往高处走,大家都是想发的,我就觍着脸请大家一起来吃个便饭。在座各位,有的是我的衣食父母,有的是我的并肩战友,还有的和我是君子之交……感谢大家今天能够赏光,大家吃好喝好,今日不醉不归。这里我先敬大家一杯!”说完,一仰头,将一满杯红酒一饮而尽。
张松海说完这番话,就折返到里面的一桌来。这桌上都是平时比较聚群的一批客户,上首第一个是宦仕臣,左手边是跟他走得很近的一个女大户,真实姓名不详,张松海到现在都只知道大家叫她付大姐;顺着付大姐过来依次是杨文兴、周东明、张松海自己、李国威,以及凌峻峰。周东明直接问道:“不是说赵爱国今天也来的吗?他人呢?”
“啊,是……”张松海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据说赵爱国出事情了,是不是?”李国威单刀直入,“刚才人少的时候忘了问你了。”
“你这人,人少的时候你不问,人多了你问,你让张总怎么回答你?”宦老师年龄大,说话就顾忌少,直接就帮张松海解围了。
“还在调查中,我不能多说什么。”张松海笑了笑,明知这是必有人问的事情,也没觉得如何尴尬和难堪,“今天我们不谈这个。宦老师,国威有一批字画想让您过过目,他想出手。是不是国威?”张松海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是吗?什么渠道的?谁的?”宦仕臣一下子就坐直了,“我有兴趣啊,明天你带来吧?要不我去你那里看。”
“宦老师可真是爱这个啊。”李国威很高兴。
“这跟你爱去泡妞一样,对爱好者来说,这都是菜,是休息。”张松海笑呵呵地开了句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