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投机客的完美骗局。
张松海是营业部所有的人里面最后一个从警局走出来的。
10月底上海的傍晚，穿衬衣已经稍有点凉了。但张松海的脸颊热得发烫，他还沉浸在刚才谈话的紧张与兴奋中。
警察没有询问王志关于赵爱国的犯罪细节，似乎也没有查询赵爱国下落的想法，并不是警察没有脑子。在询问张松海的时候，警察提供了关于赵爱国的一些其他情况。赵爱国在两个半月前已经与妻子协议离婚，儿子归其妻子抚养，赵爱国名下的两套房产和一家公司的股权也全部转让给了妻子。
李硕查到赵爱国的指定交易是在14日下午2点57分撤销的，而警方的资料表明，仅仅半分钟不到，该账户就在南京一家券商处指定交易成功，并在最后两分钟之内将账户内的国债清空，15日下午3点17分，资金已经从该账户内转出，而10月15日，是周五！这个时间点掐得太精确了。张松海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味道。赵爱国把时间的弦绷得如此紧，要的就是周末两天的空余时间。所以周五晚上的电话他一定会接，而周一他打给王志的电话，只不过是在试探，试探是不是已经被人察觉。“他大概就是那天打完电话之后出境的吧。”张松海想。
张松海走到自己停在路边的车旁，拿出钥匙打开车门，摸着方向盘，打着了火。警察给了他不少额外的信息：赵爱国通过某个建筑公司做担保向海天银行拆借了6000万的贷款，名义上是用于房地产建筑项目开发；在南京那家券商营业部还有4000万的配资额度没有偿还，种种事情均证明，这是一起有预谋的诈骗，一起有预谋的卷款潜逃，而张松海他们，仅仅是受害者之一而已。
警方告诉张松海这是他们遇到过的最棘手的案子，所有的受害者都是互相指责的。银行认为建筑公司和赵爱国合谋骗贷，而建筑公司认为银行是因为贷款放款手续不合规，对贷款的监督管理不善，现在在找替罪羊，南京的那家券商营业部觉得这是赵爱国跟出资人联合的连环诈骗，而出资人认为券商明显对抵押资产控制严重不合格，违反了三方监管合同。
“谢佳人还是有一套的。”张松海继续沉思着，忘记了车已经发动。他在警察局已经按照谢佳人电话里的要求明确表示，报警是他们营业部的决定，营业部认为赵爱国与于丽文涉嫌串谋诈骗。这件事情才刚刚开始，他知道。
他翻出了李硕的电话，电话忙音。他把手机放在方向盘后边的里程表上，仰头闭上眼睛。于丽文无论是否跟赵爱国一伙，都会开始行动。目前看，最有可能的是到法院起诉营业部。营业部唯一需要解释的是这个指定交易是怎么被人从热自助上撤销下来的。从严格的证券法规上抠字眼，并没有说投资者一定不能通过热自助进行撤销指定交易操作，但张松海知道，以这样的方式去跟不懂业务的法官解释，于丽文梦里也会笑醒的。当务之急是找到在哪台机器上撤销的指定交易，热自助都是在营业部现场进行，由于监控设备刚刚更新过，所有的角落都在摄像头的覆盖范围之内，MAC地址和IP地址[1]可以清楚地查询到机器的端口：“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在现场把它给撤了。”
张松海的手机铃声是非常口水的《盛夏的果实》，嗡嗡的震动声，把他从沉思中唤醒。是李硕打过来的，“我正要找你呢，”张松海道，“你查到了IP地址？好，我马上就回营业部！”
李硕一直忙到现在。他将联兴工贸在10月14日的委托调取了出来，查到了IP地址和MAC地址。每个热自助的终端机都有一个网卡，每个网卡对应一个MAC地址，每根网线对应一个IP地址。对于证券交易来说，不存在找不到交易位置的说法。李硕用了两个小时逐个核对了IP地址和MAC地址，竟然还没有找到是哪个机器的委托！
交易大厅的面积足足有400平方米，正对面就是一块大屏幕，屏幕前方是两大块座位，一共50个左右，大门左手边的那堵墙，为了方便客户自助交割，在墙边安装了一台自助交割机[2]。在左右两边墙边和大屏幕的两边，一共有将近25台终端机，这25台机器，全部都在摄像头的拍摄范围。
环顾整个交易大厅，一共就这么些台自助交易机器，李硕心里憋了一肚子火，MAC地址可以用网卡更换，但IP地址只跟连接在服务器上的线路有关，怎么可能也找不到？！
李硕不死心，他把营业部所有客户的现场驻留热自助委托统统调取出来，逐一进行比对，他惊讶地发现，这个IP地址和MAC地址只出现过这一次！他惊住了，赶紧跟交易软件的提供商进行了沟通，系统提供商向他保证，没有这样的后门，可以随意在系统内进行IP地址和MAC地址修改。
张松海来的时候，李硕还没有回过神儿。他实在不能理解，明明系统显示的千真万确就是热自助委托，但就是找不到。张松海看到李硕的表情就知道还没有查到具体的机器，他问道：“视频看了吗？”李硕答道：“已经看过了，无论是VIP室还是交易大厅，都没有发现异常。”停顿了一下，他继续道：“关键是机器还没有找到。现在唯一能确认的是这个IP地址只可能是交易大厅的。”
张松海坐在大屏幕前的座位上，观察着这个无比熟悉的大厅。他平时每天都会从这里走过，他想了有3分钟，转头指着李硕旁边说：“不用找了，就是那台。”
他指的是那台自助交割机。自助交割机，顾名思义，是用来打交割单的。平时王志上班之后都会检查一下打印纸是否需要更换，然后在DOS（磁盘操作系统）页面下输入11，机器就会运行一个自助交割程序，只能够打交割单，除此之外就什么事情也做不了。
李硕一下没有反应过来：“这台机器？”
“对，”张松海斩钉截铁，“这也是台无盘站，这台机器也可以做热自助交易。我相信就是它。我们的麻烦来了。”
张松海所说的麻烦是这台机器没有被摄像头覆盖。整个大厅一共有三个摄像头，第一个在交易柜台里面，交易柜台是全封闭的，这个摄像头仅仅是监控柜员的操作，第二个摄像头在大门的左侧顶上，冲着整个大厅，但是很遗憾，它照不到自己下边，这是灯下黑。还有一个摄像头在旁边的消防通道口，朝着大门的方向。这是非常正常的布局，因为监控的目的在于发现可疑分子，而可疑分子经常从消防通道直奔电梯间，但是依然很遗憾，在这个摄像头的右侧前方，大厅里面有一根唯一的柱子，刚好挡住了这台自助交割机。
李硕的疑惑不到3分钟就有了结果，就用这台自助交割机，他在DOS界面下敲了88，跟他每天早上看到的所有交易无盘站一样，页面刷新到了钱龙行情，而在钱龙行情主界面上，李硕清晰地看到那个让他找了好几个小时的IP地址。没有问题了，就在这台机器上，某个人委托了一笔撤销指定交易操作，导致4800万的国债不翼而飞。
“绝对是内贼。”李硕一口断定，“我要不要给王志打电话？”
“不是他，”张松海摇了摇头，“他没有这个胆子，而且，他得不到任何好处。”
“那是谁？”
张松海没有回答李硕的问题，他在心里轻轻地说：“这很关键吗？”
在张松海的脑子里，处理这件事情最好的方法不是刨根问底，追问十万个为什么，不是去行使警察的职权，帮政府找到犯罪嫌疑人。坐在这个位子上，就要站在这个位子的角度去考虑问题。案情一点也不复杂，但是每个人都需要将自己从里面摘出来。
营业部现在最有利的理由就是“我们也是受害者”，而于丽文的表现，看上去则疑点重重，至于其他人，“我们只需要把相关的视频资料和IP数据资料提供给警方就行了。”张松海最后是这么交代李硕的。
李硕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知道这是件大事情。
长期以来，李硕一直有点不平，论资历，他跟张松海一起大学毕业进入营业部；论能力，他不觉得自己同张松海相比差很多；论人缘，他相信自己在同事和客户间的口碑也是极好。但就好比上学时经常看到的一个漂亮女孩子旁边总有个长相普通的女伴儿一样，李硕总觉得张松海像漂亮的女孩一样夺走了绝大多数人的眼球。
张松海做营业部负责人，李硕应该是全营业部最后一个知道的吧。部分原因是因为没有人会傻乎乎地跟他说“你没机会了”，另外部分原因是李硕一直对自己充满了幻想，他甚至有时候会对自己说：“你的成绩人人都看得见。”
其实，电脑部在营业部是个经常被人忽视的角落，虽然他很关键，但仅仅是很关键而已。搞技术的人都有一个通病，就是自视过高。其实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离不开谁，对于营业部来说，真正不可或缺的是交易部。首先交易部的人最多，楼上楼下加起来，如果保安和保洁也算的话（还真的归交易部管理），有10个人出头了；其次是交易部跟所有的业务部门都有联系，包括财务、电脑、客服、研发等等；再有就是交易部历来就是培育后台管理者的地方，10个营业部负责人，有8个是从交易主管提拔上去的，很简单，没做过交易主管，你怎么搞得清楚营业部是怎么运行的？
李硕心里是有点嫉妒张松海的，所以现在的他很矛盾，这次国债事件，电脑部是要负某些重要责任的。热自助系统竟然可以撤销指定交易，这真是匪夷所思！这种系统屏蔽的事情靠交易员提醒是绝对不应该的，所以责任只可能在电脑系统设置人员身上。从这个意义上讲，李硕难逃处罚。
在李硕看来，这件事情是非常严重的犯罪，洗刷自己清白的唯一办法是抓到内贼，抓到赵爱国，跟于丽文对质，追回损失（如果有的话）。可张松海的态度却让李硕有些奇怪，他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把整个事件回想了一遍，等走到了家门口，摸着钥匙开门的时候，他才终于明白张松海的想法：“原来你一开始就打算让于丽文背这个黑锅！”
注释
[1]MAC地址和IP地址：计算机用语，这里提及的证券营业部IP地址是网络服务器分配的，MAC地址则是单台热自助机的网卡“编号”；这两个地址都是唯一的。
[2]自助交割机：供股民进行自助打印对账单的交割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