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股民的经典回忆；小年轻的青涩感情。
如果你曾经在2004年沿着即墨路朝北向黄浦江边走到底，就会发现，在即墨路的尽头，有一片很老的房子，破得不成样子。据说那里的人是浦东的第一批浦西移民，那里的房子大体建在80年代，所以已经经历了20年的风霜。
刘海儿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催着爸爸抓紧时间。今天是个普通的周四，对于刘海儿来说，今天是非常重要的一天，但对于她爸爸刘胜元来说，却是非常不想面对的一天。很简单，他的广州控股昨天又跌了3%靠上。
刘胜元是职业股民。他本来是个出租车司机，也曾经见过世面，挣过大钱。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当年在外滩，都是拉有外汇券的”。“当年”其实就是1980年代末，那时候出租车司机还是很不错的职业。一方面，出租车很少，生意好做，属于司机挑乘客的年代；另一方面，当年的车还是自己的，份子钱就是管理费，并不是很离谱，每个月也就几百块钱。所以刘海儿5岁之前的家境还是相当可以的。
悲剧都是在一夜之间降临的。刘胜元在1990年初的时候老是感觉胃不舒服。一般来说，出租车司机有两个常见病，其一是胃病，因为饮食无规律，很多时候到了饭点，客人刚好上车，只能继续拉着客人跑，等把客人送到了，自己也饿过了头，没什么胃口了；其二是颈椎病，一个一天在驾驶席上坐16个小时以上的人，不得颈椎病的概率其实很小。刘胜元并没把胃不舒服当回事，直到他有两次开车的时候被疼痛折磨得临时停车，才想到应该去医院看看。
当年的医生还是非常直接的，他告诉刘胜元，这不是一般的胃病，靠什么三九胃泰就能搞定的，他的病是胃癌。听到这个诊断刘胜元整个人都快疯了，背着老婆，他不死心地去瑞金医院又看了一次，重新做了胃镜检查，结论还是跟先前一样，中期胃癌。瑞金医院的主治大夫跟他直截了当地讲了唯一的办法：胃切除。
刘胜元几乎是脑子一片空白地把车开回家的，他一向自认为是个身体非常好的人。但后来他还是听从医生的建议，做了胃切除手术。从此，他的生活习惯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出租车不能再开了，毕竟命要紧。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刘胜元还是有些头脑的，出租车的牌照还是自己的，这样他可以把车租给别人开，自己每个月拿个租金。但毕竟原先是两个人挣钱三个人花，这时候变成了两个人挣钱养一个病人，一个孩子，生活一下子就捉襟见肘起来。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1995年底，他老婆的企业也不景气，被兼并重组，老员工全部一次性买断工龄，念在他老婆为企业、为国家干了将近20年，一共补偿了38000块。此时的刘胜元已经成为一个职业股民。
刘胜元成为职业股民是非常偶然的事情。胃切除手术后，他需要长期的静养休息，但他是个闲不住的人，毕竟还不到35岁的年纪。开始自己支了个小超市，就在家门口。但时间长了他的身体吃不消，于是跟着朋友一起合伙开了个小饭店，干了不到两年，挣了点钱，后来朋友一家到日本做生意去了，饭店也盘给了别人。在漫无方向的时候，别人跟他说可以试试做股票。
刘胜元的股票史就是一部凝结了所有悲欢离合的电视剧。他入市是在1994年初，原因很简单，就是家门口的邻居吴光明跟他说，股市已经跌了一半了，赶快来抄底抢钱。刘胜元清楚地记得，他是沪指800点的时候进去抄底的，没料到，这一抄，直接抄在了半山腰。仿佛市场就等他来抄底之后才下跌一样，股市马不停蹄地跌了半年，沪指直接跌到了333点。整个市场弥漫着一股死气，刘胜元的屋里厢气氛异常的不好，他9块钱买的氯碱化工一路跌到不到3块钱，精神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我想要为你赢得一个未来，却一不小心输了现在”，那时候正是流行郑智化的歌，这首苦B的歌曲一度是刘胜元的心声。他老婆是个标准的唯结果论者，结果不好，就一切不好，于是在7月底，实在忍受不了老婆的抱怨，他砍仓了。
这半年的小试牛刀，刘胜元赔了近3万块钱，以他当时的积蓄来说，手头的现金已经赔了一多半了，但最胸闷的是就在几天后的8月1日，“三大政策”从天而降，“翻天覆地慨而慷”，仅仅用了8天，氯碱化工就反弹到了8.8！！！隔壁吴光明跟他一样也是快被套死的人，在家里的地位还不如他家的那条狗，但在一周之内他的角色就完成了从劣等公民到“顶梁柱”、“主心骨”的转变。刘胜元的感觉好比又做了一次胃切除手术，整个胸腔都被闷得紧紧的。唯一的好处是他老婆再也不敢对他做股票指手画脚，因为他会跳起来喊：“胸哈闷！”
此时的刘胜元像彻底红眼的赌徒，他把手头剩下的钱一股脑全部丢给了23块附近的界龙实业。选择这个股票的原因很简单，这是个强庄股！跟庄炒股，吃肉喝汤。但事与愿违，界龙实业仅仅在9月初象征性地摸了一下31块多的位置，随即开始一轮长达数年的阴跌。当然，刘胜元还是很机灵了，他在23块成本价附近保住了最后的本金。
这轮行情对刘胜元的打击是巨大的，他知道了什么叫割肉，什么叫踏空。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深入骨髓，那种错过了机会的绝望和悲观让他扎实地品尝到了股市带来的苦涩。他这时候才开始真正地研究股票，再也不像以往那样道听途说。
仅仅过了半年不到，刘胜元似乎是一下子开了窍，也许是老天爷看他被折磨得太可怜，轻轻地把他的痛苦像翻书一样地掀了过去。他开始执着地绕开上海市场（这里带给他的除了梦魇还是梦魇），只参与深圳市场。此时的深圳市场发生着悄无声息的变化。在1994年年初，深圳市场上了4只新股，川老窖、苏常柴、深中集、深长城，老股民们对这些生面孔都比较抗拒，但自1995年起它们四个就涨个不停。刘胜元抓住了苏常柴这根救命稻草，到1995年底，他已经把以前赔的都挣了回来，而这时候，他的眼里又盯上了老婆的买断工龄补偿金。
就这样他将老婆的补偿金全部showhand[1]，直到多年以后他才发现，自己当年是多么的幸运，身旁的赌徒基本上都死光了，只有他，因为抱住了一棵摇钱树，竟然在1997年伟人去世那天撤出股市的时候，盈利了将近20万。20万在1997年是什么概念？他又买了两张出租车的X牌照（上海最早的一批出租车牌照），彻底变成了每个月收钱的邻居嘴里的“大亨”。
就这样，刘胜元在股市里继续着自己发财的梦想，虽然已经过了可以做梦的年纪。不过那时的他心态已经异常平和，经历过生死，经历过盈亏，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他学会了在这个市场生存的最基础的本领：适应。从跟庄到盘小绩优，从高送配到封闭式基金，他几乎一个不落地经历了所有的波动，其间有快乐，有悲伤，有狂赚，有爆赔，刘胜元从一个职业股民彻底地转变成了一个职业赌徒，面对账户里的二三十万资金，每天杀进杀出。“如果日子就这样一直过下去，也挺好。”他曾经不止一次地这样想。
随着刘海儿渐渐长大，刘胜元也把做股票逐渐变成了自己的事业，他每天的作息时间非常规律，早上9点出头吃过早饭到营业部，坐着看行情，拿免费报纸看新闻；中午吃营业部提供的盒饭（时间太紧不能回家吃），有时候自己带饭微波炉热下，下午收市之后就跟老朋友们打打牌，聊聊天，4点钟优哉游哉地回家去。
但今天，由不得他因为广州控股被套3%心情不好，由不得他优哉游哉不紧不慢地吃完早饭，因为刘海儿又在催他。
刘海儿脆脆带柔软尾音的嗓子真有唱歌的潜质：“你到底好了没有啊，都已经快9点了。”
“9点又怎样？”刘胜元觉得女儿今天莫名其妙，“集合竞价也才9点一刻开始，去那么早干啥？”
“我要去找王老师的，”刘海儿有点生气，“不是昨天说好了吗？”
“个么现在他也不可能有空跟你聊天啊，”刘胜元有点哭笑不得，“早上他很忙的。”
“算算算，你们俩赶紧走开，”刘海儿妈妈终于受不了了，“大清早这么吵。”
刘海儿这时候已经跑到楼下了。
她今天是跟王志约好的。跟王志认识是在王志刚上班的时候，那是寒假，当时刘胜元因为胆结石刚做了个小手术，正在恢复中，非要来营业部看行情做交易，他老婆拗不过他，只好由他，但是又不放心，所以让刘海儿陪着。刘海儿是个叽叽喳喳的女孩子，到哪里都是个开心果，当时的王志还是个实习生，不到一天，就跟刘海儿混熟了。王志的数学还可以，所谓可以就是能勉强混个及格，刘海儿的数学能考25分已经谢天谢地了，王志动用三寸不烂之舌让刘海儿相信自己是个数学高手。后来的一周，刘海儿就带着数学书过来向王志讨教，并尊称他王老师。一周的寒假过完，刘海儿就开学了，但两人建立了一种“80后”的很不常见的联络方式，写信。两人的通信一直坚持了半年多，从刘海儿高中的最后一段时光持续到大学开学。暑假的时候刘海儿来过营业部几次，但王志一直跟着赵爱国在外地做项目，两人就没有碰面的机会，电话联系也非常不方便，所以绝大多数的交流都是通过信函完成的。
刘海儿每次写信都会用掉很长的时间，从挑选信纸，到用什么颜色的笔，最后到用什么样的信封，等等。她觉得写信是一种很古老的情怀，她一直憧憬着自己的未来，可以跟心仪的男孩子书信交流。在信里，她向王志说出一个花季少女的一些心里话，那都是不能宣之于口的，比如她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对男女之间的感情好奇，等等。最近一次的通信，她鼓起勇气，在信上写了一句英文：Grow old long with me，the best is yet to be（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期待王志能够看得懂，能够理解她的心。那是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她喜欢王志有时候无厘头的幽默，喜欢王志偶尔的耍无赖，喜欢王志专注于工作时的样子，甚至连王志有点抠门的小毛病她也觉得是懂得珍惜的好习惯。单相思中的少女就是如此的感性，如此的乐观。
其实她不知道，王志根本没看懂那句英文，回信时又怕刘海儿嘲笑自己，就自作主张地认为这肯定是句好话，“我也是这么想的”，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写在了信里。刘海儿看到来信的时候，像怀揣了两只小兔子，品味到这句话的时候，一脸的幸福与满足，只觉得人生是如此美好，自己的心事对方都懂，这辈子，没有白活。
于是刘海儿就想找时间来看看王志。周四上午她没有课，所以就约好了来看他，王志也承诺，中午要请她好好吃一顿，因为这周末，他就发工资了，本月还有点富裕。请自己的学生吃顿饭，应该是件开心事，用孙超的话说，还可以“劈情操”，诱惑下刚成年的少女。
刘海儿实际上并不漂亮，但胜在白，圆嘟嘟的小脸，肉嘟嘟的身材，不能算是传统的骨感女生。如果硬要给女孩子分类的话，她应该归在可爱的一类。这刚好符合王志的审美观，他一直都很奇怪为什么那么多女孩子天天嚷嚷着减肥，一把骨头的女孩子在他看来真的是难以接受的。
刘海儿跟刘胜元到营业部的时候，王志刚刚把大屏幕打开。刘海儿有点紧张，王志倒是十分的自然。
“大学生活怎么样？”王志一边开自助终端机，一边问刘海儿。
“挺无聊的，”刘海儿像跟屁虫一样跟着他一路走着，“就是功课很少，轻松多了。”
“我说你怎么看上去又吃胖了，”王志没心没肺地笑着，“看来海运学院的饭菜真的很养人啊。有没有被学兄骚扰啊？”
“你又瞎说，”刘海儿有点着急，“你为什么每次回信都那么慢？”
王志一脸无辜：“我有时候要出差的，要等到回来才能看到信。”
“哼，那你要请我吃饭做补偿。”小女孩就是不知道怎么表达爱情。
“都这么胖了还吃，”王志嘴上总是不放松，“中午带你去旁边的兰州一拉。”
注释
[1]showhand（梭哈），赌博术语。将筹码全部押上，赢就赢个大的，输了立刻出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