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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三线

长途汽车在盘山公路上行驶,摇摇晃晃的,一时向左,一时向右,颠来倒去,晃得一车的人都头晕恶心,女青工在吐,男青工在忍,一个车厢弥满着呕吐物的气味,靠窗的人把窗户开到最大,后面的人便嫌风大迷眼。旁边又有人说关窗关窗,冷死了。有人要关,有人要开,转眼就像有战事发生,但微弱的抗议声刚起,又忍了回去。

关了车窗闷,开了车窗冷。山道上灰尘大,才开了几个钟头,头发里就插不进手指了。有人便骂起来了,说,这破车,连窗子都不会设计,哪里像我们上海的电车,玻璃窗是摇下来的,要开多大缝就摇下来多少,又不会吹痛面孔,又透了气。

他这话一落,一车的人都开始说话了,七嘴八舌,说上海如何如何好,大马路如何如何宽,那里像这里,盘山公路盘上去又盘下来,开了半天,才爬了一座山。“册那!全部是山”。上海人骂人,喜欢说“册那”,等于是北方人常说的“他妈的”。他们说:“册那,路窄得车子像是要翻到山下去了,开了几个钟头,一个人都见不到,不晓得有多少山。”

景物是单调的在重复,偶尔车窗外有些山花在开,一晃而过,也认不出是什么。回忆告一段落,一个个骂得累了,闭上了眼睛,打起了瞌睡。连司机都犯了困,眼皮一重,忙惊了一下,点起一根飞马牌香烟,醒醒神。

司机没话找话,对押车的叶师傅说:“老叶,讲讲话,不然我要睡着了。”

老叶师傅也点了一根大前门香烟,抽一口,说:“好呀。讲啥呢?”

“随便,只要讲得好听,不让我打瞌睡就行了。”

老叶弹弹烟灰,“那么我就讲我昨天跟人打牌吧。昨天我手里一付牌,三只皮蛋最大,带一对七,老K爱司一只都没有,就一只大怪,就被我冲在了前头,跑掉了,捉了三家,赢了他们一块三角。”

“喔哟,你们打了这么大的吗?捉三家可以拗这么分。几角一张?”司机听了眼热,瞌睡不知哪里去了。

“一角钱一张,还好了。主要是有一家被我全关,一把牌一张都没逃脱。我打牌是老手了,眼睛瞄一瞄,就知道谁手里有怪有将。有的人笨是笨得来,一把牌理来理去理不好,东插插,西叼叼,就是不舍得出。我讲给你听,牌要理得短,跑起来才快。‘葫芦’搭‘姐妹’,‘顺子’搭‘驼背’,一串串地掼出去,千万不要一把‘顺子’从3连到‘皮蛋’,就不舍得拆开,以为会上手。留来留去留到后来,全部捉牢。关十三张就算三十,你说要拗多少分?”叶师傅说起牌经来,顿时滔滔不绝。

司机赞同他的手法,“是的是的,牌一定要短。等到了厂里,我们再叫两个人来,打两把。”

叶师傅眉飞色舞地说:“除了牌要短,还要会看脸色,还要会记牌,还要看台面。有的人就捏紧手里几张牌,对面的人出了什么牌从来不管,这怎么打得好牌呢?好比我刚才说的那把牌,我有三个7,一对7搭了三只‘皮蛋’做了‘葫芦’,剩下的一个七我走了‘顺子’,外面只有一个7,有人已经出了,个么外面就有许许多多的3456,他们没了7,组不成‘顺子’,只好一个个走,这要走到几时去?一把散牌,全部都是被我关的对象。”[1]

“老叶你是老手啊。”司机赞叹说。

“那当然,我‘老叶子’的绰号不是白得来的,”老叶师傅说:“我在我们厂,打得比我好的人一个都没有。”

上海话中,把一张扑克牌叫一张“叶子”,老叶师傅姓叶,又擅长此技,自然会被牌搭子贯以“老叶子”的绰号,他也不介意,反而引以为傲。一上牌桌,动辄就是我老叶子如何如何。“老叶子”这个绰号叫开后,在车间里,工人背地里提到他,也是管他叫老叶子,只有当面才尊敬地叫一声老叶师傅,或是叶师傅。

老叶师傅年纪不大,不过三十岁左右,人又精精瘦瘦的,看上去实在不怎么起眼,但口气却不小。他进厂早,手艺好,不过几年就成了厂里的高级技师,手上的活没有他拿不下来的,经常搞点小革新小改进,在厂里是赫赫有名的能工巧匠,多少技术员都要向他讨教。要不是没念过大学,连工农兵大学生都不是,他早就应该被评上技术员了。但他有这一身的本事,在厂里很吃得开,有时有点轻巧细致的活都让他去。像这次去上海迎接新职工,自然算个巧宗,别的人没份,他是第一个写进名单的。回上海迎新,出的是公差,顺便行点私事,回家看看父母,荡荡大马路二马路,吃吃绿杨村的点心,这是多少人想都想不到的美差。

司机和老叶师傅说了一阵话,瞌睡虫被赶走了,车子开得飞快。

老叶师傅吹了一阵牛皮,嘴巴干了,拿起军用水壶咕嘟咕嘟喝了半壶。这壶茶下去,就不太平了,说:“老王,找个地方停一下车。我看这些新工人也屏不牢了。”

司机老王说:“晓得了,弯道上不能停车,等我开到一段直的地方。”

这直的路段一直没有出现,有女青工实在不行了,又不好意思明说,憋得脸发白,忍不住小声央求说:“司机师傅,好把车停一停吗?”

老叶师傅回头大声说:“就停就停,马上就停。”

男青工女青工估计都被尿涨得早醒了,听了这话吃吃地笑起来,车厢里又活泛起来。

总算在一个平缓的地方停了车,老叶让全部人都下了车,大声说:“男同志在车子左边,女同志在车子右边,各就各位。”手一挥,把男女青工分成两队,让他们就地解决。

男青工在路边一字排开,解开裤子钮扣,哗哗地就向下浇水。路基下面就是生满杂树的山林陡坡,有男青工流里流气地大笑说:“行人到此八字开,双手捧出祖宗来。”

一众男青工全部大笑。

右边的女青工们急得哭,有人小声叫老叶师傅,“老叶师傅,此地没厕所呀,我们怎么办呢?”

老叶在车头那边回答说:“要不怎么叫你们在右边呢?这汽车就是围墙了。你们自行解决。放心,没人敢偷看,谁要敢往后迈一步,老子一脚把他往下面踢。”

女青工又哭道:“勿来事呀,勿来事呀。老叶师傅,勿来事的呀。”

老叶师傅到底是成了家的人,知道女同志面皮薄,有的还有特殊要求,便吼一声说:“小赤佬们,跟我一起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起!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

男青工们果然面朝陡坡,鬼哭狼嚎一般地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女青工看看也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哆哆嗦嗦就地解决。男青工的歌声盖过了悉悉苏苏的声音,稍微让她们好过一些。

大海航行靠舵手唱完,老叶师傅怕有的女工手脚慢,这点时间不够用,又起了头,说:“日落西山红霞飞,预备,起!”

男青工们在他的指挥下接着唱《打靶归来》,两首歌唱完,女青工们已经回到车里坐好了,红了脸看着窗外,不敢向男青工们看一眼。男青工们唱了两首歌倒唱发了兴,革命歌曲不唱了,改唱流行歌曲。

一个皮肤黑黑的男青工唱:“正月里的初三,我白相了苏州的虎丘山。人山人海交交关,上海滩的小阿妹小拉三……”

他一首市井小调才唱了一半,就被老叶师傅喝断:“这位小同志,这车上还有女同志,注意一下影响。这种流氓歌曲不好唱,听到吗?”

那唱歌的黑反肤青年讥笑一下,“我没唱完,你怎么知道是流氓歌曲?老师傅你是不是也会唱?一道唱嘛,有啥啦?坐这个车子闷得死人,唱唱歌活跃一下气氛嘛。这么大的灰尘,这么远的路,我们都坐了五六个钟头,屁股都坐出老茧来了。”

老叶师傅冷笑一声说:“才五六个钟头,有什么好叫苦的?还有五六个钟头要坐呢。”

一车的人听说还有五六个钟头要坐,顿觉无望起来。黑皮肤青年也不说话了,闷头坐下,嘴里骂道:“碰到鬼了,什么穷地方,坐个车要坐十二个钟头。”

这辆车是早上五点集的合,六点准时发的车,车窗底下是一张张爷娘哭泣哀伤的脸。这次共有四百多青年职工分几批开进小三线,这一拔除了有十辆大客车接送新职工外,还有十几辆卡车随车运装在上海采购的生产资料、机床、职工的行李、后方基地必需的生活物资。二十多辆车子浩浩荡荡往山里进发,开到中午,才走了一半的路程,这一路除了山还是山,好久没有下雨,山区公路黄土扬尘,人人一头一脸的灰。有人初进山时还有兴趣看风景,毕竟在上海从来没有爬过山,长风公园挖湖泥堆出的山就算是山了,但五个钟头的山看下来,不厌也厌了。

到了中午,肚子饿了,有人翻行李,把昨晚家里准备的东西拿出来吃。椒盐小胡桃、奶油兰花豆、猪油鸡仔饼、杏元小饼干。虽说这是一九七六年三月,城镇居民购买食物都凭票,但到底是上海,商店里还是有副食供应。孩子远赴安徽山里的小三线工厂,家里再紧张,也会备上两样零食,路上有十二个钟头呢,一路上没有吃的没喝的,怎么过呢。

“小黑皮,”有人喊那个黑皮肤的青年,“你原来是自行车厂的吧?我上次去自行车厂打篮球,像是见过你?”

小黑皮回头看看叫他的人,是一个同他差不多年纪的一个男青工,坐着个子都要比旁边人高一截,确实是个打篮球的料。虽然“小黑皮”的称呼不怎么好听,算有不是一种礼貌上的叫法,但他从小被人叫做“小黑皮”都听惯了,也就不生气了。并且那人脸上是带着一种结识新朋友的笑容,又是打篮球的,比一般的青工还要有脸面一些。能够代表一个厂去和另一个厂打比赛,是很令人羡慕的一件事。而和篮球队员关系新近,也让人脸上有光。在工厂,从来文体积极分子都是风光的。

“我是自行车厂的,”小黑皮说:“你呢?”

篮球队员说:“我是钟表厂的。我们这一批,除了你们自行车厂,我们钟表厂,还有他们机床厂,其他还有机械厂、仪表厂、木器厂、铸造厂、锻压厂、模具厂,对了还有一个修建队,是跟我们一起去给我们修房子的。”

篮球队员这个厂那个厂四处打比赛,消息果然比一般的人要灵通,想想居然还有建筑队跟在他们的车子后面,颇让人觉得惊奇。小黑皮掏出一包牡丹牌来,弹出一支,递给篮球队员。篮球队员一看忙说谢谢,接过了,摸出打火机打着火,先给小黑皮点上,才给自己点。一包牡丹牌要四角九分,老职工如老叶师傅和司机老王也不过抽的二角几分的飞马和大前门,这小黑皮一亮手就是一包牡丹,出手真够阔绰的。篮球队员这下小黑皮也不喊了,问他:“你叫什么?”

小黑皮暗自得意,却淡淡一笑说:“刘卫星。你呢?”

“仇封建。”篮球队员说:“我本来叫仇泰安,后来自己跑去派出所改了名字,叫封建了。”

小黑皮刘卫星笑了,问:“为什么叫封建呢?”

“泰安这个名字一听就四旧、就封建,我正好姓仇,跟封建有仇,就正过来了。”仇封建解释说,“平安电影院都改叫革命电影院了,我还不改?”

刘卫星觉得这个篮球队员是个直肠子,标准的四肢发达头脑简直的运动健将,是个可以结交的人,便起身对仇封建身边的人说:“我们换一换如何?”

仇封建身边的人摇摇头。他靠着窗户,当然不肯换。又睡得正好,被两个人说话吵醒,心里正不耐烦,裹紧了身上当被子盖的一件工作服,换个姿势,把头搁得更舒服点,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刘卫星觉得无趣,朝仇封建耸耸肩,表示没有办法。

仇封建却摇晃一下身边那人,说:“徐长卿,别睡了,我们讲讲话。你们机床厂这次来了多少人?”

那叫徐长卿的青年睁眼回答说:“六十多个人。”这个徐长卿有点蔫头搭脑的,回答完便又眯着了。

刘卫星听了他的名字鬼鬼祟祟地笑,“徐常青?哟,跟洪常青一样?党代表啊。”

仇封建推推刘卫星的背,在他耳朵边小声说:“这辆车上顶好看的小姑娘就是他们机床厂的,喏,前三排那个穿线呢格子梳两根辫子的,是他们厂有名的广播员,一口普通话,讲得不要太标准哦。我们去他们厂里打比赛,都是她坐在主席台上播的音。”

刘卫星一听前面有美女,顿时眼睛都亮了,站起来往车头那边走,假意问老叶师傅:“师傅,我们中饭都没吃,晚饭在哪里吃呢?我又不是去打美帝苏修,顿顿都吃压缩饼干。水壶里的水也喝光了,嘴巴干得来要死。”

老叶师傅也站起来,转身朝着大家,大声说:“同志们,晚饭请放心,厂里食堂已经预备好了饭菜,还有老职工组织了欢迎队伍,到时候会敲锣打鼓来欢迎你们这些新职工。再忍两三个钟头就到了。这里早就出了浙江,进入安徽了。”

“一个徽州朝奉[2],有啥稀奇。穷来兮的地方,又不是啥外国大马路,用得着这么激动吗?”刘卫星嘟嘟囔囔地说着,一边往回走,一边看穿那个格子衣服梳辫子的女青工。那女青工本来靠着身边的女伴在睡觉,被老叶师傅吵醒,懵里懵懂地睁开眼睛,正拿手揉,一点没注意有人在看她。

刘卫星走到她边上时拿死眼看了她两下,回到座位上扭头对仇封建说:“确确实实好看,漂亮,卖相灵的。皮肤老白,眼睛老大。这女的叫啥?”

仇封建捂了嘴在他耳朵边上说:“我听见他们叫她小申,申什么就不知道了。”

刘卫星转头问徐长卿,“叫申什么?”

徐长卿把工作服的衣领再竖高点,遮住大半张脸,装睡不回答。刘卫星撇撇嘴,再不理他,继续扭头和仇封建说三道四,说东道西,一路都没有停。徐长卿却睡不着了,闭着眼睛想刚才老叶说的话。

老叶说的老职工,是最早一批来这个位于安徽大山里的后方基地的,至今已经有七八年了,比他们早一批来的也有三年。这些职工都是抽调上海各大工厂的技术人员精兵强将来开设的分厂,许多工厂一分为二,一部分留在上海完成指标任务,一部分远赴大小三线从头干起。光是五八年到六六年,就有二十三万职工随厂迁到陕西、甘肃、青海西北地区,华东则是江西、福建、安徽,远到云、贵、川、湖南都有上海工厂的后方基地。

这些地方,当时称为“大小三线”。所谓“三线”,沿海边疆的前线地区为一线;三线为四川、贵州、云南、陕西、甘肃、宁夏、青海等西部省区及山西、河南、湖南、湖北、广东、广西等省区的后方地区,共十三个省区;二线指介于一、三线之间的中间地带。其中川、贵、云和陕、甘、宁、青俗称为大三线,一、二线的腹地俗称小三线。根据当时中央军委文件,从地理环境上划分的三线地区是:甘肃乌鞘岭以东、京广铁路以西、山西雁门关以南、广东韶关以北。这一地区位于我国腹地,离海岸线最近在700公里以上,距西面国土边界上千公里,加之四面分别有青藏高原、云贵高原、太行山、大别山、贺兰山、吕梁山等连绵山脉。这些山脉作为天然屏障,在准备打仗的特定形势下,成为较理想的战略后方。

中国工业建设之初,是受苏联专家的指导,主要工业都放在沿海和东北,那里各行配套工程已经有了基础,底子好,见效快。但也有弊端,一旦和美国台湾开战,并且当时已经在朝鲜战场和美国开着战,沿海马上便会成为前线,国防工业马上首当其冲受到威胁。基于这个原因,毛泽东提出的156个建设项目不能全部放在沿海和东北地区,特别是在朝鲜正在打仗的情况下,更不能这样做,要安排一批项目到西部去搞,国防建设项目要有近一半安排在西部。根据毛泽东的这一意见,周恩来等国家领导人与苏联方面进行了反复协商,最后决定106项民用工业企业的21项,建在西部地区,44项国防工业企业中的21项,摆在西部。使过去几乎没有工业的中西部地区建起了一批轻、重工业。从65年起,三线建设正式启动。

六五年四月,周恩来代表中国政府请巴基斯坦总统阿尤布·汗向美国总统约翰逊传话说:“如果美国把战争强加给中国,中国将奋起抵抗,战斗到底。不管来多少人,用什么武器,包括核子武器在内,可以肯定地说,它进得来,出不去,必将被消灭在中国。”可以说,三线工厂是建立在可以防备核战的理念下诞生的。

六九年中苏关系恶化。为了对付来自苏联的军事威胁,毛泽东又提出了一个“小三线”建设的思路。这个思路就是:各省特别是进行三线建设的各省,再建设成本省自成体系的“三线”,这样,既可以使“大三线”与“小三线”两个体系环环相扣,形成一个大系统,也可以将三线建设深入到中小城市、县城乃至乡村,使我国形成支持长期战争的工业基础。

安徽后方基地,就是上海小三线的搬迁目的地。涉及军工、基础工业和短线产品342个项目458个工厂。这一批职工去的地方是安徽绩溪县,共有八个工厂,组成一个完全配套的炮弹生产系统。

天黑以后,车队终于到了工厂所在的巧川村后方基地。这个巧川村,离绩溪县城,尚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工厂完全处于大山深处,一条小路弯进去,是两座山之间一条狭长平缓地带,乡民在谷底种点庄稼,村庄人烟并不稠密。

刘卫星看了这一路的情况,骂一声“册那”,说:“这个鬼地方,我们都找不到,别说美帝苏修了。”

他这一句话,说出了大多数人的心声,个个望着窗外的乡村景色,失望得连血都冻住了。

车子进入厂区,慢了下来,厂区里亮着一盏盏一百支光的大灯泡,路两边都是欢迎的职工,果然就像老叶说的那样,敲锣打鼓张灯结彩的,像过节一样。工厂毕竟是工厂,厂房仓库办公楼宿舍一应俱全,基本和上海的工厂差不多。当然也应该是差不多的,因为修建这些厂房仓库的人,就是上海过去的基建队。

司机老王把车停稳,松一松腰说,累死了。

老叶招呼众人拿好随身携带的小件行李,跟着他下车排队,等着安排住宿的地方。

车门打开,众人跟着老叶下了车,一个年青女职工挤过拥挤的人群来到他们跟前,叫一声“老叶”,说:“老叶,到了?路上还好吧?累了吧?有东西吗?我来我来。”

老叶笑呵呵地把一个印有上海字样的灰色拎包交给那女职工,说:“还好还好,就是路上灰大了些,你看,头发都成白的了,这一车的人,个个都是白毛女。”

“哦哟,真的是,一身的灰。回去洗澡回去洗澡,我热水早烧好了,滚了五只热水瓶,让你洗个舒服。带什么东西了,这么重?”那女职工爱娇地又是心疼又是埋怨。

老叶笑呵呵地说:“你爸妈叫我带给你的,还有你要的衣裳料子,好多东西。你先回去,我把他们安排好,马上就好回去了。”老叶对青工们凶巴巴的,对这女人倒是和言细语。

司机老王休息了一会,有精神了,跳下驾驶座,对老叶和那女人说:“小朱,洗澡水烧好了,老酒准备好了吗?请我去吃两杯?有什么好的下酒菜?”

那叫小朱的女职工抿嘴一笑,说:“老王师傅,欢迎欢迎,平常辰光请都请不到呢。老叶,那我先回去了。老王师傅,再会喔。”拎了包,挤出人群,眨眼就不见了。

刘卫星在一边清楚地看着老叶和女人说话,喃喃地说:“册那,老叶像个鸦片鬼,他老婆倒是好看的呀,不晓得怎么被他哄到了手,福气好得来。”

周围几个青工都听到了他的话,虽然累得不想说话,但心里也都同意他说的。这老叶师傅本人长得不起眼,他老婆倒真是漂亮的,就像电影《春苗》里的那个赤脚医生,白皮肤大眼睛,神态又温柔,语气又和顺,身材又苗条。这老叶交了什么好运道,额骨头这么高,碰到天花板了,娶了这么漂亮的女人做老婆。

老叶师傅叫齐了他带的这一辆的新职工排好队,跟在别的车上下来的新职工后面,往厂里为新职工准备的宿舍走去。一路上老职工夹道欢迎,彩旗在夜色里被初春的风吹得啪啪地响。夹道欢迎的除了老职工以外,还有他们的孩子,都不大,五六岁的样子,还有更小的,被抱在大人的怀里。

这一群在车上坐麻木了神经的新职工看着先来的人的生活状态,忽然明白了这就是他们的未来。本来这些新职工里,有的是厌倦了在上海沉闷压抑的政治气氛,有的是想换换环境,有的是想看看上海以外的世界,有的是要腾出房间让给兄姐结婚,有的是被厂里或学校所逼,有的就是按资排辈轮到了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但离开熟悉的城市,远赴外地,总会让人隐约地生出一点求变求新的希望。虽然对他们来说,全国所有的地方都不如上海好。那些到新疆黑龙江云南插队落户的老三界们,在寄回家的信中早就一千遍一万遍地诉说过外边的辛苦和艰难,但不临到头上,怎么也不相信。

那些作死作活硬要留在上海的人,想尽办法也要留了。有一动员到他就哭的,有一旦风吹草动就吃中药装病的,有去医院开病假的,有走后门请客送礼的……千奇百怪的理由和手段,就是为了留下不走。

在旧职工欢迎的锣鼓声中,是新职工哭丧的脸。不停有人在骂骂咧咧,一直骂到了工厂为他们准备的宿舍。

一走进这宿舍,新来的职工又都骂上了。

小黑皮刘卫星第一个发火,把手里拎的网线袋往地上一扔,骂道:“册那[3],你们骗人哦。这是宿舍?我没住过宿舍是吧?你们骗我没住过宿舍是吧?有这么大的宿舍吗?哦哟,阿拉乡下人是吧?一辈子没见过宿舍是什么样的?你们是不是也住这样的宿舍?啊?这么好的地方,要不要我们换一换?”网线袋里装的是洗脸盆、洗脚盆、毛巾、牙刷、漱口杯、肥皂盒、铝制饭盒、军用水壶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这些东西往地上一扔,发出响亮刺耳的撞击声音,吓了旁人一跳。

别的人也恨不得砸点什么东西借以泄愤,但想想这些东西都是要自己花钱买的,便抓住网线袋轻轻放在地上,打量着这间大得不得了的所谓的宿舍。

这不是一间宿舍,这也不是几间宿舍,这是一间两三百米平方米大的仓库。崭新的仓库,还没使用过,高高的屋顶上挂着一百支光的白炽灯,一溜挂过去,挂了有好几个。只有灯泡,没有灯罩,这么多高照明的白炽灯亮着,这间仓库明亮得一览无余。什么都没有,只有上百张双层铁架子床。这百十来张双层床靠仓库的墙两边相对放着,中间隔开一条两米来宽的过道,过道上方拉了一条铁丝,铁丝上挂了一块绿色的绸子布,像是主席台上做幕布做彩旗的那种廉价布做的。这块绿色绸布会挂在这里的唯一作用,看来是隔开两边的床。

这不但是一个用仓库改的临时宿舍,还是男女共用。女青工看着这个情形,实在是心慌到了极点。

老叶和别的老职工一起劝这些失望透顶的新职工,老叶说:“宿舍还在建,等建好了你们就可以住新工房了。”

旁边一个腰圆膀粗的老职工看着这些没精打采的新职工,带点不耐烦地说:“是有带卫生间的新工房哦,有阳台有灶间有卫生间,你们在上海也住不上这么好的房子的。不是我说,你们哪家人家有独用的煤卫?站出来我们认识一下?困难是暂时的,前途是光明的,要带着发展的眼光看待事物嘛。跟你们一起来的就有修建队,他们可是专门为了你们来的,就是给你们盖新工房的。你们一来就有煤卫齐全的新工房住了,我们还住的老宿舍。比起我们,你们已经很幸福了。”

老叶介绍这位师傅说:“这是武保队的童队长,今后就由他负责你们的安全,你们有什么事,都可以去找他。”

“武保队?什么是武保队?”刘卫星问?

“武装保卫队。还能是什么武保队?”童队长说。

“我们都是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一颗红星心向北京,又没有阶级敌人,要什么武保队来保护我们?”仇封建开口问。

童队长冷笑一声,“你说没有就没有?我怎么听见有人在唱黄色歌曲?我告诉你,唱黄色歌曲的就是坏分子,就是武保的对象。好了,各人找各人的床铺,床架上都写得有你们的名字。男同志这边,女同志那边,不要乱来。都动起来,站着不动做什么?还想我来帮你们铺床?快!都行动起来,这么晚了,不想吃饭了?”

童队长恩威并济地说着话,又是骂又是哄,把满心怒火的青工们弹压住,这时随车队一起来的行李也被老职工送到了,童队长又大声说:“好了,你们的行李来了,各人来领。慢慢来慢慢来,一个一个来,不要乱抢,不要拿了别人的行李!喂,你!嘿,老子不管了,让你们抢去。”

老叶热情地帮新职工搬行李,一边对童队长说:“算了算了,才来嘛,难免的。”一边维持秩序。

乱哄哄地抢了一阵行李,这个说你拿了我的铺盖,那个说那个是我的箱子,等到把地上所有的行李箱子分完,已经快九点了。老职工新职工都饿得要死,有的人把行李往贴有自己名字纸条的光床架子上一扔,也不打开铺好褥子被子挂上帐子,就吵着要去食堂吃饭。又骂那些检查自己的行李是不是完好的人啰里八嗦,要检查吃好饭回来再检查好了,又不会是在半路上丢了,左右不过是大家混拿了,回头找到了换过来就是。

老叶看得直摇头,对童队长唉声叹气,说:“我下次再也不干这个差事了。本来是想借机回趟上海,哪里晓得这么累。”吵吵嚷嚷地总算所有人都找到自己的床位了,老叶累得嗓子都哑了,对童队长抱怨说:“再迎一次新职工,我的半条命都要没了。”

童队长笑骂说:“你本来就只有半条命,夸什么口呀?你老婆准备好了酒菜等你回去,你怕是早就在这里呆不住了吧?”

“放屁!”老叶说:“你才半条命。我不把这些小青年安顿好,对上头交不了差。老童,食堂有啥好吃的?”

童队长看看弄得差不多了,这才慢条斯理地说:“你们到得晚了,食堂已经关门,煤炉也封了,只有馒头和发糕还有,我让人抬来,大家将就一下。”

这话一说,连老叶都开始骂娘,更别说新职工了。但听得骂声一遍,女青工哭声四起。

有人抬来了几屉半冷的馒头和发糕,放在仓库宿舍的空地上,童队长和他的武保队的人维持着秩序,一边骂一边发干粮。

又有领导模样的几个人在馒头发糕后面走了进来,童队长说:“同志们,厂领导党支部书记方书记来看望你们了。大家欢迎!”一边拍手欢迎,一边示意新职工鼓掌,请领导讲话。

那方书记摆了摆手,笑眯眯地说:“大家都累了,我也不打扰你们吃饭休息了。我只说一句话:这里,从今往后,就是你们的家了,大家爱厂如家,共同把三线建设好。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大家先吃饭吧。”

他话说完,新职工一个也不动手,既没有人鼓掌,也没有人抢冷馒头,方书记和别的领导又说了许多安慰的话,童队长哄着大家来拿馒头。终于有人饿不过,也挺不起骨气来用绝食表示抗议,方书记和童队长们看见有馒头在进了饥饿的人的嘴,像是完成了一件壮举,满意而去。

领导一走,老叶等老师傅也觉得任务完成了,可以交差了。新职工只有冷馒头可吃,他们回家可是有热饭热菜热水澡热被窝等着,都迫不及待想要回家去。打了两个呵欠,把厕所和水槽指给新职工们看了,说声明天见,转身就走了。

吃完馒头发糕,仓库宿舍里辟辟啪啪的一片开箱子的声音,新职工一个个都忙着挂帐子铺褥子,箱子包袋放在床下,忙得没工夫闲话,等这些事都做得差不多了,才有女青工想起来把中间隔断的布幔拉上。累了一天,没精神去洗漱一下就倒在才铺好的床上,帐子放下,不知是谁去关上了灯,黑暗和疲倦一起袭来,刚要入睡,就听见女青工压抑的哭声传出。

这哭声就像是长了翅膀和脚,会传染,一会儿之后,女工宿舍那边已经是哭声一片,过了一会儿,男工宿舍这边也有隐约的哭泣之声。

到厂的第一夜,就是在男女的哭声中渡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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