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之于一个人,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阿绾说,“名字是一个人身份的标志,如果没有名字,或许就会忘记自己是谁。”
“自己是谁……”她沉吟着这句话,忽然笑了起来,“自己是谁,他是谁,而我又是谁?”
阿绾没有料到她会这样说,愣了片刻。
女子又问:“你可曾爱过一个人?”
阿绾无法回答。
“没有吗?那你一定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她的嘴角挑起一丝笑容,却漫起无尽的悲伤,“你日日夜夜陪伴着一个人,守护着他,你是如此地爱着他,恨不得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给他,甚至包括自己的性命。然而,他却爱着另一个人,他的一切都是属于她的。在他的眼里,你就如同空气一般,你陪伴着他的人,而她,却陪伴着他的灵魂。”
她的字字句句碎在无尘界阴冷的风里,化作把把利剑,刺在她的心上。桨声灯影里,她的视线朦胧起来,忽然有一种恍然如梦的错觉。
……
几年前的那个夏夜,叔叔带着阿绾离开苎萝村。星月璀璨,叔叔乘着竹筏,阿绾就躺在上面,听着耳畔的水声,在轻微的摇晃中沉沉睡去。
对于自己和娘亲之间的往事,箫映弦很少提及,但每每说到她时,他的目光都是那样温柔。他始终念念不忘着的人,叫流湘。
流湘,流湘,多么美丽的名字,像湘江的水一样温柔静默,缓缓地流过心田。阿绾知道自己这个名字的由来,那是叔叔给起的,因为娘亲。
绾发结同心,阿绾。
这就是叔叔对娘亲的心。
在无尘界里,四周忽然寂静下来,阿绾抬眸,看到竹筏已经行出了很远,阑珊的灯火远在身后,前面则是未知。
“我们这是到哪里了?”阿绾的心里忽然不安起来。
女子立在船头,背对着她。
“这些年来,他心里念着,爱着的,一直都只有你。”她的声音陡然冷漠,锋利如冰,“他有多爱你,我就有多恨你!”
水里忽然伸出无数条潮湿黝黑的水草,将阿绾的双脚紧紧缠住,向下拉去。她不能移动分毫,只须臾间就被拖曳到了水里。
水底混沌一片,仿佛最深沉的夜。她直直坠落,看到另一个自己脱离了水草的纠缠,渐渐浮了上去。叔叔给她的那支碧玉发簪从发间掉下,倏然沉落。
“我无法替代你,所以,只有成为你……”女子的声音伴着汩汩的流水涌入阿绾的耳朵,淹没了一切。
眼前有无数流光飞舞,阿绾看到梨花漫天,叔叔站在潇然落花之中,衣衫如雪;她看到儿时清澈的苎萝河边,阿亮埋头认真地折着一朵纸莲花,然后将它抛诸流水;她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女子,长发在水中飘散开来,宛若洇开的墨迹,又如幽暗的海藻,离她越来越近……
终于,她看清了她的脸。
那是怎样一张与她相似的容颜啊,仿佛水中的倒影,处处都透着熟悉的痕迹,却在眼角眉梢处现出些许不同。
阿绾不曾见过她,但她知道她是谁。
女子来到了阿绾的身旁,静静地看着。阿绾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孩子,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她幽幽地叹息着,水波纵横中她的表情看不分明。
阿绾觉得自己似乎又浮了起来,她回头望去,却发现她已经悄然消失了,唯有那双慈爱而悲悯的眼睛深深地印刻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是那样想说话,她想呼喊,想叫嚣,她拼尽了全力,却终究只能发出那样一个微弱的声音。
“娘……”
有泪水自眼底涌出,融入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恍惚,迷离,痛楚,麻木。
虚幻,却无处不在的真实。
在同隐河一样黑暗而沉默的空间中,一个人悬浮于半空中,身畔萦绕着黑白两色的气体,它们相互交融,却界限分明,翻滚着,流动着,将他包裹在内。
在这个亦虚亦实的世界里,重力好似已不存在,他的身体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悬浮着,像被这些奇异的气体托着,又仿佛是他将它们吸引了起来。
身体上的痛楚异常剧烈,他颤抖起来,这种颤抖从心底传递到指尖,然后又传递到萦绕在他身畔的那些气体中。霎时间,黑白两色的气体奔腾翻涌起来。
他的手指动了动,随着这微小的动作,云海缓缓聚合,在空中幻化成一张美丽的女子的脸。如果阿绾看到,一定会认得出这个人就是她在隐河中看到的人,她的娘亲。
云海幻化成的女子素净的面容和煦若风,温婉地看着他,笑着。
他的目光有刹那间的迷离,分明知道那是梦幻泡影,却依然伸出手去。就在此刻,云海忽然翻腾起来,霎时间淹没了她的笑容,将她的容颜隐没了。
空中的男子眼前片刻的迷离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冷锐和漠然。他挥了挥衣袖,云海分散开来,化作一个个更小一些的光球,他闭上眼,张开嘴,将那些光球全都缓缓吸入……
苎萝村,夜。
混混沌沌之中,阿绾从昏迷中醒来,借着月亮微弱的光亮,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处荒草丛中。就在她心里害怕又焦急的时候,忽然听到了脚步声,伴着一声声熟悉的呼喊。
“阿绾,阿绾……”
那一刹那,她的心脏狂跳起来。
叔叔,是叔叔!
她挣扎着起身,然而浑身疼痛欲裂,难以移动分毫,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她听到那声声呼喊由远及近,再然后渐渐远去了,四周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叔叔竟看不见她?她躺在黑暗里,心缓缓沉落。忽然,脚步声又来了,阿绾刚刚熄灭的希望之火再次点燃,然而看到来的人,她的心顿时又沉了下去。
竟是在隐河上要害她的那个女子!
手,柔软的,冰凉的,描摹着她的眉眼。那双手的动作是那样轻,仿佛只是雪花飘落在了眼睫上,却令她觉得分外冰冷。阿绾只能看着她,却毫无还手之力。
女子终于开了口:“当初你给我意识的时候,我是那样感激你。因为你的一滴血,我不再只是一只漆黑丑陋的暗灵,我有了自己的名字,魅儿。”
阿绾心里一颤,原来她就是魅儿!
“我尽心尽力地守护着阿亮,看着他从一个懵懂的孩子长成一个俊逸的少年,看着他日日夜夜不停地叠呀叠,只为你的那一句话。”她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疼惜和怜悯,“一万朵。”
“可是你走了,不辞而别,再也没有回来。他真傻,一直在等你,相信你会回来。”她忽然笑了,“他从来都不知道,我一直默默地陪伴着他,为他做了那么多。”
“渐渐地,家里的莲花越来越多,堆满了所有的屋子,他依然在不停地叠着。终于,他即将要叠够一万朵,但天意弄人,就在这最后的时刻竟发生了火灾。人们发现的时候为时已晚,大火熊熊,很快就将所有的花朵燃烧殆尽,他竟没有呼喊,只是这样静静地站着,看着火海吞没了一切。那一夜,他的娘亲也因这场火灾而殒命。”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说话,也不再折莲花,就在我以为他将要放弃的时候,他忽然消失了。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没有,但我相信他一定还活着。我在等他。那段时间,村子里怪事频发,村民们心中惧怕,纷纷搬离了村庄,这个村子也就渐渐变成了一座荒村。”
阿绾听着魅儿的话,想到那个昼夜不休折着莲花的男孩子,不由痛彻心扉。
“我化作人形之后,到处寻找你,因为你是他的牵挂,也只有你能够救他。三年,整整三年!他离开了三年,我也找了三年。老天待我不薄,如今终于让我找到了你!哈哈哈哈……”
她笑了起来,笑声散在夜风里,听起来却像是哭一样。
“现在,就让我借用你的身体,代替你去唤醒他!这一世我欠你的,来世再偿还吧!”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苍白的月光下,阿绾的思绪渐渐模糊,有什么清冷而深沉的东西缓缓沁入脑海中,占据着她的意识。
这是那样一种悲伤,如同尘封了经年的酒,浓烈,悠远,汹涌如波涛一般,将她完全淹没。
许多年前,那时候的魅儿,还不是魅儿。
它是一只浑身漆黑的暗灵,身体单薄得如同纸片一般,它喜欢唱歌,虽然它知道自己的歌声没有人能听到。每个有月亮或星光的夜晚,它都会唱歌。它有时是站在蒿草叶子下,有时是坐在圆滑的石头边,有时候是浮在清凉的河水上,声音细细小小。
它唱:“明月照君席,白露沾我衣。”
它唱:“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乱。”
它唱:“夜宿桃花村,踏歌接天晓。”
它不知道这些句子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仿佛只要一张口,这些美丽又略显孤寂的诗词就会从它的口中跃出,仿佛有生命一般。
有人在听它的歌声,那是两个孩子。月色下,它看得到那个男孩在侧耳细细听着,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他的眼神温和得如同静静洒落的月光一般。
第一次,它的胸膛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心脏在跳动。
因为那个女孩的一滴血,因为她的一句话,它的一生就此改变。“它”有了生命,变成了“她”,魅儿。
他依然看不到她,她却知道自己的变化。她的身体渐渐丰盈,容颜也变得玲珑。当他独自于夜里坐在苎萝河畔的时候,她会幻化出七彩罗裙,穿着它在他的面前起舞。水袖翩跹,滑过他的面颊,带着一缕清凉的香气。
然而,他看不到,也感受不到。他只是低着头,折着手里的纸莲花。
纸莲花,一万朵纸莲花!
她看着他那沉迷的眼神,是那样难过。
他逐渐长大,从一个稚嫩的孩子长成挺拔的少年,眼神依然清澈,只是时常紧抿着的嘴角却极少流露出笑意。他依然在折着,她想告诉他那个人不会再回来了,却在帮他一同折着。他从未教过她,她看了那么多遍,早已熟记于心。
在黑夜里,当他沉沉睡去,梦里依然轻声呢喃着那个人的名字时,她的心里一阵颤抖。那一刻,她是多么想把手中刚刚折好的一朵纸莲花撕碎扔掉,却终究只是默默地将它放在他的枕边。
她的动作是那样小心翼翼,一如心底那些从未说出口的思念。
第二天早上,当他醒来看到枕边一夜之间绽放出的大片纸莲花时,先是惊诧,继而微笑。他反复地沉吟着那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