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绾。
阿绾,而不是她魅儿。他不会叫出魅儿这个名字,他甚至永远都不会知道她的存在。
他不知道,在许多个微醺的午后,她是怎样坐在他的身旁,轻轻地唱着那些他听不见的歌;他不知道,在许多个落雪的冬天,她是怎样站在雪中,思绪随着他悠远的目光飞至天边;他不知道,在许多个静谧的夜里,她是怎样凝望着沉睡着的他的眉眼,怎样轻抚着他的衣襟,怎样落泪无声。
这些,他全都不知道。
当她终于决心入画时,他却消失了,终究没能看到她的样子,不知道她的存在……
此刻,当看着被自己制住的阿绾时,魅儿几乎要颤抖起来。那样强烈的爱和恨交杂在一起,即使是一杯鸩酒,她也要毫不犹豫地喝下去。
她忽然想到很久很久以前他说过的那句话。
他说,世间最苦,是相思。
阿绾毫无还手之力,视线中唯有头顶明月的光晕,冷锐如冰。
然而就在此时,那股幽冷的气息却陡然停止,然后很快散去。与此同时,魅儿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色,直透苍穹。
阿绾睁开眼,刹那间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不远处的黑暗中立着一袭白衣,就像冬夜里墙角一隅未融化的雪,纯净得令人叹息。
那一刻,她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是叔叔!
叔叔的眼神锐利如鹰隼一般,透过夜色直射过来,他的指尖燃着一团幽绿的火光。魅儿的身形渐渐消失,化成一个小小的黑影悄然落下,一动不动。
那是一只浑身漆黑的暗灵。
叔叔解除了阿绾身上无形的束缚,将她扶着坐起来,泪水从阿绾的脸颊无声滑落。
“没事了,不要怕。”叔叔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一个婴孩那样柔声哄慰着她。就在这时魅儿悄悄地爬起来,想逃跑,被阿绾与叔叔同时看到。叔叔指间的火光骤然一盛,顷刻间缠绕住了她的身体。
“别杀她!”阿绾惊呼。
魅儿挣扎着,口里发出细小的尖叫。叔叔收回绿火,魅儿软软地倒下,看着阿绾,眼里的神色无比愤恨。
“果真是只至情至意的暗灵,为了阿亮,竟甘愿入画。”
“入画?”
地上有一幅画,阿绾看到画中人的面容,正是她先前看到的阿亮娘亲的容颜,足可倾人城。
“她为了拥有实体,化作一个真正的女子,就将自己的元神封入这幅画之中,这就是入画。一旦被高强的术士将她从画中强行分离,她就可能魂飞魄散。”箫映弦叹了口气,“何苦。”
“叔叔,”须臾间,她已经做出了决定,“求你帮帮她。”
箫映弦听到这句话,缓缓摇头叹息,阿绾的心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魅儿骤然一跳,尖叫着狠狠咬在了箫映弦的手上。阿绾惊呼一声,将她从他手上甩开。魅儿跌坐在地上,又踉跄着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一旁,阿绾这才注意到,那里竟有着一朵纸莲花。
莲花与魅儿的身子一般大,她伸出细弱瘦小的双臂将莲花抱住,脸贴在了花瓣上,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四周静谧无声,时间这样久,仿佛过了千年。
一阵风吹过,她的身体就倏然化作齑粉,随风散去了。那朵莲花也随之枯萎,顷刻凋零。刚才魅儿所处的地方只剩一颗透明的珠子,在阳光下折射出光芒。
“这是她的元魄珠。”箫映弦说道,“暗灵并不是生物,没有灵魂,只有元魄珠。”
“她还能再活过来吗?”
“不一定,要看机缘。”他摇了摇头,缓缓说道,“她其实……从来都没有活过。”
阿绾看着纸莲花,忽然想到那句话。
世间最苦,是相思。
阿绾收起了魅儿的元魄珠,因为怜悯,也因为敬佩。她并不恨魅儿,至少魅儿并没有在实质上伤害到她。
箫映弦手上的伤口愈加严重,云水咒都已经没了效果,乌黑的颜色依然渐渐扩展开来。阿绾心急万分,想请来郎中为他诊治,叔叔却阻止了她,说这是不普通的伤口,一般人是治不好的。
过了几天,有一个人来到了他们家中。那是一个穿绿色纱裙的女子,肃静的面庞淡若莲花。
“又哪里受伤了?”故交相见,没有丝毫寒暄,她一进门就这样笑问,然而笑容却在看到箫映弦伤口的刹那间消失了,“怨气侵体。如果是寻常怨气倒也无妨,只是这怨气奇怪得很,似乎是由许多时日已久的积怨汇聚而成,极其凶煞,如果不及时救治,可能会渐渐侵入脏腑,到那时就回天无术了。”
她的话字字惊心,落在阿绾的耳里,又震响在心间,她抓住女子的衣袖:“拜托你救救我叔叔!”
凌烟回头看她:“你是……阿绾?”
阿绾点点头,没有料到她竟知道自己。
碧绿纱裙的女子将疑惑的目光投向箫映弦,之后又收回,说:“别担心,我一定会医好你的叔叔。”
接下来的几天,箫映弦的伤好了一些。阿绾正暗自欣喜,打算出去买些菜肴回来庆祝,途中遇事返回,却没有想到无意中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凌烟,别再费心了,这伤你我都明白,请你来只不过是为了让阿绾放心,那孩子心眼直,我怕她做出什么事来。”是叔叔的声音。
“唉,你啊,这么多年了还是老样子。你对阿绾这样好,流湘要是泉下有知也该放心了。对了,这些年来你引渡灵魂,来往于阴阳两界之间,有没有见到流湘的魂魄?”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没有,或许她早已轮回转世了吧。”
“唉……”凌烟叹了口气,沉默了片刻,又问,“你这伤究竟是怎么得的,竟这样凶煞?现在我只能暂且延缓伤势,真正能治你这伤的,世间仅有……”
起风了,朔风摇晃着屋旁的青竹,发出“沙沙”的声响,将女子的声音淹没其中。阿绾心急如焚,依然在外面屏息等待着。
“你真的不打算去寻找须臾花?那是唯一能救你性命的机会啊!”很久以后,凌烟终于开了口。
须臾花。
这次,阿绾终于听得真切,这三个字仿佛带着奇异的律动,飘忽而至她的耳边,又重重地砸在她的心上。
“须臾花生长于阴阳两界交界的若虚界中,发芽、生叶、开花都只在须臾之间,若在盛放之时将其摘下,就会永不枯萎。它行迹缥缈,数百年来没有一个人有缘得见,更何况是我呢。”箫映弦叹了口气。
几天后,凌烟离开了。走之前留下了不少丹丸药剂,嘱咐箫映弦按她的话每天定时服用。他接过,微笑点头,她没有丝毫放心,反倒苦笑道:“映弦,你这人的应承,是作不得数的。”
“作不作得数,要看是对谁。”他却并不恼,“时辰不早了,快些上路吧。”
凌烟走后,看着天上的圆月渐渐变瘦,阿绾的心揪得越来越紧。每个朔夜是叔叔最难熬的日子,身体无恙时尚且痛苦难耐,如今又身负重伤……
她不敢想象在这样的情况下,叔叔熬不熬得过。
对于自己的伤势,阿绾虽忧心忡忡,箫映弦自己却似乎并不在意,一如往日那般笑着安慰她,说:“阿绾,生死有命,你不必太过担忧。”
可是,她怎能不担忧?
他笑着,伸出手来,似乎是想摸她的头,却在半空中顿住,缓缓放下:“阿绾真是长大了啊,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姑娘了。可是,心事却也越来越多,笑容比以前少了。到底怎样才会让你开心呢?”
阿绾不知该怎样回答。
她想到那晚隐河中看到的娘亲,想弄清楚关于她身世的一切,还想知道,那桃花醉究竟是怎样酿成的。
在叔叔腰间的那个小瓶子里装着的是一种酒,他说那是世间最醇美的酒,名唤桃花醉。
叔叔后来滴酒不沾,是有原因的。
阿绾曾听人说起过,他当年少年意气,挥斥方遒,也曾有过一段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的岁月。然而美酒虽好,如果喝多了,终是要误事的。
听说他爱上了一名女子,两个人誓要连理比翼,双宿双飞。然而在临走的前一夜,他却与人喝酒,大醉方休,等他醒来时,已经错过了与她约定的时间多时。她又悲又愤,远离此地,杳无音讯,没有留给他只言片语,唯有一幅红梅傲雪图。
他携着那幅图去寻她,自此滴酒不沾,走遍天涯。当一年后终于找到她的时候,她却已经身为人妇,在生下孩子后不久离世,那个孩子就是阿绾。
叔叔说,阿绾的娘亲极善长以各种花酿酒,所成之酒名曰“沉花”,芳香非常,深得世人喜爱,广为流传。但有一种酒她只为一个人酿,只让一个人尝。他说那是世间最醇美的酒,轻啜一口就能连魂魄都醉透。
在许多个深夜里,她都曾看到他拿出那个泛着桃花色泽的小瓶子,掀开盖子,酒香如花香一般四溢开来。他垂下眼睫,轻轻嗅着,却自始至终未曾斟饮一口。
那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瓶桃花醉。
那次大醉,他饮了无数的酒,却唯独没有饮它,他是如此珍视它,像珍视这世间仅余的温暖。
他时醉时醒,望着那小小的瓶子,问她:“阿绾,你知道这桃花醉为什么如此香醇吗?”
她摇摇头。
“因为,这是用她的泪酿成的啊……”
他说那句话时的语气,轻得像叹息,温柔得几乎悲怆。可是她始终不明白,苦涩的泪水怎么会酿成香醇的美酒呢?
桃花舞月风弄影,醉眠今朝不是春。
桃花醉。
腊月的那天,箫映弦的青棠佩忽然发生了变化,颜色由翠绿变得赤红。青棠佩是有灵性的宝玉,可以感应方圆百里之内灵魂的状况。
箫映弦的面色凝重起来:“短时间内亡故这么多人,定是附近哪里发生了灾祸。”阿绾要和她一起去渡魂,叔叔却说很危险,坚决不让她去。
临走的时候,她说:“叔叔,我等着你回来。”
箫映弦点头:“会的。”
阿绾的脑海中陡然浮现前些时日凌烟临走时说的话:“映弦,你这人的应承,是作不得数的。”那一刻,她的心情无比复杂。
他走出去了几步,忽然又似想起了什么一般,转过身来,将腰间的青棠佩解下,放在她的掌心里:“阿绾,如果我回不来,记得引渡我去轮回的彼岸。”
叔叔走后,阿绾心里很乱,担忧和焦急夹杂在一起,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附近的凤鸾池边。正是在那里,她与楚延歌相遇。
命运,自此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