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迪逊市是美国威斯康辛州的州府,从芝加哥驱车一个小时的路程。这里是一座大学城,著名的威斯康辛大学就在这里。这里又是一座四面环湖的城,湖的面积大于城的面积,在这样的地方长跑,真有点儿李商隐诗里说的“城窄山将压,湖宽地共浮”的意思,无论跑在哪里,湖水都影子一样紧紧的跟随着你,为你扬波加油,和在别的地方长跑的感觉,绝对的不同。
每年春末,这里都要举办一次“疯狂的腿”的长跑比赛,参加者有万人之多。这在我们这里算不上什么,我们每届的北京马拉松长跑比赛,也都有万人之多,但我们那是国际马拉松比赛,选手来自世界,这里却是本地人参加,要知道麦迪逊市人口总共才有几万呀。想到这一点,便也就多少明白了为什么要把比赛叫做“疯狂的腿”了,没有如此疯狂般的心劲,怎么可能平均每一家就会有一个甚至两个人出来比赛呢?
比赛的始点在州政府大厦前的广场上,比赛的距离是半个马拉松的长度。我们赶到那里的时候,离鸣枪的时间还早,没有想到,背后或胸前贴着号码的选手已经熙熙攘攘,人挤着人,几乎密不透风。看到选手中竟然有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太,让我分外惊奇,忍不住上前打听,才知道不少老人一辈子以参加一次这样的长跑比赛甚至马拉松比赛为荣耀。因此,如麦迪逊市这样的长跑比赛,在许多城市都有举办,面向的就是包括老头老太太在内的普通人。所以,美国人最喜欢跑步,在这里卖得最多的鞋子,是中国生产的运动鞋;即使再小的镇子上,道路的旁边也会专门辟出一条小径,供人们跑步。
这时候,才会让人体会到体育属于群众,而不仅属于辉煌庞大的奥运会或各项专业运动会。奥林匹克运动的宗旨之一,就是以品技兼优的运动员为榜样,以群众性参与为呼应,从而创造了为人们喜闻乐见的经典体育模式。这是一个民主得任何人都可以介入、平等的任何人都会欢迎、通俗得任何人都接受的方式。
面对这样由各色人等不同年龄组成的比赛人群,我第一次感到什么叫做群众体育运动,体育的意义,不仅仅是为造就少数明星,仅仅是为了争夺金牌,哪怕那明星可以让我们赏心悦目,那金牌可以为国争光,但那不是体育的全部意义,体育的意义还在于为了包括所有人在内的群众。我想起现代奥林匹克运动的创始人顾拜旦先生早就提出过的:人的身心协调和全面发展,建立完整而健康的现代人格,这才是奥林匹克主义的基本目标。体育应该达到这样让所有人全面发展的理想境界。
这时候,发号枪响了,一片欢腾之中,那么多人跑了出去,浩浩荡荡,犹如汛期的桃花水。小城本来就不大,这一日,满城都是长跑的人和看长跑的人,以及骑着高头大马维持秩序的女警察。灿烂阳光下,碧波粼粼的湖水,处处倒映着他们的身影。终点在市体育场,在一座小山坡上,那里,早已围满了欢迎的人群,包括选手的家属和朋友,还有踩着高跷挥舞着美国旗的卡通人,和眼巴巴等待着主人跑来的宠物狗。没有什么特别的奖品,但每一位参赛者的成绩,都会公布在第二天当地的报纸上。我们赶到终点的时候,包括冠亚军在内的几乎前一千名的选手早都得胜回朝,其他的选手陆陆续续的跑了过来,看他们慢慢地爬着坡,一双双的腿,已经疲惫不堪,但可以感受到曾经的疯狂和心里风卷长帆一样的激荡。
离开麦迪逊,在新泽西,在纽约,双休日的时候,看到很多人是在跑步。特别是在中央公园,除了游客,大部分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是在骑车或跑步。休息的时候,他们似乎不大愿意开车,而是愿意骑车或跑步。而我们这里大多愿意开车出去兜风或聚餐,甚至哪怕买瓶酱油,也要开车出去。这个星期天,我到纽约,因为堵车,坐在大巴上无所事事,居高临下看大街上的人流,忽然发现起码有百分之七八十的人是穿运动鞋,似乎个个都长着疯狂的腿。
黄昏时的大雁
我住的小区,有一泓小湖,三面环楼,一面紧靠一片茂密的林子。早晨和黄昏的时候,常常可以看见一群大雁从林子那边飞过来,雨点似的落在湖中嬉戏,然后上岸散步或觅食。岸边,有一座凉亭,我常常坐在那里,看大雁飞起飞落,成了这里一道百看不厌的风景。
我刚来美国时是初春,那时,林子刚刚回黄转绿,见到的大雁都是一家子一家子的,特别有意思,都是大雁爸爸和妈妈一头一尾,把刚出生不久小雁夹在中间保护起来。还特别有意思的是,每家的小雁不多不少,都只有四只,我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莫非它们也计划生育?那时候的小雁毛茸茸的,和小鸭子似的,在大雁中间整齐的排着队,一拽一拽的走着,特别可爱。
还有一件更有意思的事,有一天黄昏,大雁落在湖中,正向凉亭这边岸边游来,我忽然看见一位长得非常胖的白人妇女,走到了岸边的树阴下,手里拿着一个纸袋,等到另一支小手也伸进纸袋,同时一个小脑袋从她肥胖的身后露出来,我才看见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和她一起争先恐怕的从纸袋里掏东西,撒在湖边的草地上,然后转身就离开岸边,走过小马路,回路旁的楼里,一定是住在那里的。我不知道纸袋里装的什么,猜想大概是面包屑或别的什么吃的东西吧,因为不一会儿,大雁纷纷上岸,来不及抖落身上的水珠,开始弯着脖子低着头,啄食草地上的东西,吃得美滋滋的。等它们吃完了,又游回湖中,或者索性从岸边飞走,将影子让夕阳打在湖面上。
如今,四个月过去了,小雁已经长得和它们的爸爸妈妈一样大了,上岸来再不用夹在爸爸妈妈中间排队走了,我已经分辨不出它们当中谁是当初的小雁了。四个月期间,我每次坐在凉亭里看这群大雁的时候,只要是黄昏,准能看见这个胖得和啤酒桶一样的妇女(她的那个小男孩有时会跟着有时候不跟着),拿着纸袋子,等候大雁快要上岸的时候,把纸袋里的吃食撒在草地上,然后转身回家。
那样子,特别像我们的折子戏《拾玉镯》里那个女子喂鸡的样子,几乎每天的黄昏上演同一出戏,重复同样的动作,让我特别感兴趣,觉得非常有趣。每天黄昏,等待着大雁的飞来,等待着她的出场,成为了我寂寞生活的一段插曲。
应该说,这段插曲是动人的,因为什么事情能够坚持做四个月,做到从小雁一直长成大雁,都是不容易的,都是值得尊敬的。更何况,她只求耕耘,不问收获,大雁毕竟不是《拾玉镯》里鸡,可以给她家鸡窝里下蛋,还可以买给人转而结成姻缘。
前两天,突然高温袭来,每天最高温度达40度,。天旱热得湖水瘦了一圈,岸边的草枯黄了。我已经连续两天黄昏没有看见那位胖妇女出来喂大雁了,想是天热或者病了缘故。非亲非故,只是一群大雁,况且小雁都已经长大了,她该歇一歇了。
第三天的黄昏,就在大雁已经上岸来了的时候,我看见那个小男孩跑了过来,一直跑到大雁的身边,把手里的那一纸袋吃食一股脑的倒在草地上,那群大雁立刻围了过来,争先恐后的啄食起来。我很想走过去问问小男孩,怎么你妈妈没有来呢?没等我走到他身边,他已经转身飞跑的进了楼。我走到专心致志啄食的雁群前,第一次数了数,一共十八只,心想是三家子呢,《拾玉镯》里可喂不了三家子。
第二天黄昏的时候,我又看见那位胖女子,她手持纸袋继续出现在岸边的时候,夕阳给她凹凸有致的身子镀上了一层金边,心里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要是胖女子演《拾玉镯》,也别有一番风味呢。
客厅里的鲜花
朋友丹晨夫妇在美国新买了一套单体别墅,靠近普林斯顿老镇,临达拉维尔河,我笑着打趣说是亲水豪宅呢。她也笑了,说是二手房,上下两层,小巧玲珑,特别是花园,不是面积奢华的那种,但收拾得花是花,草是草的,错落有致,四周一圈柏树,中间几株雪松,靠餐厅落地窗的一面,特意种了一株修剪得矮小的五叶枫,两侧栽的是书带草和玉簪。朋友一看就喜欢上了,本来已经订下了另外一套别墅,且交付了订金,却喜新厌旧得当场决定退掉那套,选择了这一套。
这一套的房主是一对退休的白人老夫妇。在美国,老年人大多不跟子女一起居住,他们的房子,一般是越住越小,因为退休收入减少,也因为体力减弱,收拾房间和花园已经力不可支,便卖掉大房子,搬进老年公寓,拿到卖掉房子的那一笔钱,舒舒服服,手头宽裕的安度晚年了。
拿到钥匙的那一天,朋友约我和其他几位朋友一起看房子。花径缘客扫,先看见花园收拾得干干净净,草坪上新剪的草,剪草机留下的整齐痕迹很明显。走进房间,已经四壁一空,家具都搬走了,但墙壁、地毯、楼梯、壁灯、落地窗和白纱窗帘,都还显得簇新,真想象不出这是住了十多年的老房子。
我对丹晨说,这对老夫妇还真不错,临搬走之前,把这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丹晨说,这对老夫妇和这套房子很有感情,他们对我们说你们搬进来一定要好好爱护,特别是这个小花园,从一开始的设计到后来的维护,有这对一对老夫妇这十多年太多的心思。
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丹晨指给我看,客厅吧台上摆着一个瓷花瓶,花瓶里插着几支天蓝色的绣球花和几支金黄色的太阳菊,四围还点缀着几簇各种颜色的我叫不出名字的小花。丹晨告诉我,这花瓶和鲜花,都是主人留下的,显然是在搬走的这一天特意买来的。丹晨说上午他们来交接房子拿钥匙的时候,一对老人还在忙着把最后几个大箱子搬上卡车。但他们没有忘记买下瓶鲜花,留给新主人。
那一刻,那一瓶鲜花,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显得格外醒目,漂亮鲜艳的如同雷诺阿笔下的鲜花。
花瓶旁边,立着一张精美的对折贺卡。我拿起来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钢笔字,这张贺卡,竟然也是原来的主人留下来的。丹晨大声的对我说:念一念,上面都写着什么?我说:是在考我吗?我英语拙劣,但贺卡上的这些字大致还认得,大意是房间的新主人:今天你们就搬进了这个新家,希望你们能够喜欢它。也希望你们在这里度过你们一生中美好的时光,让这里伴随你们一直到老,到生命的尽头。我大声的念了起来,回声轻轻的在挑高客厅回荡着。看得出,一起来看新房的人,都有些感动了。
那一刻,我的心头也忽然一热,同样为这对老夫妇感动。因为我实在不知道,在我们这里买二手房的时候,会有多少人能够如这对老夫妇一样,在临搬走之前,不仅为你整理好花园、打扫干净房间,还为你留下一瓶鲜花和这样一帧写满感人肺腑词语的贺卡?我们这里,疯狂的二手房交易,房子的老主人和新主人,已经完全成为赤裸裸的金钱关系,而房间便只剩下了居住面积和建筑面积以及疯长的价格和锱铢必较或水涨船高的心理斗法,少了人居住的人的气味,更别说人情味和鲜花的芬芳气味了。
丹晨的老公这时候从厨房的壁橱里拿来一瓶香槟和几支玻璃杯,跑进客厅高兴的叫了起来:快来开香槟,咱们来庆祝庆祝乔迁之喜。香槟的泡沫如雪花一样从瓶口喷涌出来的时候,我才知道,这香槟和玻璃杯也是这对老夫妇特意留下来的。
河边的椅子
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椅子,是在普林斯顿旁的达拉威尔河边。
其实,只是一种防腐木做成的普通长椅,没有油漆,很朴素,在公园里常见。但是,我见到的椅子的后背钉有一块小小的铜牌,铜牌上刻着几行小字,是孩子纪念逝世的父母,最后是两个孩子的署名,一个叫安妮,一个叫斯特凡。
也许,是我见识浅陋,在国内未曾见过这样的椅子,因私人的介入,让公共空间飘荡着个人化的情感,并让这种情感与他人分享。很显然,这是叫安妮和斯特凡的两个孩子思念父母而捐助设立的长椅。很像我们这里在植树节里栽下的亲情树。这真的是一种很好的法子,既可以解决一部分公共事务的费用,又可以寄托私人的情感于更广阔的公共空间。可以想象,在平常的日子里,安妮和斯特凡来到这里坐坐这把长椅,对父母的思念会变得格外的实在和别样;而别的人如我这样的陌生人偶然路过这里,坐坐这把长椅,会想起这样两个孝顺的孩子,和他们一起把这个思念一起付于河边绿树摇曳的清风中。
后来,我发现,在达拉威尔河边和它旁边的运河两岸,到处是这样的椅子,椅背上都钉有这样的小铜牌,捐助者通过这把普通的长椅,寄托着他们各种各样的感情,有对逝去的亲人的怀念,有对新婚夫妇的祝福,有对金婚银婚老人的祝贺,有对远方朋友的挂牵,有对尊敬老师的感激,有对儿时伙伴的问候,有对子女孙辈的心愿……普通的长椅,忽然变得不普通起来,仿佛成为了盛满缤纷鲜花的花篮,盈盈盛满了这样芬芳美好的祝福;或者像是我们乡间古老的心愿树,枝叶间挂满人们各式各样心愿的红布条。那些平常看不见摸不着的各种情感,有了这样一把椅子的承载,一下子变得丰盈而别致,可以让人触手可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