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人们表达情感,有许多方式,如今流行的是手机短信和贺卡。在美国的商店里,卖贺卡的专柜都非常丰富多彩,花哨而多样,分门别类,细致入微,如同手机短信一样早就替你设计好了各种各样的感情抒发,光是给孩子的,就分男孩女孩,从刚出生到一至十二个月,一岁、两岁,一直到十几岁,各种图案,不同祝词,应有尽有,供你按求所需。这样的感情表达,似乎已经程式化,格式化,远不如河边的椅子这样情感表达那样的朴素,而且又和大自然融为一体。
后来,我发现并不仅仅在河边,在很多地方,包括小镇,也包括城市,在公园,在路边,在博物馆的花丛中,都有这样的椅子和我不期而遇。椅背上小小的铜牌,像是从椅子上开出的一朵朵金色的小花,喷吐着那些我永远也不会认识的陌生人的各种情感。虽然,人是陌生的,但那些情感却是熟悉的,是亲切的,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在陌生的地方,每逢发现这样的椅子,我都要暗暗的惊喜一番,都要在椅子上坐一会儿,细细的品味一下子的捐助者通过这把椅子所要表达的情感,然后猜想着他们长的是什么样子,想像着他们会不会常常来看看这把椅子,就像常常来看望他们的亲人或朋友一样,坐开桑落酒,来把菊花枝,虽然恬淡,却明净清澈,宁静致远;还是他们像寄送贺卡一样,随手抛掷,时过境迁之后就忘掉了,然后再如法炮制,派送新的一张贺卡?
我不知道美国人如何对待这样的椅子,我对这样的椅子充满感情和想像,以为这样的情感表达方式,在感情表面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的奢靡却实际已经日趋淡化和形式化的现代社会,是一种朴素而低调的方式,虽不可能完成对于人们感情的救赎,起码可以让我们回归质朴一些的原点上。
医院的另一种功能
那天黄昏,我去普林斯顿大学的附属医院,它在普林斯顿老镇的西头,很新的一幢大楼。门口有一条这里常见的防腐木长椅,上面坐着一个戴黑礼帽的老太太,旁边放着一个轮椅,一位身穿白衣脖子上吊着听诊器的男医生,正躬身向老太太说着什么。起初以为是真人,走进一看,原来是雕塑,心想医院门前有这样别致的雕塑,真不多见。
走进医院,走廊蜿蜒,通向各个诊室和病房。两边的墙壁上,让我叹为观止的是,竟然挂满了一个个的画框,镜框里面装裱着琳琅满目的绘画作品,全部是真品。这确实让我惊讶,根本没有想到。在有些医院里,倒是常见一些印刷品的宣传画,也有挂几幅美术作品的,甚至是梵高向日葵的名画,但都是复制品,纯粹作为装饰点缀用的。而这里却像是一个美术展览的画廊。也许是少见多怪,我还真没有见过哪一家医院的走廊里,满满堂堂地陈列如此丰富的画作。
我凑近观看,每幅画作下面或旁边,都有一方小纸卡,写着作者的名字,都是一些陌生的名字,和那些美术馆里见到的名画,显得稚嫩,甚至差距霄壤。但再仔细看,纸卡上还有一行小字,是对作者简单的介绍,才忽然醒悟,原来这些画全部都是残障人的作品,每一行小字都介绍他们的病情,或小儿麻痹,或先天脑残,或车祸伤肢,有的已经治愈,有的尚在治疗,有的则是无法根治。无论哪一个人,他们在绘画方面所呈现的天才,都与常人无异,甚至那样的富于天才;而且,他们对于生活的热爱,对于世界的关注,对于未来的向往,更是和我们常人一样,所有的感情,或细腻,或奔放,或抽象,或形象,墨渍水晕,色彩淋漓,渲染在我的面前,让我敏感的能够触摸到他们怦怦跳动的心。
这让我不敢小觑,为刚才以为和那些名画有霄壤之别的感觉而羞愧。他们这些画作所表现的心情与情感,是那些名画所不能比拟的。它们让我看到了这个世界上存在的另一种美术,这种美术别具特色和异质,并不因为作者残障而逊色,相反别有一番滋味载心头,那些色彩线条、画面和意境,因此具有一种与之俱来的魅力和震撼力。我想起去年在前民政部长李宝库先生的办公室里,看到的两小幅油画,都是他专门收藏的残障人的画作;也想起前两年看过的一本美国人写的书,忘记作者的名字,这位可敬的美国人专门搜集世界各地残障画家的作品并进行研究。在当今艺术中,这已经成为一门新领域。
普林斯顿大学附属医院,为这些残障者的画作专门提供展览,和他们的心思是相同的,如果说那些画作体现的是自身的意志和才华,那么,医院体现的则是爱心和责任。对于弱者的态度,往往体现人们乃至整个社会的一种精神态度和维度。关于医院,这一点对残障者,是和对患者救死扶伤同等重要的承当和意义。特别是我知道这里陈列的所有画作,一部分是作者的捐赠,其余全部都是医院出资购买的。实在没有想到医院居然还有这样的功能,对于医院这样富有艺术眼光和气质的善举,从心里充满敬意,联想门外的那别出心裁的雕塑,便觉得一点儿也不意外了。
便仔细看完每一幅画作,那些油画、水彩、水粉、剪贴、雕塑,特别是一幅大提琴手和海上风景的水彩画,还有用各种材料组装起的一只如我们的凤凰一样的神鸟浮雕,一幅用各种树叶拼贴成一个可爱小姑娘的艳丽拼贴画,实在比我们一般常人还要心灵手巧,才华横溢。真的,我们并不比他们强到哪儿去,甚至不如他们。
走出医院,漫天繁星怒放在头顶瓦蓝的天空。陌生而遥远的普林斯顿,因有这样的医院,有这样的画作,而让我有种说不出的感动。并不是每天夜晚的天空都会出星星,这样不期而遇的情景,是我的缘分,也是我的福分。
母亲的画
我是先认识谢妈妈的女儿,后认识谢妈妈的。那天傍晚在所住的小区散步的时候,老远看见她一家三口也在散步,碰面听她女儿介绍才知道,那天谢妈妈和他老伴刚从国内飞到美国,没有什么长途疲惫的样子,显得很兴奋。
谢妈妈应该兴奋,女儿刚刚买了一幢别墅,巧得很,房子的钥匙也在这同一天拿到手的。谢妈妈和老伴这次来,是要帮助女儿收拾房子搬家的。
以后一连一个多星期,谢妈妈和老伴帮助女儿买地板、买割草机、刷墙、装箱打包,忙得不亦乐乎。只有在晚饭之后,我才能看见他们老俩口得以喘息,和我说说别墅的事情。累是累点儿,高兴的心情还是溢于言表。女儿年近四十,来美国打拼多年,终于买成别墅,而且邻近普林斯顿,风光优美,有阔大的前后花园,还有两株老梨树和一株白玉兰。谢妈妈没来前,国内认识她的人都替她高兴。女儿一直没有孩子,这个别墅便成了全家的孩子一样招人喜爱。
谢妈妈是江苏人,今年65岁,退休整整十年,上了十年的业余大学,学习画画,为的就是打发退休后寂寞的光阴。因为她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女儿远在国外,天远地远,见一面很难,画画占据了她的时间和心思,分散一些对女儿的思念。十年,她的水彩画画得进步非常,颇得老师的夸奖,还被选出几幅参加画展。这次来美国之前,她精心画了好多幅,全部都是江南水乡,小桥流水,黑瓦白墙。家乡的风景,总会牵惹女儿的心,看到了这些画,细雨梦回,就能够想起家乡和她这个老母亲。
我参观过谢妈妈带来的这些画,全部装裱成框,一共6幅。又是镜框,又是玻璃,不敢托运,都是双手抱着,坐飞机一路带来,只有母亲才能够做得到。她还特意让我看了看没有装裱的几幅画,是备用的,说如果女儿或女婿不喜欢装裱好的,可以换这些画。也只有做母亲的才有这样的细心。
我问她为什么是6幅,是图个六六顺的吉祥数字吗?她笑着告诉我:四个卧室,两个客厅,我算好了的,一个房间挂一幅。
搬家的那一天,虽然累得够呛,却掩饰不住喜悦,她对我说:哪天到我家里来玩啊!
谢妈妈错就错在,把这套新买的别墅当成是自己的家了。其实,说它是女儿的家都不准确,它应该是女儿和女婿的家。虽然她是女儿的妈妈,来到这里却只是客人。
一个多月之后,谢妈妈的女儿邀请我和其他一些朋友到她的别墅做客,庆祝乔迁之喜。是个星期天,我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谢妈妈了,看见她一下子憔悴了许多,忙问是不是搬家收拾太累了?她摇摇头,悄悄的把我拉到她住的房间里,那六幅水彩画一溜儿摆在地上,依靠在墙头,仿佛地摊上卖画似的。没等我说话,她先说道:你说气死人不气死人?我那个女婿指着这些画对我说:这房子里有我出的一半的钱,你要是想挂这些画,一定要征得我的同意!我问:你女儿怎么说?她更生气地对我说:女儿?她站在旁边一声不吭。
我不知该如何劝慰这位母亲。也许,是谢妈妈太一厢情愿,而今两代人的观念和感情却发生了变化。但心里想,这6幅画画得正经不错呢,我到过附近一个叫New Hope的地方,那里集中不少美国画家的画廊,卖的画里不少并不比谢妈妈的强多少。即使这6幅画画的不好,也是你母亲的一番心意,千里扛猪草——为(喂)的不是你们?退一步讲,你们有你们自己的房间布置打算,哪怕先都把画挂上,等母亲走后再摘下来也好啊,起码先哄哄母亲高兴不行吗?
那天晚上临走时,谢妈妈送我走出来,悄悄的对我说:还有不到一个月我就回去了,我想好了,临回去之前,把这些画都撕了!我忙劝她:人家《红楼梦》里晴雯撕扇,您撕画,跟孩子生那么大气呀?她说:总不能让我把画再背回去吧,多没面子!
如今,谢妈妈已经回国了。我不敢问那些画是怎么处理的。
女人花
这次来美国住得时间久,萍水相逢,认识了好多人,主要是在小区的花园里认识的。花园里种着樱桃和玉兰,春天开满了花,夏天遮满阴凉,在变化的两个季节之中,认识的人越来越熟悉了起来。
早晨在小区的花园里散步,这里空旷寂静得很,年轻的孩子们都去上班了,老人们便如鸟出笼了,花园里成为了最好的去处。有意思的是,我很难碰见美国老人,碰到的总会是那几个中国人。本来住在这个小区里的中国人就不多,这时候就跟到点儿开会似的,在这里聚齐。渐渐熟悉了,大家都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脸上锯着的面子松开了,家长里短的话便稠了起来,用这样咸的淡的话,相互打发着来美国寂寞的时光。
几乎每天早晨八点钟,准时能碰到那位浙江老太太,推着一辆婴儿车来了。说是老太太,是她自己的称谓,其实,她才五十多岁,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说话跟蹦豆儿一样的快。每次见到我,她几乎都是同一套嗑儿,头一句话准会说:“烦都烦死了,我一天都不要住了!”烦的原因,不是孩子,不是女儿,而是女婿。女婿是福建人,但来美国时间长,已经是美国公民。生活习惯完全美国化,特别是饮食,牛肉鸡鸭只吃烤的,蔬菜只吃生的,而且必须是有机的,吃完之后,喝咖啡和功夫茶,一顿饭下来要吃三个多小时。她好心好意给他炒两个杭州菜换换口味吧,女婿对女儿说:“你妈炒的肉在哪里呢?”这话不爱听还在其次,关键是后一句话刺激了她,气得她要命:“中国吃的东西都是垃圾。”难道我们一辈子吃的都是垃圾?
她是来给女儿看孩子的,孩子没有出生前,她就来了,好在现在孩子4个多月了,签证的日子快到了,快回家了。有一次,她对我说:“你说我来这里算什么?算主人,主人是人家女儿女婿;算客人,客人还得整天的干活;算仆人,又不拿工钱!这样的日子可算快熬到头了!”
小孩子睡着了,她要推着车回家了。一般这时候,山东女人会领着着一个快两周岁孩子出现在公园,和她交接上下半场。她也是为女儿看孩子的,她的女儿嫁给了一个美国人。美国人和我们的观念不一样,老人不会如我们的老人一样亲自躬身帮助子女带孩子,于是,孩子只好她一人忙活,她已经来回奔波美国好几次了,把孩子带到快两岁了,心想可以把孩子送到幼儿园了,自己的任务就完成了。前些日子刚回国,没出两个月,屁股还没有坐热,女儿来电话了,让她再回来,幼儿园要排队,一时半会儿进不去,孩子在家里满地跑,按下葫芦起了瓢,实在是没办法。心疼女儿,也想念外孙子,便又杀了个回马枪。山东女人不爱讲话,没有那么多牢骚,外孙子长得像个小洋人,活泼可爱,她是心甘情愿。
最后来的是那位云南老太太,是名副其实的老太太了,已经年过七十了。和前两位女人一样,也是来给女儿带孩子的,稍微不大一样的是,她带的孩子已经十岁了。这十年来都是她和亲家轮流来,把孩子一手带大。现在孩子上学了,她也轻松多了,每天帮助做做饭,打扫打扫房间,放学后陪孩子玩玩,说说中国话,认认汉字,孩子和她很亲。我们都说她是苦尽甜来,功德圆满,可以尽享天伦之乐了。她呵呵乐着,看得出挺满足。
前几天,碰见了浙江女人,她的脸拉得很长。我问她怎么啦?她说:“烦都烦死了。女儿替我办理了签证延长半年,把返程的机票废了,又多花了八百多美金买了新机票。”我说那是女儿舍不得你走。她说:“她有那样的孝心?是为了让我帮她带孩子。女婿在南方工作,每两周回来一趟,女儿一个人伺弄孩子,实在玩不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