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医生富尔步履蹒跚地走进胡同,感到冬日里寒意刺骨。他之所以选择穿过小胡同走后门,而不走人行道和前门,是因为胳膊下面夹着的棕色纸袋。其实他心里明白得很,就算带回一瓶廉价白酒,街坊邻里那些表情呆滞、头发乱糟糟的女人和她们牙齿松动、浑身酸臭的丈夫也压根儿不会注意。他们自己都是离开杯中之物就活不了的人,每当靠加班多拿了些薪水,他们就会把劣酒换成威士忌。但富尔医生与他们不同:他仍有廉耻之心。
当他一瘸一拐地走进小巷深处,一场难以摆脱的灾难降临了。经常在附近出没的一条狗——那是条凶猛的小黑狗,总是龇牙咧嘴、满怀恶意地狂吠,他一直都很讨厌它——从他必经之路旁边的栅栏破洞里钻出来,猛扑向他的腿。富尔医生后退几步,准备抬起脚来,朝那畜牲干瘦的肋骨狠踹一脚解气。但他的骨头早已冻僵,腿还没抬高,反倒被一块半埋在地下的砖头绊了一跤。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口中连声咒骂。紧接着,他嗅到了洒出来的酒香,发现那棕色纸袋已从腋下滑落,酒瓶都摔碎了。他立刻哑了嗓子,骂也骂不出声了。那条黑狗仍在一码之外绕着他打转,一边狂吠一边朝他步步逼近,但眼前更大的灾难早已令他将它抛诸脑后。
富尔医生坐在小胡同污秽的地上,用僵硬的手指把棕色纸袋折好的袋口打开。早秋的黄昏已经降临;他看不清里面还剩下些什么。他捡起那半加仑酒瓶带把手的上半部分和一些碎玻璃片,然后又捡起那瓶底。当他发现里头还剩下足足一品脱酒时,一时连高兴都顾不上了;眼前的问题尚未解决,其他情绪可以稍后再说。
那狗步步逼近,嗥叫一声高似一声。富尔把瓶底搁在地上,将瓶子上部弯曲的三角形碎玻璃片向那狗砸去。有一块击中了,那狗哀号着从栅栏的破洞里缩了回去。然后,富尔医生把那半加仑酒瓶剩下的瓶底举到嘴边,对着剃刀般锋利的边缘狂饮一气,像是在用巨人的酒杯。他中途不得不两次放下瓶底,好休息一下胳膊;但不到一分钟,他就把那一品脱酒鲸吸一空。
他想站起来,穿过胡同回到自己的住所,但一种舒适的感觉如洪水般涌来,淹没了这种意念。不管怎么说,坐在这儿感受小胡同里冻得硬邦邦的泥巴仿佛渐渐变软,感觉到一股暖流从胃里扩散到四肢,驱散了入骨的寒气,这毕竟有种难以言传的乐趣。
一个三岁大的女孩穿着改小的冬大衣,从方才黑狗发起袭击的栅栏破洞里钻了出来。她胆子不小,摇摇摆摆地走到富尔医生跟前,嘴里咬着脏兮兮的食指,打量着他。如有神助般地,富尔医生的幸福圆满了:他找到了一位观众。
“啊,亲爱的,”他用嘶哑的嗓音说,“那指控太荒谬可笑了!‘如果那就是你们所谓的证据,’我当时该这么对他们说,‘你们倒是自己做医生去啊。’我真该这么说:‘我在这儿,与你们县医疗协会当庭对质。执照专员从来没发现我有什么疏忽。所以,各位先生,这难道不是合情合理吗?作为这一伟大职业的同行,我要向你们呼吁——’”
那小女孩觉得没意思,转身走开了,顺手捡了一块弯曲的三角玻璃碎片来玩。富尔医生立刻忘记了她,继续认真地自言自语:“那么,请帮帮我吧,他们什么都证明不了。难道我就没有一点儿人权了吗?”他反复琢磨这个问题,对于答案,他胸有成竹;可惜的是,县医疗协会伦理委员会也同样肯定。冬日的寒意再次渗入骨髓,而他早已一文不名,连一滴酒也不剩了。
富尔医生哄骗自己,在他那满地狼藉的房间里的某处,一定还藏着一瓶威士忌。每当他需要点刺激才能站起来走回家去的时候,他就用这套残酷的老把戏来对付自己。待在这小巷子里,他会冻僵的。在他的房间里,他可能被臭虫咬,也可能被水槽里霉烂的臭味熏得直咳嗽,但他不会冻死,也不会失去未来可能喝到的几百瓶酒,以及可能享受到的诸多心满意足的时刻。他想着那瓶威士忌——是不是在那一大堆医疗日志后头?不,上回他已经找过那里了。是不是在水槽下面,塞到了最里头那生锈的排水管后头?残酷的老把戏又开始奏效了。没错,他兴致勃勃地告诉自己,没错,很可能在那儿!如今,你的记忆力也不怎么好了,他悲哀而亲切地告诉自己。你心知肚明:你很可能早就买了一瓶威士忌,把它藏在水槽排水管后头,为的就是这一天。
琥珀色的瓶子,打开封蜡时清脆的劈啪声,沿着螺纹拧动瓶盖时的欢欣,以及紧接着淌过喉咙的爽心提神的浓烈美味,还有胃里的温热,和醉酒时那昏昏沉沉又飘飘欲仙、忘却一切烦恼的美妙感觉——这一切显得愈发真实起来。你很可能有一瓶,真的!很可能!他告诉自己。他心中这幸福的信念愈来愈坚定——这是可能的,是的,完全可能!——他挣扎着撑住了右膝。恰在此时,他听到背后传来一声短促的尖叫,于是停下了动作,好奇地扭过脖子。是那个小姑娘被捡来玩的玻璃片割破了手,似乎伤情还挺严重。富尔医生看到鲜红的血像小溪似的顺着大衣滴下,在她脚下汇成一片水洼。
他几乎想要为了帮她而将那琥珀瓶子的幻梦推迟片刻,但也只是想想罢了。他知道,酒就在那里,好好地藏在水槽底下那生锈的水管后头。他可以先喝上一口,然后再大发慈悲,回来帮助这孩子。富尔医生撑起另一个膝盖,然后终于站了起来;他急急忙忙、踉踉跄跄地穿过遍地垃圾的小胡同,走向自己的房间。在那儿,他会先心平气和、满怀乐观地搜寻那个根本不存在的瓶子,然后会焦躁不安,最后则暴怒如狂。在他对寻找那瓶威士忌还没有完全丧失信心以前,他会劲头十足地四处乱抛书籍和碗碟,但紧接着,他便会用肿胀的关节捶打砖墙,直到旧伤口迸裂,手上渗出干枯黏稠的血。到最后,他会蜷缩在地板上呜咽啜泣,昏昏沉沉地堕入洗涤罪恶的梦魇深渊——那就是他的睡眠。
经历了二十代人的犹豫不决和“车到山前必有路”的自我安慰,人类已经陷入了绝境。固执己见的生物统计学家们以无可辩驳的逻辑指出,智能偏低的人,比智能一般和智能超常者繁殖得更快,而这一趋势正以指数级曲线增长。在这场辩论中所能搜集到的每一个事实,都证明了生物统计学家们的这一论点,而这无可避免会引致这样的结论:不久的将来,人类将陷入一种荒唐的人口过剩灾难。如果你以为这会对人类的繁殖行为产生什么影响,那你真是太不了解人类了。
当然,还有由另外一种指数级增长带来的对现实的粉饰——高科技仪器的不断累加。一个被训练来按加法机电钮的低能儿,比一个被训练来掰着手指数数的中世纪数学家更能胜任计算。一个被训练来使用二十一世纪版本的整行铸造排字机的低能儿,比一个只知道少数几套活动字体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印刷工人更能胜任打字。医学领域同样如此。
这是一个包含多种因素的复杂问题。高能者“改进产品”比低能者“贬黜产品”的速度快得多,但他们人数却很少,而出于某种传统,他们要对孩子进行煞费苦心的教育。到第二十代时,高等教育崇拜已经出现了稀奇古怪的现象:在“学院”里,没有一个学生能读得出三个音节的单词;“大学”依然按期举行毕业典礼,授予诸如“打字学士”“速记硕士”和“卡片填写博士”的头衔。寥寥无几的高能者们利用那些高科技仪器,使绝大多数人能维持一种社会秩序井然的假象。
终有一天,高能者会毫无恻隐之心地抛下其他人,独自翻过眼前的高山;但在第二十代时,高能者们依然优柔寡断,不明白自己究竟遭遇了什么;二十代生物统计学家的幽灵们正恶毒地暗暗发笑。
与我们的故事有关的正是第二十代的某一位医学博士。他名叫海明威——约翰·海明威,理学士、医学博士。他是一位全科医生,不赞成为一点区区小病,就去求助于专科医师。他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差不多是这样的:“现在,啊,我的意思是您有了一个很不赖的全科医生。明白我的意思吗?啊,喔,现在,优秀全科医生并不会自称懂得所有关于肺和腺体之类的事,明白吗?但您有了一位全科医生,您就,喔,您就,您就有了一个……全能选手!只要您有了一位全科医生——就等于有了一位全能选手。”
但不要仅从这一点,就以为海明威博士是个蹩脚医生。不,他会切除扁桃体或阑尾,他能毫发无损地顺利接生婴儿,也能正确地诊断上百种小病,并对症下药给予恰当的治疗。事实上,在医疗问题上,他只有一件事干不了,那就是违反医学伦理。他明智得很,绝不会尝试这么做。
一天晚上,海明威博士正在与几个朋友一起聊天,却突然被某件事卷入了我们的故事。他在诊所劳累了一整天,因此希望他的物理学家朋友沃尔特·吉里斯——理学家、理学硕士、博士——能稍缄尊口,好让他自己向大伙儿抱怨一番。但吉里斯滔滔不绝:“你得把它交给老迈克;他不懂我们所说的科学方法,但你得把这交给他。那可怜的小傻瓜端着玻璃仪器走来走去,我过去跟他开玩笑说:‘时间机器怎么样啦,迈克?’”
吉里斯博士并不知道,“迈克”的智商是他自己的六倍;事实上,迈克正是他的监管者。迈克假装成一名仪器洗涤工,实际上却在监管这间伪实验室里的伪物理学家。这确实是一种社会浪费——但如上所述,高能者依然在路口犹疑不定,他们的优柔寡断导致了许多此类荒唐可笑的场景。恰巧,迈克已经对自己的任务厌倦得发狂,心里滋生的恶毒足以让他——还是让吉里斯博士来讲吧。
“于是,他给了我一些电子管编号,说:‘串联电路。别烦我了,造你的时间机器去吧。坐下来打开开关。我只要求这么多,吉里斯博士,我只要求这么多。’”
“也就是说,”一位大惊小怪的金发美女颇感惊奇,“你的记性不错,是不是,博士?”她露出迷人的微笑。
“嗨!”吉里斯谦虚地说,“我记性一向很好,这就是所谓天赋。除此之外,我当时立刻把编号告诉了我的秘书,她写了下来。我阅读不怎么样,但记性却很不错。好啦,现在,我刚刚说到哪儿啦?”
所有人都抓耳挠腮地回想,但答案却五花八门:
“跟瓶子有关的什么东西,博士?”
“你正准备大吵一架,你说‘时间有人正在旅行’。”
“没错——你还说什么开罐器。是什么开罐器来着?”
“不是开罐器,是开关!”
吉里斯博士皱起眉头思索片刻,终于宣布:“是开关。有关时间旅行。也就是穿越时间的旅行。于是,我按照他给我的电子管编号,将它们排列成电路,并调节到‘串联’——好了,我的时间旅行机器完工。它能在时间中运送物体。”他拿出一个盒子。
“盒子里有什么?”金发美人儿问道。
海明威博士告诉她:“时间旅行,它能穿越时间运送物体。”
“瞧。”物理学家吉里斯说。他拿过海明威医生的小黑包,放进了盒子里。然后,他打开开关,小黑包不见了。
“好吧,”海明威医生说,“这可真是,呃,挺不赖的。现在,把它弄回来吧。”
“啊?”
“把我的小黑包弄回来。”
“呃,”吉里斯博士说,“弄不回来。我试过反向运作,但那些东西都回不来。我猜,笨蛋迈克教我的方法有问题。”
大家纷纷对迈克指责了一番,但海明威医生没参与其中。他隐约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因此而心烦意乱。他推理道:“我是个医生,医生得有个小黑包。我现在没有小黑包了,也就是说,我不再是医生了?”他认为这简直太荒唐了。他知道自己是个医生。那么,小黑包不在这儿,完全是它的过错。这不是件好事,所以明天,他得找诊所里沉默寡言的埃尔再要一个。埃尔能解决问题,但他不爱说话,从来不愿意和和气气地跟人交谈。
于是,第二天,海明威医生记得从他的监管人那里另外要了一个小黑包;有了小黑包,他才能实施扁桃体和阑尾切除,对付最棘手的难产,用它来诊断和治愈他的同类,直到有朝一日,高能者终于下决心摆脱这一局面。埃尔对他丢了小黑包的事有点恼火,但海明威医生也记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没有人被派遣来追查失物,结果——
老医生富尔从黑夜的恐怖中醒来,又回到白日的恐怖之中。他痉挛般地眨眨眼,把黏在一起的睫毛分开。他靠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不知什么东西正发出轻微的咚咚声。他觉得寒冷而麻木。当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下肢,不禁迸发出一阵嘶哑的笑声。原来,那击鼓似的声音是他自己抖个不停的左脚跟[2]敲打着光秃秃的地板发出来的。他麻木地想。他用血迹斑斑的指节擦了擦嘴,颤抖得更厉害了;那像绷着响弦的小鼓发出来的敲打声愈来愈响,愈来愈慢。他自嘲地想,这么美好的早晨,他该好好休息一番。直到你像琴弦般紧绷到断裂前的最后一瞬,你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恐惧。他还没死,只不过,保留这副枯朽的身躯,忍受没完没了的阵发性头痛和关节部位的疼痛与僵直,也未必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