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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黑包(2)

他模模糊糊记得一些关于小女孩的事。他原本打算治疗一个女孩的。他的目光落在房间中央的一个小黑包上,立刻就把小女孩抛诸脑后了。“我敢发誓,”富尔医生说,“我两年前就把它当了!”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拿起它,才意识到那根本不是他的东西,不知怎的跑到了这里。他试着碰了碰锁,它啪地一声打开摊平,四壁的套里塞着一排排器械和药物。它打开后比关着时大得多。他不明白它怎么可能重新缩回之前严丝合缝的大小,但他想,这肯定是某种器械工匠们的高超技术。看上去挺新的,他满意地想,也就是说,在当铺里能值更多钱。

为了怀念旧日时光,在关上小黑包出发去当铺之前,他用手指将那些器械细细摸索了一番,目光流连。有不少东西难以辨认究竟是什么。他能看到带有刀片的切割用具,拉扯与固定用的钳子,扩张用的牵开器,缝合用的针和羊肠线,皮下注射器——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他可以将注射器分别兜售给瘾君子们。

走吧,他决定了,然后试图关上这容器。但它纹丝不动,直到他偶然碰到那把锁,它才一下子缩成原本的小黑包大小。这东西如今真是进步神速,他心想,几乎忘记了自己最初感兴趣的是它可能在当铺里的换成的价钱。

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站起身来也就不那么难了。他决定从前面的楼梯下去,走前门和人行道。但首先——

他在厨房的桌子上重新打开小黑包,仔细审视了一番那些药剂管。“随便什么能好好刺激一下自主神经系统的东西都行。”他咕哝着。药剂管都编了号,有一张塑料卡片上似乎写出了列表。卡片左侧标注着生理系统名称——循环系统、肌肉系统、神经系统。他顺着最后一个条目向右看去,那里写着“兴奋剂”“镇静剂”等等药物名称。在“神经系统”和“镇静剂”一栏里,他找到了17号,颤颤巍巍地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玻璃管,里面装满了漂亮的蓝色小药片。他吃了一片。

他犹如遭遇雷击一般。

除了酒精带来的短暂潮热之外,富尔医生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健康的滋味,几乎忘记了它的感觉。它渐渐传遍全身,最后轻轻刺痛手指尖,让他惊慌失措了好一阵子。他舒展了一下身子,疼痛消失了,腿也停止了颤抖。

这可真是太棒了,他心想。他可以一路小跑到当铺去,当掉小黑包,再弄点酒来。他开始下楼。就连被上午的太阳照得金光灿灿的街道也没能让他畏缩。他左手拎着小黑包,感觉到一种权威的、令人满意的重量。他注意到自己挺直了身子,一反近年来日益加剧的弯腰驼背。一点点自尊,他告诉自己,这就是我现在所需要的。只因为一个人穷困潦倒,并不意味着——

“医生,请等等!”有人冲他喊道,拖住了他的胳膊,“我的——小女儿,她——发高烧了!”是贫民窟里无数表情呆滞、头发乱糟糟的女人中的一个,她穿着一件邋遢的晨衣。

“啊,可是我已经退休了——”他用嘶哑的嗓音说道。可是她不肯松手。

“就在这儿,医生!”她催促着,把他拖到一家门口,“请您来看看我的小女儿。我有两美金呢,请您来看她一眼!”如此一来,事情就不一样了。他任由自己被拖进一套脏乱不堪、散发着生菜味儿的公寓。现在,他知道那女人是谁了,或者说,他知道了她的身份——一位几天前夜里才搬来的新住户。这些人总是在晚上搬家,用亲朋好友提供的破旧汽车,把家具捆在车顶,一路咒骂,狂喝滥饮,一直折腾到半夜两三点。这就是为什么她拦住了他:她还不知道他就是老医生富尔,一个没人信任的酒鬼和醉汉。那小黑包为他打了包票,甚至让人暂时没注意到他醉醺醺的面孔和邋遢的衣衫。

他看到一个三岁女孩,他很怀疑她刚刚才被放到这张刚换过床单的双人床正中间。天知道她平时睡在何等又脏又臭的褥垫上呢。当他注意到她右手结痂的绷带时,似乎依稀认出了她的模样。两美金,他心想。她那烟斗柄一般瘦弱的手臂上,可怕的红肿蔓延开来。他将手指伸进她的肘窝摸索,在皮肤下面碰到了一些石头般的硬块和滑脱移位的韧带。那孩子微弱地哭泣起来,在他身旁,那女人呼吸急促,自己也开始抽泣。

“出去。”他冲她草草做了个手势。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开了,一路依然抽噎不停。

两美金,他心想。对她说几句晦涩难懂的医学术语,拿了钱,然后让她到诊所去。脓毒性感染,我猜,就是在那个臭气熏天的小胡同里感染的。他们这种人要是能从小活到大,才真是奇迹。他放下小黑包,忘性很大地去摸钥匙。然后他想起来了,于是碰了碰那把锁。小黑包飞快地打开,他选了一把绷带剪刀,下面一侧带有钝而薄的圆片。他将圆片伸到绷带下面剪了起来,同时尽量注意不让剪刀碰到感染部位。令人惊奇的是,那把闪闪发亮的剪刀十分轻松灵巧地划过了硬壳般的包伤口的破布。他简直觉得并不是自己的手指在控制剪刀,而是剪刀在引领他的手指,剪出一条整齐而柔和的线条。

比起我当年用的器械,这可真是进步神速,他心想。比显微镜切片刀还要锋利。小黑包打开之后,四壁变得格外大,他将剪刀塞回原本的套子里,然后俯身查看患儿的伤口。看到那丑陋的伤口和由此而引发的严重且顽固的感染,他不禁发出啧啧声。在这种情况下,你又能做什么呢?他神经质地扒拉着小黑包里的东西。如果用柳叶刀划破伤口,放出一些脓水,那老妇人可能会以为他真的治疗了一番,他也就能轻松拿到两美金。但一旦进了诊所,他们就会想知道这是谁干的,甚至可能会恼怒到去找警察。也许,那里头还有别的什么工具——

他沿着卡片左侧的条目向下浏览,直到“淋巴腺疾病”,然后横向看到了“感染”一栏。在他看来,上面的说明完全不合逻辑。但他再三核对之后,看到的东西并没有变化。横向与纵向的条目相交处的小格子里写着“Ⅳ.g.3cc”。他没找到写着罗马数字的瓶子,但随后注意到皮下注射管才是这么编号的。他从套子里取出Ⅳ号注射管,发现它已经装好了针头,甚至连注射液也已经装满了。带着这种东西走来走去,可真是太有意思了!也就是说,不管Ⅳ号针管里是什么东西,打上三毫升,应该会对淋巴腺系统感染产生一定疗效——天知道这孩子的病因是不是这个。那么,下面那个g又是什么意思呢?他仔细端详注射器,发现在针管圆筒的顶部有一个像旋转盘似的东西,上面刻着从a到i的字母。针管圆筒上,在刻度的对面有一条指标线。

老医生富尔耸耸肩,旋转圆盘,直到g刚好对准指标线;然后,他把针管举到眼前。推动活塞时,他没看到针尖喷出的极细的液流。有一瞬间,针尖四周出现某种黑色雾气。仔细观察才发现,针尖上甚至连针孔都没有。上面虽然有通常的斜向切面,但切面上却看不见椭圆形的孔。他迷惑不解,再次推动活塞。针尖四周又一次出现了什么东西,但随即又消失了。“让咱们来搞清楚吧。”老医生说。他将针尖刺进自己的前臂。一开始,他以为自己没扎准——针尖没有刺进皮肤、在皮下移动,而是在皮肤上面滑动。但他看到了一个极细小的血点,才意识到不知怎的,他只是没感觉到那一下刺痛罢了。不管针管里是什么,他心想,如果它对得起自己的标签,还能从没有针孔的针尖里喷出来,那它肯定没什么坏处。

他给自己注射了三毫升,然后拔出针头。手臂上起了一个肿块,一点也不痛;除此之外,倒一切正常。

富尔医生想,或许是他的眼睛出了毛病。于是他给那发烧的孩子注射了三毫升刻度为g的Ⅳ号药液。针尖扎进去,肿块出现,她仍旧哭泣不已。但片刻之后,她最后抽噎了一声,安静了下来。

好吧,他吓得浑身冰冷,对自己说:你干的好事。你用那东西把她弄死了!

这时,那孩子坐起来说:“妈妈在哪儿?”

医生简直不敢相信,他抓过她的手臂,检查她的肘部。淋巴感染已经无影无踪,体温也似乎恢复了正常。他眼睁睁地看着伤口附近充血红肿的组织逐渐消退。孩子的脉搏变强了,降低到了正常孩子的水平。骤然寂静的房间里,他能听到女孩的母亲正在外面的厨房里啜泣。他还听到一个女孩突如其来的声音:

“她没事吧,医生?”

他转身看到一个面孔瘦削、不修边幅的金发姑娘靠在门边,她大约十八岁,正用一种饶有兴趣的轻蔑眼神盯着他。她继续说:“我听说过你,富尔‘医生’。休想从那老太太手里敲一笔了。你连一只病猫也医不好。”

“是吗?”他咕哝道。这年轻姑娘该好好上一课了。“也许该劳驾您来瞧一眼我的病人?”

“妈妈到哪儿去了?”小女孩固执地问。金发姑娘惊得合不拢嘴。她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问:“特丽莎,你好了吗?你全都好了吗?”

“妈妈在哪里?”特丽莎追问个不停。然后,她用那只受伤的手指着医生,指责般地说:“你捅我!”她抱怨道,随即又莫名其妙地咯咯傻笑起来。

“好吧——”金发姑娘说,“我想还是交给您吧,医生。这儿附近那些长舌妇都说您根本不懂……我是说,根本不懂怎么给人治病。他们都说您是个冒牌货。”

“我已经退休歇业了,”他说,“不过,今天我碰巧要帮忙带这个包给同事,结果你的好妈妈注意到了我,然后——”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碰了碰包上的锁,它立刻恢复成了小黑包的模样。

“你偷的。”那姑娘直截了当地说。

他气急败坏,结巴了起来。

“没人会相信你,把这种东西交到你手上。它肯定值不少钱。那包是你偷的。我进来的时候,看到你正在给特丽莎治病,我本来想制止你,但看起来你并没有伤害她。可是,当你说要帮同事带这个小黑包,我立刻知道那是你偷的。除非你给我分成,否则我立刻去报警。这种东西肯定能值二三十美元。”

那母亲战战兢兢地走进来,眼眶红红的。但当她看到小女孩好端端地坐在那儿,正咿咿呀呀地自言自语,便立刻惊喜地叫起来,发疯般地抱紧小女儿,跪下来匆匆祈祷了一番,然后一跃而起,亲吻医生的手,把他拖进了厨房。自始至终,她一直用家乡话喋喋不休地唠叨着,可那位金发姑娘的眼睛里始终流露着冰冷而鄙夷的目光。富尔医生任由自己被拖进厨房,却断然拒绝了对方递过来的咖啡、茴香蛋糕和圣约翰烘焙店的面包。

“给他杯酒试试,妈。”那姑娘讽刺地说。

“哈呀,哈呀!”那女人高兴地喘着气,“您想要喝杯酒吗,医生?”她立刻将一杯紫色的液体举到他眼前。医生下意识地伸出手,金发姑娘吃吃暗笑起来。他缩回手,脑海中却浮现出熟悉的幻觉:它的香气和味道,以及随之而来的胃里和四肢的温热。他暗自盘算,趁那欣喜若狂的女人不注意,他能灌下两大杯酒,然后借着特丽莎与死神擦肩而过的耸人听闻的故事,他又能再多骗两杯,然后——嗨,不管它了,到那时,他早该烂醉如泥了。

但多年来,他第一次出现了截然不同的感受:在那位金发姑娘面前,他觉得自己仿佛透明一般,这令他感到难以抑制的愤怒,却又与方才药到病除的自豪混合在一起。出乎自己的预料,他把手从酒杯前缩回来,字斟句酌地说:“不必了,谢谢。天色尚早,未到饮酒之时。”他暗自观察金发姑娘的面孔,满意地看到她似乎很惊讶。接着,那位母亲腼腆地递给他两张钞票,说:“钱不多,医生——但您会不会再过来,看看特丽莎?”

“我很乐意跟进这位患者。”他说,“但现在,请原谅,我必须要走了。”他紧紧抓住小黑包,起身准备离开;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远离那杯酒和那个少女。

“等等,医生,”她说,“我跟您同路。”她紧随他走出门,来到街上。他一直不理睬她,直到她的手搭在小黑包上。富尔医生停了下来,试图跟她讲讲道理。

“我说,亲爱的,也许你说得没错。这东西可能是我偷来的。说实话,我也不记得是怎么弄到它的。但你还年轻,完全可以自己去赚钱——”

“五五开,”她说,“否则我就报警。要是你再跟我讨价还价,就变成四六开了。你很清楚谁拿大头吧,医生?”

他垂头丧气地向当铺走去,她的手依然粗鲁地同他一起紧抓提包把手,噔噔的脚步声伴随着他稳重的步伐。

在当铺里,他们都遭遇了迎头一击。

“这东西不符合标准,”当铺老板说,看都没看一眼那把巧夺天工的锁,“我从没见过这种玩意儿。大概是某种便宜的日本货吧?到其他地方去试试吧,这东西我肯定卖不出去。”

他们沿街找去,有人出价一美金。对方同样抱怨道:“我又不是收破烂的,先生——我赚的只是转卖的差价。你让我把这东西卖给谁?对医疗器械一窍不通的中国人?这些东西每一件看起来都滑稽得很。你敢保证这玩意儿不是你自己做的?”他们没接受一美金的价钱。

女孩大为扫兴,气急败坏;医生也有些扫兴,但又暗自得意。他有了两美元,那姑娘却对没人要的东西瞎感兴趣。突然,他灵机一动:这东西的确治好了那孩子,不是吗?

“喂,”他问她,“你还不肯放弃吗?你也看到了,这东西其实不值什么钱。”

她正冥思苦想,“别拽提手啦,医生。我不明白,但肯定有什么事发生了……要是看见好东西,那些家伙真的识货吗?”

“他们懂。他们就是以此谋生的。不管这东西从哪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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