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场人物:洪钧、赛金花、潘祖荫、陆润庠。
官与妓,一个是社会上层,一个是社会底层,表面看相隔万里,实际上暗通款曲,像森林中树与藤,紧密纠缠一起,难舍难分。唐宋时期有种专门侍候官员的官妓,她们的拿手好戏就是官场应酬,官场中各种错综复杂的交际场面,对她们来说是轻车熟路。在官场,人与人的关系险恶叵测,官妓的存在成了最好的润滑剂,增进情谊,调和是非,缓解矛盾。一部官僚机构大机器要正常运转,某种程度上还得依仗难登大雅之堂的官妓;那些风情万种的美人成了黏合剂,将官与妓牢牢地黏合在一起。
值得一提的是,中国古代的妓女流风逸韵,纯然是音乐的象征、缪斯的化身,既然嫖妓是雅事,才子与官宦各色人等,是男人无不想雅一把,于是名妓成了抢手货。有句话叫“扬州出美女”,一句乡俗俚语背后包含了太丰富的内容:“扬州美女”又叫“扬州瘦马”,指经过了专门训练和调教的妓女,既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要善解人意,擅长逢迎,成为勾魂的尤物;还要懂得各种驾驭男人的功夫。官人们“烟花三月下扬州”,不是去看瘦西湖的风景,而是去相扬州瘦马,为自己精心挑一房姨太太。
培训妓女一直是个热门行业,培训的场馆不止扬州有,江南脂粉之地处处遍布。在中国人熟知的才子佳人故事里,佳人多为妓,才子多为官,尤其是通过科举考试而获取官职的风流才子,对那些慧心丽质、极富雅趣的名妓情有独钟,才子佳人一见倾心,死活纠缠在一起,演绎出一幕幕凄婉悱恻的悲喜剧。透过曲折浪漫的剧情以及剧中人物朦胧的身影,能看清楚舞台背后的一些东西,为我们解读官与妓提供一条新途径。
江南才子意外蒙难
清朝时,有个叫汪琬的江南才子在翰林院同人聊天,各自夸耀家乡的土特产。粤有象牙犀角,陕有狐裘毛皮,鲁有绢丝海错,鄂有优质木材,轮到汪琬了,他一抖身上的长袍马褂,正经地说:“苏州土特产极少,只有两样而已。”众人问哪两样?汪琬不紧不慢地回答:“一是梨园子弟,一是状元。”
江南出梨园子弟不多说了,单看闻名遐迩的苏州昆曲,即可略知一斑。这里只说姑苏文盛出状元:自唐至清的近1300年间,苏州共出文武状元50名。清代全国状元114名,其中苏州就占了26名,既有文震孟、翁同和这样的良相诤臣,也有史学家毕沅、外交家洪钧等,祖孙状元、兄弟登甲、叔侄及弟等现象屡见不鲜,让人叹为观止。
偌大一个国家,三年才出得一个独占鳌头的状元,自然是才子堆中顶尖级的人物。天子门生,才子领袖,少不了与“风流”为伴。清代段光清《镜湖自撰年谱》中记载了这样一件趣事:道光年间,一群参加府试的举子天天往停泊在河中央的花船上跑,仗着肚子里的才学,净做些不给钱吃嫩豆腐的荒唐事,花船上的妓女为之很是头痛。她们使出手段,迷倒了一个县官,鼓动他把衙门桌案搬到船上现场办公,一帮手提狼牙大棒的差役站在船头,狐假虎威。哪里知道考生不吃这一套,依然往红烛幽幽的船舱里钻。县官乘轿上船来干涉,考生们索性把他办公的签筒、笔架全都扔到河里,吓得县官赶紧逃跑。
才子与风流,向来捆绑在一起,不风流的才子是书呆子。不过,才子爱风流需要资本,比如说同治年间尚还未中状元的才子洪钧,就只能斜靠在山东蓬莱一家简陋客栈的破床上,放下手中翻了无数遍的那本线装书,长一声短一声地唏嘘不已。
洪钧,字文卿,原籍安徽歙县人,宋朝名臣洪皓的后裔。据说细考起来,与太平天国首领洪秀全还是同一个祖先,到了洪钧父亲那一代,便迁居苏州,以卖酒为业。父亲去世很早,洪钧和母亲相依为命,以粗茶淡饭度日。咸丰初年洪杨乱起,太平军从广西打到江苏南京,富庶之乡变成了焦土战场,当地老百姓纷纷逃难,洪钧一家也夹杂在难民队伍中辗转游离,一路颠簸来到了山东济南。
生活是安顿下来了,可是随身携带的银子也花得差不多了,眼看着江南的一户殷实人家就要在战乱中沦为破落户,作为一家之主的洪钧愁肠百结,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怎也想不出一个像样的办法。
洪钧读书很有天赋,院试、乡试两级考试都顺利通过,年纪轻轻就成了秀才。“秀才是宰相之根苗”,顺着科举这条路子走下去,凭他的才华实力,要不了几年就有希望金殿传胪,光宗耀祖,荣华富贵自然也会滚滚而来。无奈金陵被太平军所攻占,昔日的江南沦陷了,朝廷光顾着打仗,科举考试放到了一边。咸丰十一年辛酉正科、同治元年壬戌恩科的乡试,都不曾举行。这等于堵死了才子们进入仕途的路子,洪钧的状元梦一时成了遥远不可及的泡影。
济南客栈里还住着一位姓朱的同乡,也是从江南逃难至此,是个捐班的县丞,官场中的事儿见得多,老于世故。见洪钧整日愁眉不展,便帮他出了个主意:山东登莱青道的道台大人潘霨也是苏州人,素来倚重同乡之谊,你去找他,在他门下做个游幕。朱县丞是热心人,找门路托人写了封引荐信,要洪钧赶紧到蓬莱去找潘道台。
道台是清代官场中最复杂的一个官职,文职外官正四品,为省派在地方管理某项政(事)务或一个连片地区工作的专员,如上海道,粮道,盐道等等。登莱青道管辖登州、蓬莱、烟台一带,随着对外口岸开放,这里一下子变成商贾云集的宝地,登莱青道道台成了官场中人羡慕的一个肥差。捐纳出身的潘霨,装了一肚子杂学,处理人际关系圆通老道,在登莱青道的任上,他的幕府中养了不少吃闲饭的门客,帮助当参谋出主意,为他的官场生涯细致谋划,后来果然在官场上走得顺畅,出任过江西、贵州等地巡抚。
道台潘霨看了引荐信,二话没说,吩咐听差准备了一个红包,内装二十两银子和一份聘书,聘任洪钧为“东海关文案委员”。洪钧兴致盎然,匆匆赶回济南,向家人报告好消息。由于出任“文案委员”不便携带家眷,洪钧只好让老母亲和妻儿暂时留在济南,等江南战事稍稍平息,再找机会迁回魂牵梦绕的苏州老家。
临分别前,洪钧陪家人去了趟兴国禅寺,寺庙坐落在济南郊外的千佛山,始建于唐朝。虽说山上风景秀美,洪钧却无心欣赏,烧几炷香,拜了拜菩萨,算作了却心愿。下山的路上,沿途不断有香客在议论,说寺庙里有个道行高深的高僧算命特别灵验。架不住老母亲、妻子劝说,洪钧也去算了一命。穿灰布长袍的长须高僧看着他,说了四个字:“官带桃花。”洪钧没有想到,长须高僧随口吐出的这四个字,竟是他此后一生命运的绝妙概括。
名门之后花落风尘
“烟台”这一地名称谓起源于明朝。古代边境有敌人入侵时,即点烽火报警,芝罘湾畔北山顶上完好地保存着狼烟墩台,就是见证。没有战事的年代,烽火台自然失去了警报功能,孤独地卧伏在山顶上,像一幅沉浸在烟雾中的水墨画。风景如此优美宜人的地方,也为身在烟台的文人雅士提供了一个游乐的好去处。
苏州秀才洪钧,很快混入这群文人雅士的行列,登高赏景,吟诗唱和,乐得个逍遥自在。这一群行走在通往仕途道路上的年轻才俊,一个个志存高远,踌躇满志,俨然以官场后备力量的形象自居,说话的腔调,行事的模式,也是模仿官场要员的榜样。官员清游,他们也清游;官员逛妓馆,他们也逛妓馆,“且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种时候,才子本色自然流露,个性得到了充分张扬,更加接近人的真实性情。
在洪钧一生的官宦生涯中,逛妓馆始终是他的保留节目。昔日的妓家,是上流社会的雅游之地,士大夫们没有不追逐的道理。按照林语堂的说法,中国妻子让丈夫尝到了务实的生活,而妓女则让他们尝到了罗曼蒂克的恋爱滋味,这种恋爱扑朔迷离,让人流连忘返。林语堂还分析说:古代妓女是中国社会中难能一见的自由女性,她们能操纵高级官吏,能在某种程度上掌握政治实权,关于官吏的任命,有时往往取决于她们的妆闺之中。
在官场上混,心中想着妓馆;在妓馆里泡,又提醒自己内省和收敛,不因贪图玩乐误了锦绣前程。既要功名,也要快活,才是士子才人们心目中的完美人生。这种双重人格,成了许多晚清官场士子、才子的真实写照,洪钧则是其中一个典型的代表人物。
洪钧逛妓馆还有一个特点,因为心系官场,注定了他不可能像花台弟子柳永那样放浪形骸,无拘无束,他身上似乎也缺少逢场作戏的潇洒倜傥,逛妓馆不爱那种蜻蜓点水的新式做派,而是咬定青山不放松,像如今的新民谣中所调侃的:“玩情人玩成老公”,将一阙江湖小曲演变成了地老天荒的悲喜剧。
洪钧在烟台结识的这位名妓叫李霭如。初次在路上邂逅相遇,李霭如宛如唐人传奇中的女侠一般,和她的随身丫环各自骑在一匹马上,青绢包头,一件玄缎绣花的夹袄,腰间丝绦上悬一柄鱼皮鞘的长剑,剑端与空悬着的铜马蹬碰声作响,英气逼人。洪钧爱慕之心油然而生,及至后来慕名到望海阁狎妓,见到的李小姐的书房又是另一番景象:水墨丹青,笔墨笺纸,应有尽有。壁上悬一张琴,纤纤细手取下来一拨,高山流水,气象万千。
有一种名妓是名门之后,这种贵族血统的女子,从小在雅致的环境中长大,具有较高的文化素质和处世涵养。通常情况下,她们不可能去当妓女,除非遇到不可抗拒的重大变故,命运跌宕起伏,转瞬间坠入深渊。一打听李霭如的身世,果然是如此。李霭如的先祖是李卫,字又玠,江南徐州人,精明强干,恃才傲物,很得雍正皇帝赏识,和鄂尔泰、田文镜一起被雍正并称为官场“三大模范”。
名妓为名门之后,还有一种情况,名妓本来不是名门之后,或者说一查家谱,隔七八代人勉强能同某个大人物牵扯点关系,也在艳帜上大肆招摇,标榜为名门之后。好在来捧场的多是高官雅士,遇到这种情况也不会当面戳穿,名门之后只不过是块招牌,名妓素养如何,是否谈吐优雅,是否精通琴棋书画,还得看其自身表现。至于李霭如究竟是不是直隶总督李卫的后代,洪钧没有去多做考察,他欣赏的是眼前活生生的这个人。
一幕动人的爱情故事就这样开始了。在一个情思缠绵的夜晚,温一壶酒,剥几只醉蟹,洪钧坐在对面,听李霭如讲起了她的身世:咸丰六七年间,捻军张乐行由皖北向西南两路窜扰,霭如全家被裹胁着在河南、安徽两地之间逃难,幸而得以脱险,但已是九死一生了。经历了这场磨难,她那常是一本书、一杯酒在手的父亲病倒了,一清家底,只剩下一块二两多重的碎银子。父亲要治病,家人要生活,都需要钱,万般无奈之际,李霭如走上了这条路。不过,她心里头有自己的底线,一不卖身,二不做妾。也就是说,李霭如选择的是做艺妓。
“为养亲而辱身,可敬之至。”洪钧奉承说。李霭如莞尔一笑,回答的是:“我前半生受尽委屈羞辱,后半辈子要扬眉吐气一番。”靠什么扬眉吐气?她没说,心里却在想,靠的就是这个男人,指望他,依赖他,还要帮助他,像藤条一样死死缠住他,期望他前途无量。
古代才子佳人故事中的才子,多是些功名不高、未入仕途的年轻文人,在政治方面,他们尚未登上官场,经济方面,明显不如巨商豪绅,但是又优于农民和手工业者,从整个社会历史来考察,可列入中间阶层,换个说法叫做“准强势阶层”。因为他们虽然位列中游,而实际上蕴藏着巨大的上升潜力,是官僚阶层的后备军。而故事中的“佳人”,则无一不是美貌女子,温柔体贴,顾盼生情,从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传奇开始,才子佳人故事中的女性主角就踏上了一条漫无尽头的旅程:她们存在的意义,就是努力帮助才子实现功名愿望。
富家女子卓文君,为了爱情与司马相如一起私奔,为使司马相如不受贫寒之苦又返回临邛,开了家酒铺卖酒,司马相如在店铺里当伙计打杂。卓父碍于情面只好接济二人,使得司马相如一跃进入富人阶层。文君夜奔相如的故事流传民间,成为后世戏文取之不尽的素材,并且出现了许多翻版。荥阳生爱上美丽的妓女李娃,结果受鸨母之骗,金尽囊空,回家又遭父亲毒打,逐出家门,行乞街头。李娃不顾一切将他收留,倾其所有资助他安心读书,最终获得了功名。
洪钧与李霭如的故事,也脱不了这类才子佳人的套路。台湾擅长考据的历史小说作家高阳,对苏州状元洪钧成名前在烟台的这段艳史进行过认真研究,并写下了历史小说《状元娘子》。一段旖旎风流的爱情故事经过高阳妙笔渲染,凄婉悱恻,撼人心魄。
即使两人沉浸在温柔之乡,李霭如也不忘提醒她相中的这个才子:“业精于勤荒于嬉”。她一念怜才,让洪钧关在房屋里苦读,自己也拒不接客,每天一早就来陪伴他,到黄昏方始离去。不仅情为之所系,而且倾尽家产资助洪钧实现中科举状元的梦想。经此一番激励,洪钧果然也争气,真的收拾起闲情,死心塌地去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