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三年(1864),江南金陵传来消息,曾国荃所率部将,挖掘地道,用炸药轰坍了二十余丈长的一段城墙,官军们一拥而进,搜杀了三昼夜,肃清全城,并活捉了太平天国第一流人物李秀成。同时传来的还有另外一个好消息:本科江南乡试,决定在十一月间补新。听到这个消息的士子们无不欢欣鼓舞,可是洪钧高兴不起来,他在为一笔赴江宁乡试的盘缠发愁。有一天,洪钧回家,发觉马褂口袋中有张二百两银子的银票,仔细回想事情的细枝末节,才知道银票为红颜知己所馈赠。洪钧想推却,李霭如反问:“我是不是过于高攀了?”一句话呛得洪钧再也说不出话来,最难消受美人恩,洪钧只好先接受了。
李霭如说过的一句话始终萦绕在洪钧心头:“一不卖身,二不做妾”。要娶李霭如,名分是个必须考虑的问题,林语堂说:“妓女的归宿,总无非是嫁作小星,或则做人外室情妇。”眼前的这位名妓心高气傲,不愿意“嫁作小星”,那么摆在洪钧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休掉原配夫人王氏,再明媒正娶,用花轿将李霭如抬入洪家,而这个办法,不仅洪家所有人不会同意,洪钧自己良心上也通不过。
原配夫人王氏是个出了名的贤妻,貌逊于才,才逊于德,她终生厮守老祖宗“三从四德”的古训,相夫教子,伺候公婆,一门心思全部为洪家着想。洪钧去烟台赴任时,她甚至吐露出了要为丈夫纳妾的心愿,原因有两个,一是纳妾可为洪家多生养几个后代;二是丈夫一人在外,起居总得有个人照顾,纳妾是最好的办法。这么贤惠的妻子要休掉,他于心何忍?
正当洪钧一筹莫展之际,母亲洪老太太替他想了个好办法:兼祧。
祧者,承嗣也。兼祧,俗称“一子顶二门”,就是说一人兼承两家的后代。这个词大有学问,充分体现了古人在婚姻家庭关系上的创造力。一家兄弟数人,如果后代中只有一个独子,那么两房合一房,三房合一房,这个人兼祧叔伯之后。清律附例中规定:“如可继之人,亦系独子,而情属同父母亲,两相情愿者,取具阖族甘结,亦准其承继两房宗祧。”兼祧的目的是为了承继家族香火,客观上也使一夫多妻制更加合法化。
这样的例子旧时不属少见。同治皇帝死时没有儿子,由道光皇帝第七子醇贤亲王的第二子载湉继统,这便是光绪皇帝;光绪皇帝死时又没有儿子,便由光绪五弟载沣的长子溥仪继统,这便是大清王朝的末代皇帝宣统。也就是说,溥仪是同治皇帝的承继子,也是光绪皇帝的兼祧子。
皇室是这样,民间人家更是十分流行。这种做法既承继了家族香火,在兼祧之子也很划算,不说别的,明媒正娶的妻子就可以娶两三房。对于次妻,如若捡了个大便宜,进门就居正室之位,而非小妾。旧时女子最为看重的“名分”二字,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洪钧在洪家是老三,洪家人丁不旺,几兄弟中只有他得一子,而他的大伯又无后,想出兼祧的好主意后,家族中最有威望的几个长辈一合议,遂将此事定了下来,让洪钧兼祧伯父之后,将来再有了儿子就算伯父那一支的孙子。洪钧能为没有儿子的大伯娶一房儿媳妇,大伯自然高兴;而在李霭如那一方面,总是花轿抬入洪家的,见了洪钧的原配夫人也是妯娌相称,占住了身份。这样一来可真是皆大欢喜了。
洪钧满心欢喜,赶紧乘船前往烟台,向李霭如报告喜讯。及至后来洪钧赴京殿试,被皇帝点中了状元,大魁天下的消息传来,轰动了整个烟台,登莱青道新任道台刘达善、福山知县吴恩荣,都鸣锣开道,专程到李家贺喜,认识不认识的人也全都涌到望海阁,祝贺她成为“状元娘子”。这位出自名门之后的名妓感到苦日子快熬出头了,格外得意,“我前半生受尽委屈羞辱,后半辈子要扬眉吐气一番”,先前有意无意说的话眼看就要变成了现实。
谁知在这个时候,事情发生了变故。
祸兮福倚,福兮祸伏
与洪钧一起参加殿试的还有个苏州同乡叫吴大澂,字清卿,也是个才华横溢,博古通今,尤嗜金石书法,做官也做得聪明的人。这一科殿试,前十名中苏州就占了三个,分别是状元洪钧、第五名吴宝恕、第八名吴大澂。“恭喜,恭喜,文卿,你可真是扬眉吐气了。”吴大澂抱拳向洪钧祝贺。
前来祝贺的人一拨又一拨,车水马龙,煞是热闹。等贺喜的人渐渐散了,吴大澂把洪钧拉到一个僻静处,神情黯然:你这个状元真是当“坏了”。洪钧不解其意,吴大澂急得一跺脚:“坏就坏在你是皇上亲笔点的天子门生!”听了这句话,洪钧如同当胸挨了一拳,他会过意来,明白吴大澂说的是李霭如的事。
洪钧和吴大澂是无话不说的好友,他要娶李霭如的想法,吴大澂也是一清二楚。夜深了,天边疏星几点,会馆里的墙壁上,红烛的微光幽幽闪烁,吴大澂还在帮洪钧细致分析:“这是皇上亲阅进呈的前十本,你是皇上的第一个门生,如果闹出事来,你说皇上心里会怎么想?”会怎么想?洪钧不敢深想。吴大澂继续分析:“皇上的门生如果行为有失检点,皇上就会觉得丢面子,那样一来,不仅你一个人脱不了干系,进呈试卷的大臣也会受牵连,不知有多少人会遭到严谴,弄得不好,还可能兴大狱!”
听吴大澂这么一讲,洪钧心里警醒起来,暴得大名则不祥,莫非他和李霭如的婚事要吹?洪钧正在绕室彷徨,会馆外有人拖长了声音在喊:“洪老爷有信!”来送信的中年人是潘家的一个听差,洪钧赶紧迎上前去,对老师潘祖荫派来的人,他丝毫不敢怠慢。
潘祖荫,字伯寅,也是江南苏州人,咸丰二年探花,授编修,迁侍读,入值南书房,教习皇子讲起居注官。时与翁同和同为清流派领袖,世人称作“潘翁”。在中国历史上,清流派由来已久,这个政治派系的主要特征是经常议论政策得失,揭露政府和官场中的一些弊病,面对战乱与亡国之忧,清流派的对策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清流派结成同盟的成员大多为官场知识分子,他们太过清高,太看重道义上的清名。
潘祖荫作为道光咸丰年间清流派一度的掌门人,除了议论朝政唱唱高调之外,许多的精力和时间都花在金石古玩上。三代钟鼎、秦砖汉瓦、魏晋碑帖以及宋版图书,成了他发疯搜罗的对象,潇洒地玩一把学问,在动荡的社会思潮中找点太平盛世的感觉。同治十一年(1872),潘祖荫出了第一本专著《攀古楼款识》,感叹“今好此者益多,价益踊,故古器益不可得见”。有这样的掌门人带头,这股雅玩之风愈演愈烈,经咸丰、同治两朝而不衰。
进入光绪年间,潘祖荫和翁同和得了侍郎,接着飞快提升,过两三年就上一个新台阶,不过也就七、八年时间,拜了尚书又兼了军机,由他们带动起来的金石古玩热,引起了士大夫们交往方式以及生活方式的改变,“都门为人物荟萃之地,官僚筵宴,无日无之。然酒肆如林,尘嚣殊甚,故士大夫中性耽风雅者,往往假精庐古刹,流连觞咏,畅叹终朝。”这股士风的广泛效应是:高官兼名士成为官场追求的一种境界,以金石学为敲门砖,成为士子搏名士头衔的一种途径。
潘祖荫玩赏金石古董之余,并没有忘了肩上的道义和责任,风闻山东烟台有人以“状元娘子”自居,而且此事与他的学生——新科状元洪钧关系重大,脸上不免有些愠色,同时也隐含一丝担心,赶紧派听差送信叫洪钧来谈话。
同洪钧谈话的是潘祖荫的父亲潘曾绶。潘家是苏州显赫的旺族,一族出了九个进士,实属不易。最为人道的是癸丑科考中状元的潘世恩,此翁得意之事,是道光二十四年内阁四大学士,除他之外,穆彰阿、宝兴、卓秉恬均是他的门生;夹在中间的是潘曾绶,再往下数是考中探花的潘祖荫。
有个状元父亲,又有个探花儿子,潘曾绶上叨余荫,下受供养,是最让人羡慕的福气人。听说苏州新科状元闹出了这样的丑事,而且洪钧还是他儿子的学生,这个苏州人心里比他儿子潘祖荫还急,没等洪钧坐稳,劈头就是一阵数落:你那位相好,在烟台荒唐得不成体统了!自称是状元娘子,所至之处,路人侧目,打着洪状元的旗号,开贺收礼,酬神演戏,这样子招摇法,真正是海外奇谈!洪钧待要耐心解释,说来说去还是要娶妓为妻。潘老先生不仅不能释怀,反而更加恼怒,一赌气将水烟袋往桌上重重一放,又将一直在门外等着的吴大澂叫进来,说道:这个事我没法子管了,文卿执迷不悟,非搞出大乱子来不可!
为了保住清流派的名声,也为了保住苏州状元的名声,几位江南籍的同乡大老庞钟璐、殷兆镛、潘家父子以及小字辈的吴大澂,聚在潘家园子里商讨主意。他们听了吴大澂的详细介绍,对洪钧与名妓李霭如的感情,能理解也能同情。如果洪钧只是个进士,他们必定会帮忙成全这桩风流韵事,问题出在现在洪钧是新科苏州状元,又是清流派的重要门生,娶妓为妻之事万万不可以!如果有人借机向朝廷参上一本,不仅状元之乡苏州的名声毁于一旦,清流派的强健势头也将因此遭受重创。宦途险恶,不得不处处提防,别看今天顶戴花翎,颐指气使,明天就可能锒铛入狱,变成大牢中的囚犯。在场的这几位官场大佬,见多的风浪,当然知道那位状元小老乡娶妓为妻的后果。
商议的结果,是坚决不许。他们把洪钧叫来展开攻心战,洪钧在几位同乡大佬面前谈青楼艳迹,实在难于启齿,总算开了口,说出的话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事情在那里明摆着,如果不负霭如,必定得罪所有朋友,还会牵连清流派的声望,闹得众人指责,里外都不是人。思来想去,只好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不知道怎么办了,这就好办。让洪钧稍事回避,不见李霭如,另外准备一千两银票,派人送到李家作为补偿。这几位大佬都是在官场中历练过的,自然懂得如何将这件事情办得巧妙。他们派八面玲珑的青年才俊吴大澂出马,找到李霭如的一个远房亲戚李芳,让李芳出面做李霭如的工作。这个才子佳人故事的最后结局是一场悲剧,名妓李霭如撕碎了那一千两银票,颤巍巍地走进卧室,用一根白绫绸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官与妓发生冲突的时候,妓必须让路,这也是晚清官场中一条铁的规律。
花船上的雏妓
去掉了“状元娘子”这块心病,清流派不再有烦恼了,苏州状元也保全了名声,自此以后,洪钧仕途一路亨通。晚清官场中,乡谊是除了亲戚、裤带关系之外最为亲近的一种关系,“亲不亲,故乡人”,乡谊渗透在官场中的每个层面,是官场中人相互提携、互为奥援的重要纽带。
晚清北京名饭馆中有“八大居”,是政坛官宦的云集之地,其中最为显赫的是潘祖荫出资创办的广和居。清人崇彝在《道咸以来朝野杂记》中写道:“广和居在北半截胡同路东,历史最悠久,盖自道光中即有此馆,专为宣武门南士大夫设也。其肴品以炒腰花、江豆腐、潘氏清蒸鱼、四川辣鱼粉皮、清蒸干贝等,最为脍炙人口。胡其地虽隘窄,屋宇甚低,而食客趋之若鹜焉。”
按照清朝满汉分居北京城内外的制度,宣武城南是流寓京官和士子聚居的地方,这里有大批京宅和会馆,广和居为他们提供了就近聚餐的便利。这些食客中有不少是晚清时的政坛显要,翁同和、张之洞等人都是这里的常客,创办人潘祖荫是清流派领袖,尚好清谈,喜欢收集金石古玩,一帮爱好雅玩的同党也免不了经常在此聚会,因此这里轩窗雅洁,颇具文雅之风。实际上,这家京城士大夫们的公共食堂已经不是一般吃饭的地方,成了官场士大夫们针砭时政、讨论问题、攀缘官谊的政治俱乐部。
洪钧出道前家境一般,父亲是卖酒为生的商人,而且早早过世,四兄弟中也只有他能够跻身官场,政治上没有什么背景,要在官场升迁靠的就是这种乡谊。好在苏州状元的头衔帮助了他,为了“苏州状元”这几个字,翁同和、潘祖荫这些出身江南的官场大老也会暗中援助。同治九年(1870),洪钧出任湖北学政,后又参与编修咸丰朝《实录》,赐花翎四品衔,嗣后曾任顺天府乡试同考官,历典陕西、山东乡试,后迁翰林侍讲、侍读,提督江西学政,历任右春坊、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官场一路走下来,到了光绪九年(1883),迁詹事、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
这期间,洪钧的人生中遇到了两件事,同他后来的命运有很大关系。
第一件事是为儿子娶亲。家族血脉不旺,一直是洪钧的心头之痛,到了他头上,又只生了个独子。洪钧的原配夫人王氏是南京人,比洪钧大两岁,平日主理家庭事务,烧香念佛,一流的贤惠,无奈身子骨单薄,体弱多病,生了一胎之后再也不能生育。为续家族香火,洪钧特意跑到扬州挑了匹“瘦马”做姨太太,可是这位姨太太的肚子不争气,几年下来也没为洪家添丁加口。因此,洪家上下老少更是把独子洪洛看得特别珍贵,好在洪洛也还成器,《清史稿》上记载他为“县学生,以荫考授通判,改工部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