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廷看中的这个女子姓汪,芳名檀香,小名珠儿。汪檀香长身玉立,似一朵清水芙蓉,未受尘世污染,样样都好,唯有一点不完美:脸上有几点白麻子。情人眼里出西施,在对美人已入迷的宝廷看来,珠儿脸上的那几点白麻子,也是美的。
据曾朴《孽海花》中叙述,汪美人原本是船户安排的一个陷阱,风闻船上客人是当今皇帝的本家,真正的龙种,于是精心布下了这个圈套。珠儿也是极可人意的尤物,施展浑身上下的温柔手段,勾引宝廷。正当他俩关了船舱门,你推我搡,难解难分之际,忽听舱外有人喊道:“做的好事!”宝廷吃了一惊,慌忙爬起来,却被冲进来的婆子双手按住:“且慢,老娘不怕你是皇帝本家,只问你做官强奸民女,该当何罪?”在婆子的要挟之下,宝廷当场写了保证书,留下了一张永远保存的婚据。
晚清社会弥漫着强烈的反清情绪,当时文人笔下提到满清贵族,很少有好听的词句。曾朴也不例外,对宝廷娶汪氏之事,他的这段叙述有点过头。实际上宝廷是个至情至性的人,他对汪氏的爱意是真诚的,纳江山美人汪氏为妾,也并非外人强逼。宝廷曾有《江山船曲》一首,对这一事件自述甚详:“乘槎归指浙东路,恰向个人船上住;铁石心肠宋广平,可怜手把梅花赋。枝头梅子岂无媒?不语诙谐有主裁。已将多士收珊网,可惜中途不玉壶。”诗的最后又说:“那惜微名登白简,故留韵事记红裙……本来钟鼎如浮云,未必钗裙皆祸水。”诗中隐然有“祸兮福所倚”之意,这就大可玩味了。
宝廷以往是清流党的中坚,直言敢谏,曾得罪过不少人,这回把柄被人抓住,情知难以侥幸逃脱。在于他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又何尝不愿意事情朝这个方向发展。求隐避祸,有什么理由比追逐风月更合适?
在上疏的奏折中,宝廷借条陈福建船政事,并举荐两位通算学的落第士子为名,附片自劾道:“钱塘江有九姓渔船,始自明代。奴才典闽试妇,坐江山船,舟人有女,年已十八。奴才已故兄弟五人,皆无嗣,奴才仅有二子,不敷分继,遂买为妾。”明目张胆,自供娶船妓,也是个有趣之人。慈禧召见军机,询问如何处置,没有人敢替宝廷说话。清流党“牛头”李鸿藻痛心疾首,斥责宝廷丢了清流党的颜面,主张整饬严办。部议的处置结果是革职不民,永不叙用。
宝廷求隐避祸的佯狂之举,并非一般轻薄士子的寻花问柳,实则是一种艰难的选择,有逃遁的意味,有抗争的成分,也有痛苦无奈的因素。关于宝廷的这段风流韵事,历来的野史笔记多有记载,如郭则澐《十朝诗乘》、王逸塘《今传是楼诗话》、夏敬观《学山诗话》等,其中以李慈铭《越缦堂日记》最为详尽:“宝廷素喜狎游,为纤俗诗词,以江湖才子自命,都中坊巷,日有纵迹,且屡试狭邪,别蓄居之,故贫甚至绝炊。”在详细叙述了宝廷娶江山船妓的经过后,李慈铭还在日记中写了一首诗:“昔年浙水空载花,又见闽孃上使查,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曾因义女弹乌桕,惯逐京娼喫白茶。为报朝廷除属籍,侍郎今已婿渔家。”李慈铭的尖刻是有名,被人称作“骂座名士”,其日记中的文字和诗十分刻薄,但所载与事实也大致不诬,基本符合宝廷“只爱娥眉不爱官”的风流个性。
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宝廷一生本属清贫,罢官之后,日子过得更是艰难。家中几个妻妾每天为柴米油盐发愁,见了宝廷就哭穷——实际上是真的穷。宝廷也没有办法,嘴上支吾应付几句,一转身便没了影儿。他虽说革了职,但顶着宗室这个头衔,仍是一付名士派头,洒脱得很,携着新娶的美妾汪氏(珠儿),带着两个儿子寿富、富寿,到京郊西山借住寺院。山中岁月,清闲无比,一有了钱便买花沽酒,和几个穷朋友在一起“穷快活”,每天喝得酣醉,赋诗唱和,日子过得潇洒自在。
尽管宝廷潇洒依旧,豪情如昨,但是其生活的清苦也是不言而喻的。翁同和游西山,听说宝廷穷愁潦倒,连身上的一袭缊袍也是表里尽破,不由得唏嘘不已。在西山石壁上题了一首诗:“衮衮中朝彥,何人第一流;苍茫万言疏,悱恻五湖舟。直谏吾终散,长贫尔岂愁;何时枫叶下,同醉万山秋。”翁同和颇器重才俊,他想替宝廷设法起复,可是宝廷似乎并没有重回官场的意思,写了一首《病马》,辗转捎给朝中大佬,诗中写道:“哀鸣伏枥已经春,健足谁知本绝尘;一自归山成废物,日思覂驾亦前因。残生哪有酬恩日,不死难逢市骏人;惭愧饥劬筋力减,翻愁重遇九方歅。”其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风骨为世人敬重。
革职后,宝廷成了一名隐士,纵情诗酒、悠游林下,过了六七年的隐居日子。这期间虽说生活清苦,却不乏情调。有一天读书,看到一则掌故,魏时的郑公悫曾经拿荷叶盛酒,用荷梗当吸管来啜饮,还为此取了个古雅的名字,叫做“碧筩杯”。宝廷兴致勃勃,当场和汪姨太比照这个方法试验,果然别有一番情趣。后来,他又对这套饮酒方法进行改造,在白酒中掺入几种中草药,又放入新采摘的白莲花,再来啜饮时,荷香扑鼻,沁人心脾,饮者莫不感到神清气爽。当时的一班骚人墨客,群起而效尤。至今,北京海滨一带,人们最爱喝的是“莲花白”,据说这种酒当初就是宝廷发明的。
光绪十六年(1890),宝廷因染疫病离开了人世。关于他的死,有几种不同的传说,其子寿富为先父宝廷编撰的《年谱》中是这样交代的:是年秋,宝廷栖身附近的广化寺为暴雨所毁,树石位置,荡然改旧,望着眼前的一派苍凉,宝廷悽然久之,可以想见心境之悲怆。其时京城瘟疫盛行,进入初冬11月,宝廷也不幸染病,口中喃喃自语。在一种平淡寂寞的情景中,宝廷走完了生命最后的历程,与世长辞。
燕谷老人(张鸿)撰写的《续孽海花》中,宝廷之死则又是另一番景象,描述也更为具体详尽。张鸿久居官署,见多识广,晚清旧事,多有所闻。其妻室翁氏,是两朝帝师翁同和的侄孙女,他本人又与晚清官场中人交往密切,而且任过清廷外务部主事,与宝廷之子寿富的关系不一般。他笔下的宝廷晚境,是通过宝廷之子寿富、富寿之口讲述出来的:
宝廷革职之后,在西山碧云寺左近的一个小村子里,盖了几间茅屋住下。其时宝廷所娶姨太(汪氏)已去世,宝廷常常喝酒,借酒浇愁,随便作几首诗,自得其乐。有时候喝醉了,便随处睡觉,大有刘伶荷锸的样子。有一天,宝廷在村子里的小酒店喝了不少酒,那酒店门前有棵大松树,旁边铺着一块草地,宝廷任意横身睡了。等到醒来,睁开眼,看见一个须眉皓齿的和尚,穿着件破旧的袈裟,也靠着树根跏呋而坐。宝廷坐起来,对那和尚说道:“和尚,你怎么也坐在这里?”和尚微闭着眼睛,说道:“你可以睡,我也可以坐,山河大地,都是空幻,怎么还要分什么你我呢?”
宝廷听了,知道这个和尚不同寻常,就问道:“你说一切都是空,但是现在望去是个西山,靠的是棵松树,不都是实在的么?”和尚睁开眼睛,眯缝着看了看宝廷,道:“你说西山究竟是谁定它是西山的?且为什么不叫它东山呢?”宝廷道:“总是有第一个依着方向分别,在西的叫做西山。”和尚道:“这第一个定的人,现在到哪里去了?定出各种法的人都没有了,他定的法还有什么实在呢?”宝廷道:“此话不差!各种的名都是空幻的,不过各种的名都是有了物质然后有名,没有名的时候,不是已有了物质么?譬如西山没有叫它西山的时候,它的树石不是已有了么?”和尚道:“我来问你,有时的海为什么变了田?有时的山或者崩坍了,或者火山轰掉了,有时热闹的城市或者沉没了,哪有真个实在呢?不过是我们目光短,没有我佛的识见,所以把虚幻的认作实在,随着生出许多的烦恼来。我看你是做过官的,现在不得意,所以如此,你想想你做过的官,经过的功名富贵,如今在哪里?你还不醒悟,认为实在,所以烦恼更多了。不过我佛说的烦恼,即是菩提,你能从烦恼中参悟一下,未尝不可以入道的。”说道立起身来道:“今天你我相逢,也是一番机缘,请你自己珍重吧。”和尚说着点点头要走。宝廷也站起身来问道:“吾师上下,现住何处?”那和尚哈哈大笑,道:“我说今天偶然的机缘,何必拖泥带水呢!”只见他头也不回,匆匆向前走了。
宝廷站在那里,茫然四顾,刚才的事恍若是一场梦。发了一会呆,回到家中,从此也不十分喝酒,也不回到旧宅,终日静坐,不多言语。如此过了半年,老人家忽然拈笔给两个儿子写了一偈:“混混尘寰数十年,贪嗔痴爱镇缠绵。松林吃了当头棒,水在江中月在天。”写完,投笔桌上,就此端坐而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