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劝他,奏折中的措词是否需要修改一下?吴可读的犟脾气犯了,九头牛也拉不回头,大声争辩道:“不改,一个字也不改!”奏折送进宫殿,同治皇帝初解文字,上朝理政见到了这种顶撞词句,不由得勃然大怒,将奏折往案上一扔,愤恨地说:“吴可读吊什么书袋,还拿宋代名臣自比,分明是欺负朕,这人不是要死吗?朕成全他就是了。”同治皇帝这年18岁,正值少年意气风发的年龄,犯起犟脾气来,并不比平头百姓差,不管周围大臣如何苦劝,都坚持非要吴可读的脑袋不可。
圣意已定,交发军机处议处,也只是例行公事罢了。结果出来了,吴可读获罪,竟与成禄定罪为同一天,这颇具有讽刺意味。不过,因为慈禧太后及时发了句话:“不要定他的死罪,杀言官是亡国之象”,吴可读这才没有丢脑袋。他所受的处分为“降三级调用”,一时无官可补,应左宗棠之聘请,回到家乡甘肃主持兰山书院。
先是情场失意,接着是官场倒霉,吴可读心情灰暗如晦,感觉把世事全看透了。兰山书院设立在兰州南府街,明朝时曾是肃王的园林红花园,雍正十三年(1735)改为了省立兰山书院。到了晚上,静寂中透出几分肃杀之气。一灯如豆,更显冷清孤寂,去意徘徊的吴可读面对窗外星斗,提笔写了一封遗书:“我家谱自前明始迁祖以来,三百载椒房之亲,二百年耕读之家,十八代忠厚之泽,七十岁清白之身。我少好游荡,作狎邪游,然从无疑我大节之有亏者……”悲愤之情跃然纸上,不禁滴下了几颗伤心的眼泪。
遗书写好了,只等一个机会,让这一死成为千古绝唱。光绪元年(1875)元月,同治皇帝驾崩,朝廷大赦天下,因为谏言获罪的官员,都免除了处分。吴可读也起复再用,授官为吏部稽勋司主事。
同治皇帝死时无后,慈禧太后立醇亲王之子载湉继位,以继续保持垂帘听政的格局。朝中大臣反应强烈,认为慈禧不为穆宗立嗣,终归是朝廷的一个隐患,深以为忧。吴可读的戆劲此时又上来了,拟了一道奏折,直率表达了这一意思。为穆宗争立嗣,吴可读不惜死谏,这份感情今人恐怕难以理解,正如一句诗所形容的:“马蹄践踏了鲜花,鲜花依然抱着马蹄狂吻。”奏折拟好后,拿给知己好友去看,对方皱起眉头劝阻他说:“立言贵乎有用,如今穆宗刚逝,新君继位,眼下情形纷乱,流言甚多,还是先看看再奏吧。”吴可读想了一想,自己才脱离罪臣身份,上这样的奏折只怕真是不妥。
穆宗大葬之期,吴可读主动请缨,愿意作为“随扈行礼官员”,前往陵园所在的蓟州。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差使,当时并没有引起人们注意。有人甚至猜疑,吴可读最近几年待在穷山沟里苦惯了,只怕他主动请缨是为了捞几个车马费。到了蓟州,吴可读住在三义庙内,原来预备自缢而死,以白绫书联一幅,文曰:“九重懿德双慈圣,千古忠魂一惠陵”,用以结环。但三义庙破败简陋,梁木已朽,恐怕不堪承受他的体重,于是改了服毒自尽。
吴可读死谏,在当时引起了极大的震动,在吴可读留下的密折中,指出两宫太后为咸丰帝立子而没有为同治帝立嗣,是一误再误。明眼人一眼都能看出,密折隐含有不满两宫太后破坏清朝祖制的意味,此处两宫太后实指慈禧,能大胆站出来指责慈禧的,恐怕也只有吴可读一人。朝野上下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铁腕女人慈禧,在清朝祖制和群臣众议面前也感到了压力,像一道密布的雾幔,她于无形中感到了一种心虚。
吴可读以死相谏,暗中隐含有发难的意味,慈禧没有简单压制,而是发下一道懿旨,指出吴可读的密折并无新意,其中的那些话,她以前在懿旨中都已经说过了,吴只是老调重弹。慈禧下令王公大臣六部九卿大学士等人讨论吴可读的密折,意欲借众人之口为自己辩护。果然,诸位王公大臣很配合,礼亲王世铎奏,吴可读对慈禧以前的懿旨未能细心仰体,其实吴折中所要求的做法,以前的懿旨早已指明了,吴可读的奏折纯属妄议,毋庸置疑,不必理会。大学士徐桐、翁同和、潘祖荫奏,吴可读的死谏是在破坏祖宗家法。
看过这些奏折,慈禧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不过她还要看看,那些向来以敢于直言著称的清流党,对吴可读的死谏是什么意见。其实,清流党弹劾朝中大臣,也并不是胡乱弹劾一气,在节骨眼上,还得看慈禧的脸色行事。以前慈禧提倡疏通言路,清流党的笔便横冲直撞,万里驰骋;这会儿慈禧有收敛的意思,清流党就得俯首帖耳,小心从事了。张之洞、黄体芳、张佩纶、宝廷等几个凑在一起进行讨论,向来精于官宦之道的张之洞先开了口:“我看太后将吴可读密折发下来讨论的目的,是要发动王公大臣为她解围,同时也正好检验每个人的态度。”黄体芳点头应道:“香涛说得正是。因此咱们这个奏折更要仔细斟酌,只能分忧,不可添乱。”过了几天,清流党众人都纷纷上了折子,其中以宝廷的奏折剖析得最为透彻,这个名叫宝廷的黄代子(旗人),就是下一节将要出场的主要人物。
吴可读死谏事件发生后,李鸿章曾专门给朝廷上了“吴可读建专祠片”,吴可读死前只是个六品官(吏部主事),竟被清廷重臣李鸿章如此看重,可见这件事不一般。精通权谋的慈禧顺应群臣呼声,向世人展示了她的“大度”,发了一道懿旨:吴可读以死谏言,孤忠可悯,破例给予五品官例议恤的礼遇。至于李鸿章为吴可读“建专祠”奏片,慈禧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后来蓟州士民自发募捐,出资出力为吴可读建这座专祠,慈禧太后心领神会,准如所请,也算是安抚了一下人心。
女人不是祸水
满族第一诗人宝廷,曾在疏文中以家犬自喻:“窃思人家之畜犬也,取其吠也。有善吠者,见影则吠,闻声则吠,其轻于吠也,固足取厌。而揆其心,无非护主而已。”其实何止宝廷,清流党又何尝不是清廷的看家狗?慈禧太后对这些看家狗,刚开始时是奖赏,等清流党势力坐大,又改变态度为提防。主子不再赏识,清流党失势也就成了必然。清流党人身在官场,一个个练就了灵敏的政治嗅觉,预感到了前景不妙,不得不有所收敛,缩头避祸。这其中,尤以宝廷的避祸方式最为独特:在一次奉命南下典试途中,娶江山船妓为妾,然后自劾去职,飘然离开了官场。这件事是当时轰动一时的新闻,也成为晚清官场广为传颂的一则趣闻轶事。
宝廷(1840~1890),字少溪,号竹坡,晚年号偶斋,满洲镶蓝旗人,清宗室,为郑献亲王济尔哈朗八世孙。济尔哈朗是清太祖努尔哈赤的侄子,与皇太极是堂兄弟。在清军围攻锦州的战斗中,济尔哈朗与13万明军主力决战松山,收降祖大寿,生擒洪承畴,南下山海关,继而平定江南,定鼎中原,立下了赫赫战功。
有如此显赫的家族,宝廷的日子却过得并不风光。8岁那年,官任翰林院侍讲的父亲被罢职,家道中落。至于丢掉官帽子的原因,因为史料缺乏,不得而知。宝廷的少年时代,一大半时间都是在姑母家度过的。咸丰八年(1858),宝廷年满19岁,初次应试科举,落榜不中。这之后的10年是宝廷一生中最为刻骨铭心的落魄穷困时期,由威名赫赫的王公贵族子弟,沦为社会底层的平民百姓,看尽人间世态炎凉、人情冷暖,饱尝白眼与屈辱。“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路途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鲁迅语)宝廷之子寿富为先父撰写的年谱中,记录了宝廷当时的情景:“家业荡然,僮仆尽去,公乃自操洒扫之事。”
咸丰十年(1860),宝廷21岁,完成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桩婚姻大事。妻子乃其母那拉氏从弟连介山之次女,连介山是供职于东北边域的一名小吏,家境同样贫穷困顿,婚礼也没有多讲究,办得简陋潦草。据《年谱》载,婚礼多亏了宝廷的两个好友宜少耕、冯锡芳,一个典当了衣服,置办了几桌酒菜;另一个领来了吹鼓手戏班子,通宵唱了一出戏,才不至于太过冷清。婚后第二年,宝廷生有一女,名新篁,不幸早夭。次年又生一女,名筍卿,不久又复夭折。一篁一筍,命名均与“竹坡”有关,遗憾天公不公,二女均未能长大成人,宝廷心情之哀伤苦闷,可想而知。据校点《偶斋诗草》的聂世美先生分析,二女早夭的原因,恐怕与穷困的生活环境有关,对宝廷心理上的打击也很大,因此,宝廷日后所生二子,一名寿富,一名富寿,实际上是他多年来忧穷惧殀之心理反应。既得长寿,又得富贵,在宝廷看来,实在是人生理想圆满之结局。
同治七年(1868),宝廷29岁,再次应试,终于荣登金榜。这年新科状元是洪钧,宝廷是进士第六名,满清宗室子弟,能取得如此骄人的成绩,也属不易。从此,开始了他的宦海沉浮生涯。先是被授予翰林院庶吉士,三年散馆,被授予翰林院侍讲,可谓子承父业。这之后宝廷忽然官运亨通,担任过詹事府少詹事、文渊阁直阁事、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等,在十年不到的时间里,从七品的翰林院编修升为二品大吏,由一般文学侍从的角色转变成有一定实际权力和影响的大臣。
吴可读死谏事件,是宝廷宦途升迁中的一个转折点。吴可读死后,其密折交发大臣们讨论,那次宝廷所上的奏折过于戆直,无意中有所冒犯,慈禧太后当时没说什么,过后却给了宝廷一双小鞋,翰詹大考,宝廷竟被左迁(降职)了一次,他有诗纪其事,却以戏笔出之。诗云:“老娘三十倒绷儿,献赋金銮色忸怩;中允左迁天有意,小臣诗笔近王维。”
诗句中,虽说是以达观的态度自嘲,却也掩不住内心深处的感伤。清流党开始走下坡路,“牛角”“牛腿”“牛肚”“牛尾”官场受阻,纷纷走起了霉运。想想这还算小事,但政坛污秽,宦海险恶,万一哪天玩丢了官帽子,还玩丢了脑袋,那才真是悔之晚矣!
要想求隐避祸,就得提早预防。
光绪八年(1882),宝廷接到了一个美差:以礼部侍郞身份出任福建主考官。关于宝廷这一路上的风流韵事,晚清才子曾朴在《孽海花》中有精妙细致的描述,《孽海花》虽是小说,但其中的情节都还是有根据的。
宝廷从京城出发,途经江南,山川秀丽妖娆,满目望去,湖光山色中点缀几个俏丽佳人,既养眼又养心。行至浙江,面前突兀多了钱塘江。江上有一种船,叫做江山船。这船上的船娘,都是十七八岁的娇艳女子,名为船户的眷属,实是客商的钓饵。江湖上知道些规矩的,高兴起来,也同苏州、无锡的花船一样,摆酒叫局,消遣旅途中的寂寞,花费些缠头钱就完事。若碰到公子哥儿懵懂货,那就成百上千地敲竹杠了。做这门生意的都是江边人,只有九个姓,而他姓是不能去抢的,所以又叫“江山九姓船”。
宝廷吩咐订了一条大船。那船很是宽敞,一个中舱有一丈多大,炕床桌椅,铺设得整齐洁净,宝廷上得船来,周遭看了一遍,心中十分惬意。船户见船上载着个京城来的大人物,自然格外巴结,一会儿上茶,一会儿拿点心,往来不息。宝廷正欣赏江上美景,一把香喷喷的热毛巾又递过来,更是感到心旷神怡。
开了船,行不多远,宝廷从船舱里走出来,让管家吊起蕉叶窗,端来一把椅子,靠在短栏上看江上野景。正在出神,忽地有一样东西朝他打来,回头一看,船舱门口坐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低着头,正在那儿剥橘子吃,纤纤细手,将剥出的橘子皮随手四处扔,有一块正好打在了宝廷的脸上。宝廷是有名的风流种子,见到模样俏俊的女子,哪还好生气发作?远远望去,那女子越发显得娇滴滴,阳光投射在她身上,耀花了人的眼睛,宝廷从船板上拾起那块橘皮,照着她身上打去,打了个正着,宝廷想看她如何反应,这里从船舱后边传来一个老婆子的声音,一迭声地叫着“珠儿”,那女子答应着,站起身来,拍拍身上,临走却回过头来,对宝廷嫣然地笑了一笑,飞也似的往后舱去了。
稳坐满族第一诗人交椅的宝廷,一生都对女人有着浓厚的兴趣。他曾写诗吟道:“我性素放荡,风月劳心神。”又有诗吟道:“微臣好色原天性,只爱娥眉不爱官。”其时宝廷家庭之中,除了元配夫人那拉氏(连介山的女儿)外,还娶有好几位姨太太,分别是李氏、胡氏和盛氏。他为这些妻妾能始终不渝地忠诚于自己而感到自豪,在一首诗的序言中,宝廷曾不无得意地夫子自道云:“余亦有数妾,罢官今五载矣,尚无一去者,颇足傲坡公。”这里需要作点解释,当年苏东坡被谪贬海南,唯一跟随他去海南的只有红粉知己朝云一人,余妾皆星散云飞。
宝廷风流好色,对南国胭脂兴致尤其浓,同治十二年(1873),他主持浙江乡试时,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一件事,而那次的艳遇是以喜剧形式告终的:当时他买了一位被浙江人称为“花蒲鞋头船娘”的女子为妾,返回京城时,为避免张扬,便自己先一步回京,安排美妾另由水路赴京,宝廷在京城等候。谁知道宝廷安顿好了以后,再用车马去潞河边迎接美妾时,只见满目烟光,逝水悠悠,哪里还有船娘的影子?这件事在京城被传为笑谈,闹得他很没有面子。
有了上回的教训,宝廷学乖了,为防止闹剧重演,他坚持要与这名女子同行归京。但是这样一来,保险是保险了,却惹得路人侧目,朝野皆知,最终引出了大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