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道,冥界有三宝,夕阳、冥城、三生石。
我在冥界待了三年,唯一所见就是那血红的夕阳,无孔不入地铺散在冤魂无数、死寂的冥河中,水天融为一色。视野之内暗沉的色泽基调阴森而诡异,叫我半点体会不出其所谓的宝贵珍稀。
茉茉说,我三年前就是从冥河的另一端漂过来的,被困在河中的冤魂剔成了一具光亮的骷髅,死透了,肋骨卡在河岸边的沙地上,姑且算是搁浅。她把我捡起来是准备当晾衣竿用的,没想到放在石台上晾了几天,我竟然没声没息地爬起来了,将她吓得不轻。
自那就是我如今现有的,记忆的开始。
我这种干巴巴的形容,空荡荡的颅腔内一点脑浆都无,前世的记忆显而易见是没有了。后来想想,寻常人进个冥府多半走正道,经由小鬼引路,过了奈何桥就是璀璨的明天。我走的却是水道,好好的身子在万魂冥河之中被啃成了嘎嘣脆的玩意儿,白惨惨的,自己看着都瘆人。
有如此遭遇,可见我前世过得并不好,也便全然没了追溯的必要。
正所谓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作为幽冥鬼界中的一员,我从石台上爬起来之后,自不能从投胎大军中脱离,匆匆忙忙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赶去跳那轮回台,打算积极乐观地去寻一寻我的明天。
可叹的是,未能得出一个好结果。押送着魂灵的鬼兵觉着我还有什么放不下,因此也就去不了往生。可我现在的模样,一把白骨,携带不了二两肉,到底是何处还留恋着前尘?
我百思不得其解,以至于第三次跳轮回台不成,略有失望地一把拎起身边一脸高深莫测、悲切劝诫着让我“莫要执着”的马面,嘎嘣嘎嘣地动着下颌,郁郁道:“你们这个轮回台八成是有了问题。那红尘,我根本连它的枝叶都摸不着,哪里还有什么眷念,怎么就跳不下去了?”
这事闹得有点大,有好心的鬼兵匆匆跑一趟奈何桥帮我要了一碗孟婆汤,我接过来时,感激得连连道谢。要知道,我自个儿过奈何桥的时候,那孟婆瞧也不瞧我一眼,更不会分我一口汤了。
我捧着来之不易的汤水,咕咚咕咚地喝了,然后那汤水咕咚咕咚地洗刷着我的骨头,淌到地下去了。
鬼兵低头瞅着地面,思量许久,沉吟道,“你先去找点肉来,兴许能将孟婆汤好好装着便了行吧。”
马面捣蒜一般地点头:“正是正是……”
我失魂落魄地走了。
自此,我也不再寄希望于跳一跳轮回台后便能迎接一个稍带温度的人间肉体这等奢侈之事。
茉茉后来宽慰我,若我不能顺利地入轮回,万万年地要在这冥界待下去,她也是愿意养我的。
我很是动心,并厚起脸皮给她养着了。
茉茉是个温柔的女子,虽然表情有限,照顾人却很细致,更练得一身绝妙的灵术。
大多的鬼魅,譬如我,都忌惮在冥河周遭徘徊,只因那河水之中聚集痴怨鬼魂,倘若一个不慎被拖进冥河,就没可能再爬上来了。但茉茉似乎从不忌惮,反倒若无其事地在冥河中洗衣打水、拭脸净手,丝毫不晓,其在岸边低眉舀水的优雅身姿,印在吾等的眼中,何其英勇剽悍。故而说,能有她罩着,决然是我的福分。
在冥界的三年,我亲眼见着因茉茉平日的庇护,无所依附的游魂们在冥河下游的小荒地中渐渐聚集,久而久之,便在这落地生根,建了个小村庄。
我乐得给茉茉当个小白脸,混在她身边有吃有住,偶尔再顺应她的爱好,陪她冥河边散散步,日子这般过下来,的确颇为闲适。只是散漫得狠了,显得无趣。
人大多如此,安逸的时候嫌自个儿太闲,空虚无聊得很,巴不得折腾出来些事做。待得真正摊上什么事的时候,却又开始打心眼里向往闲暇时的悠然自得。
三年闲暇地度下来,我甚至暗自以为往后的时间也会如此百无聊赖地过下去了。殊不知,平和其实是个极其易碎的东西,无心维持,便能在瞬间碎得尽然。
那日,茉茉按着惯例邀我一起在冥河边上走,她沿着河岸,我则小心地走在里侧。
我见气氛铺垫得不错,正告诉她隔壁那悬着半边脑袋的骷髅对她似乎有点意思,偏偏腼腆自卑,只得托我过来给她捎带个信,问问她乐不乐意。
茉茉听完这话,脚下突然就顿了。我心中缓缓一亮,以为有戏,没想到她抬手遥遥一指,干冷着无甚表情的脸道:“公子,你看那儿!”
她指的地方是冥河与夕阳的交织之处。
我没眼珠子,眼神不是很好,拿手骨挡着点阳光望去,终于在水天之间瞧见了一点黑点,却看不很真切。那黑点在水中沉沉浮浮的,一下子又没入冥河之中。
我以为那是什么成了精的恶鬼,吓了一跳,赶忙往河岸内退了几步。没想到茉茉在原处看了会儿,竟面色一沉,纵身跃进了冥河,百魂纷纷避让,愣是给她让开了一条道路。
我被这河中的百鬼啃过,知道它们的厉害,骨头都给它们磨匀称了,打死也不愿再走一次。远远见茉茉在水中畅通无阻,遂缩手缩脚地在河滩边坐下,等她回来。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茉茉便上了岸,回来时手中还抓着一根漆黑的骨头,只剩一小节,摊开在她白皙的手掌之中,格外扎眼。
我原本没什么兴致,见她那一副拼命的样子还是接过那枚骨头,开口问她这是什么。
茉茉拧了下袖上的水,道:“尸骨,却不是普通人的尸骨,应该是魔界的魔主级别的人物。就算只剩这么一节骨头,其上的煞气也是不容小视的。”言罢,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不再作声。
我被她瞧得莫名其妙,却也只能应景地接话道:“不是挺好的么,小水儿念着想喝排骨汤很久了,你此番不妨也圆了她一个梦去?”
本是一句调节气氛的戏言,茉茉的眼光却更是复杂莫辨起来了,我疑惑继而略感不适:“咦,你总瞧着我做什么?”
茉茉顺过我手中的漆黑尸骨,随手往河中一抛。
尸骨扑通一声就沉了下去,没影了。
我默了默。
她瞅着我的眼神莫明地认真起来,平和道:“公子,我三年内发现了好几具抛在冥河中的尸首,大多都是在上游就给啃光了,能流到下游来的只刚刚一具,而你,却好好地到了岸。”
我心中咯噔一下,幸得脸面之上一点皮肉都无,流露不出什么感情,才能拿捏着尚且平稳的语调,半不正经地回道:“我认为,现在并不是强调我骨头硬度的时候。”
“你知道为什么会有尸首被丢弃在冥河之中吗?”茉茉眼中难得没有无神似的空灵,神色诡异地认真盯着我看。
我也好奇,给百鬼啃了的这种死法,委实残忍了些,遂接话:“为什么?”
茉茉手搭上我的手骨,仍是一个不动声色,限制的姿势。
“魔界与仙界之人不能下地狱,自然也不能入轮回,来到冥界之后才会被抛弃在冥河之中。仙者只余仙元,魔者才余骨肉。公子,你来冥界到底是要做什么?”
我给她问得发愣了,一时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她的意思,莫非我是一个死后不甘心灰飞烟灭,非得挤进冥界的魔界大魔头?
茉茉见我久久不语,拉着我的手动了动,还是轻声问:“你要不要随我去一趟冥府问问清楚?”
我其实心中也有了点谱,就问:“若我真是魔界之人,你们打算将我如何?”
“冥河无法吞噬的躯体,就只能在冥府的巨碾下面碾碎了。你本是已死之人,何不早些超度了?”茉茉说这话的时候无比平淡,甚至还有些许的温柔,我心中颤了颤,没想到她还能有这样的一面,可谓是长见识了。
我勉强笑一声,光听声音尴尬得就跟清嗓子没甚两样:“现在就要去么?”
茉茉道:“我回屋拿了冥府的门令就去,你在这儿等我。”
我若是有表情,此刻面部肯定扭曲了一下,冲她点了点头,沉静道:“嗯,我等你。”
维持安宁守望的姿态,待她一转身走远,我悠悠然,起身就往相反的方向跑了。
真不晓得茉茉是真傻还是太看得起我,这不是明摆着给人跑路的机会么?
一路不知道跑了多远,喘得我险些背过气去,实在没法,便叉着腰撑在一棵歪脖子树下拼命地顺气,打死我也跑不动了。
且不论我是否真的是大魔头一枚,光是那给生生碾碎的下场就足够人回味无穷了。再加上我又时常怀疑,自己死后遭受这种下场,可能上辈子不是个好东西,总觉着要不跑,我就真要被碾成一捧灰了。
总归是赌不起那个“万一”。
顺了顺气之后,我往后退一步,瘫软地准备坐下来,不知道肩上被什么东西晃晃悠悠地触了触,我以为是茉茉追上来,猛然回头,却是对上一双黑色趾甲的秀气小脚。
我一怔,抬头再往上看,见着的是一张憋得紫红的脸,面无表情扭曲地垂着,瞪着一双渗着血丝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我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松了口气,在她旁边坐定。
不是茉茉就好。我在冥界也没少见模样可怖的鬼魅,然而这种等级的,我基本可以心跳都能不带突一下地与之对视。大家都是同一种物事,萍水相逢的,也是缘吧。
我拔了两堆歪脖子树下的灌草捏在手心以作警惕,茉茉要是出现,我还能稍微挡挡。想起来时,便头也没回地随口问那女鬼:“你知不知道这儿有什么好去处可以藏身的?”
本也没指望能得到什么回应,但那歪脖女鬼似乎晃了晃,静了半刻才恳切道:“冥河中段有个石窟,好些恶鬼都藏在那儿,你要是犯了事,去那儿最好了。”
她说话的时候,总是滴口水下来,我禁不住往旁边挪了挪。又思忖她实在是个好鬼,叫我这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愣是绝处逢了生。我先感激地同她道了个谢,而后小声道:“你要不要我把你抱下来,这么晃着也挺难受的吧?”
她喉中嘶哑地发出一声急切的破音,好不容易顺过来之后才忙道:“不行啊,这是刑,我要挂满一百年才能下来的。”
我抽了一口凉气,挂一百年,脖子岂不是都要被挂断了?便问:“什么刑,具体怎么说的?”
“前世的事也记不清了,判官罚我要挂在这歪脖子树上一百年,不然就没法投胎了,会被丢去地狱的。”
女鬼的语气有点害怕,像是怕一不小心被自己晃下来,还瑟瑟地抓紧了卡进脖子里的绳子。
想来她觉悟很高,勇于承担过去自己记都不记得的错误,很有担当。
我翻过身,拿手比画了一下那棵足可容两人合抱的歪脖子树,粗是粗了些,但也不算困难。一抬头,道:“你将那绳子抱紧了。”
女鬼一愣:“啊?”
我摸了摸自个儿的手骨,试着挥了两下之后,一手刀猛然砸在歪脖子树上,自己先闷哼了一下,然后才是歪脖子树的枝叶一阵晃。
吱呀一声,歪脖子树从树干处断裂,其他的枝丫撑地,女鬼的脚刚好差一点及地,在空中晃了晃。
我搬了块石头过去给她踮脚,嘱咐道:“垫着点儿,假如有人来了你就踢掉,上吊这种事你总在行么?”
女鬼泪哗哗地点了点头,和着紫青的脸和血红的眼,真的是颇为可怖,视觉冲击的等级委实是噌噌地上去了。
我对她宽慰地一笑,没敢多看,气宇轩昂地走了。走到她看不见的地方,我捧着手,泪就下来了。我去,真的很疼啊。
我所不知道的是,正因那歪脖女鬼,事后茉茉循迹找过来,她随便指了个背离的方向,才容我这身体不佳的老骷髅顺利地找到了石窟,保住了一条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