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走至石窟,我攀着一边嶙峋的怪石往里打量,才觉里头光线极暗,什么都瞧不清。
迎面拂来冷飕飕的风,搅带起一股洞内浑浊的尸臭,石窟底部淌出来的水中漂浮着一层似是油脂的物什,偏黄。嗯,尸水,证明我并没有找错地方。
我正大光明地迈步往里走。
幽绿的青苔附着在岩洞口尚得见阳光之处,踏上去便可印出一个湿漉漉的脚印,与外遭不同的是,这青苔上裹着一层墨绿的液体,散发出一股恶臭。
我起初还抱怨里面什么都看不清,后来又想通了,幸好石窟里黑黢黢的,不然日日瞧着这些糜烂腐蚀的面容在眼前晃悠,我还真不如给碾碎了的好。我自己当然也瘆人,但是我看不到,这就没关系了。对于这等恶鬼所聚集的石窟,我由于起初并不了解,方进来时其实还是有点忐忑的,然而越是往里走,却越是安心,暗自叹一声,冥界鬼魅的相处之道还真是奇妙。
在冥界徘徊游荡的鬼魅概分成两类,一类如我这般,跳不下轮回台之流;一类便是前世积了大怨,修阴冥的鬼修,惯称阴尸。我进来的时候,瞅见石窟内的溶洞缝隙之间,横七竖八地显露出的几具暗红色血煞的尸棺,那里面躺着的应该就是阴尸了。只是如今血煞尸棺的棺盖都是闭合着的,封棺的钉子亦牢牢地钉死了,可见阴尸们暂时没有出来的意欲。
尸棺里头偶尔清晰地传出些咀嚼的声音,那分明是生生撕咬骨头的声音,清脆得叫人头皮发麻,一旁待着的恶鬼们却淡然得很。直到暗红发黑的鲜血从尸棺的缝隙中溢出来,那咀嚼的声响才会消停下去。
阴尸鬼修好噬游魂,这也就是为何茉茉所在的地界会有大批的游魂停滞。茉茉见着阴尸,第一反应就是去斩了。
至于这石窟中的鬼魅与阴尸,大抵就成了供奉与被供奉的关系,只要保证粮食充足,阴尸大多都不会挑食。
我进窟之后给蹲在石窟洞口处几尊看上去很大牌的恶鬼老老实实地打了几个招呼,躲开阴尸密集的几处尸棺,就蹲在一个小洞里面不作声了,心中默然盘算着如何将茉茉的事理清,然后处理了,毕竟我不能总这么逃下去。
直到晚点外面进来一大批的恶鬼,其中一个看见我就开始哼哼:“这哪儿来的玩意儿,敢占老子的地盘?!”
我心说这么小一点的洞,我还以为是给耗子住的呢,原来还是个有主儿的?但念在初来乍到,还是和气为上,遂起了身准备往石窟更里面去看看。
哪想那厮不知是在外面受了气还是怎么的,抬起一双蘸着黏稠尸水的脚拦在我面前,声调也变了些,不知算是沙哑还是尖锐,叫人听着忍不住皱眉:“新来的?”
我不想碰他的脚,就应了声:“一个时辰之前来的。”
他同旁边几个站在石窟边缘的恶鬼对视一眼,继而道:“身上有忘忧草吗?”
恶鬼因为背负了许多冤孽,临近冥河就会听到无数凄厉的哀嚎声,他们也是人变的,自然受不住,唯一的法子就是隔段时间吃下株忘忧草,像是自陷幻境的自我麻痹,一段时间也就听不到那充满怨念的哀嚎了。冥界阴兵驱赶从人界来的鬼魂的路上,是唯一长满了忘忧草的地界。这是为了避免新接渡来的鬼魂中有恶鬼,怕他们承受不住失控才种植的。
这些逃散在石窟中的恶鬼除了外出为阴尸们找“食”,就是为了弄些忘忧草,迫不得已每隔一阵出去涉险一趟。
我听他们这么说,心领神会,乖乖地展了双臂,整个骨架都一目了然,别说忘忧草,就连一点肉丝儿都没有。
几个恶鬼看我“干净”成这样,脸色就变了,啐了一声:“碰上个穷鬼,晦气,给老子滚远一点。”
他们这样不和谐的态度,弄得我很想活动活动筋骨。可又觉得,拳头一出,尸水一花的,溅到我身上,就算我打赢了也会被恶心得不行,也就作罢。
游魂村庄中的那些鬼魅,虽然也有长坏了的,但至少人家爱干净,不会将自己弄得一身尸水滴滴答答。
石窟边上的洞穴给人占着了不能走,只能走下面。下面的地面都积着水,从岩洞处往下看去,其实就是浮着暗黄黏稠的一片,呃,尸水。
我顿时想念茉茉了,大不了给碾一遭,说不定晾几天后我又能爬起来呢。
正在迟疑不决,不想往里走,黑黢黢的洞穴里突然伸出来只修长有力的手,一把握在了我的肋骨上。
我一傻,愣在了原地。
里头是个男子的声音,款款道:“姑娘的骨头,好生别致。”
那声音听得我脑中一嗡,顿时有种如听仙乐耳暂明之感,茫茫渺渺,很是悦人。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他的手还抓在我的肋骨处,像是试试手感一般,还摸了摸。
肋骨在哪儿,不消我说。我纵然是具光溜的白骨,时时给茉茉喊着公子,但还是明晓我女儿身的身份,所以说他摸的这个地方委实不大合衬。尤其他还清清楚楚、字正腔圆地唤了我一声“姑娘”。
我干笑两声,拍开他的手,好说话道:“这位公子颇有眼光,只是我这骨头最近有点松,经不得多少力道,你看看就成了。”
对待美人,哪怕只是声音好听的,我总都有份别样的宽容。茉茉说,这便是花花公子体质。当然,关键还是我这方已然点滴油水都无了,摸哪里都是一回事,我也就是走个形式上的娇羞,想他也不会丧心病狂到对一具骷髅心猿意马。
洞窟中的男子一听,竟是轻轻笑了,那声音只这般听着就叫人心间一酥,仿佛霎时云消雨霁,明朗和泽。但也仅仅一瞬,待我终于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时,我心下缓缓一抽,下意识慌忙地后退一步。
他道:“洛儿,你不记得我了么?”
语调清淡却渗着一丝丝幽怨,便似是秋后的绵绵细雨,本是无情,却叫你分明听出一份细致的情愫来。
没有记忆的时候,碰上以前的熟人,绝对是件很要命的事。
我这一惊慌,一步没站稳,脚下一滑,在岩壁上滚了几遭,扑通一声就栽进了地面的积水之中。我忍着恶心没去想这些水是什么东西,四周倒是瞬间响起了起哄的笑声。
听那嘲笑之意分外直白,我霎时也明白过来——给人戏弄了。
我爬起身,尴尬地附和着众鬼呵呵干笑了两声,暗自腹诽地抬头往方才跌下来的洞穴看去。入目处皆漆黑蒙眬,除却近旁的几个模糊的黑影,其他物事都湮灭在消散不开的黑雾之中。若不是刚刚被他摆了一道,我根本不知道这洞穴里面还有个人。
我想了想,抹一把脸上的水,在透骨凉的水里待了一会儿,默默地抬腿往石窟内走去。
唉,跟他硬扛我也没什么把握,他这番形容,可能就是在蛊惑人心上颇有建树的艳鬼,我摆不平的。
我一边直叹息今个儿犯了太岁,没遇着一件好事,一边蔫蔫地往里走。不想洞穴边上突然跳下来一具跟我有点像的漆黑骨头,因着四周暗淡的光线,我一开始没能看见他,只听见一声水响之后,脑袋一震和他撞了个正着。他嶙峋扭曲的肋骨大剌剌地戳进我的眼眶里,让我傻眼了半晌。
呆呆地卡着一阵,我将自己的眼眶从他的肋骨中拔了出来:“这石窟逼仄得很,兄台下回这么大动静,能否也稍稍给人提个醒?”
我说这句,语气是不带一点冲的。可那黑骷髅却似乎觉得我冒犯了他,冷艳高贵,一声招呼没打,扬手就将我往旁边一推。
我脚下踏着青苔,禁不住他这力道,一滑,跌坐在尸水滩中。那水滩底湿滑得很,没法减缓冲力,直叫我撞了两下岩壁,愣是被送出去了一丈多远,才在横在洞口的方向停下。
我昏昏沉沉的,还没来得及从尸水中爬起来,那雄伟的骷髅兄大模大样一步步地就朝我走来。踩踏间沉积的尸水卷起一阵阵恶臭,直熏得人七荤八素。
我当时虽然是一动不动,任由他一手捏着我的颈骨,将我提起来,尚且平静地说:“我一没招你,二没惹你,你如此容不得我是为何?”
实则,我有点恼火了。
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也不说清是个什么意思,掌风刚劲朝我袭来,利落而干脆。
他一手提溜着我,一手挥着手刀准头颇好地对着我脖颈砍来的架势,意欲十分明显,是打算将我的头给卸了,至少收去我半条小命。
然而,等那一记气势汹汹的手刀半点不含糊地落在我的脖颈处,嘎嘣的一声脆响后,我侧目所见,骷髅兄的手骨毫无意外地骨裂了半截,卡在我的肩胛骨处,叫我忍不住地啧了一声,略有失望。
骷髅兄很不爷们儿地发出一声尖厉的痛呼声,挣扎时便要松了扼住着我脖子的左手。
不知是惊慌还是为何,他原是要后退的样子,却因脚下打滑的一个踉跄,很是狼狈地栽倒在了水里,溅起积水一阵。
我因为肩上正卡着他的半个残缺的手臂,他这么一摔,自然也被迫拉倒,再度入了一回水。
黑骷髅兄见我扑在他身边,显得很不平静,惊恐地尖叫着不说,趴到水中还一直在挣扎,试图将卡在我肩上的手夺回去。我在水中无言以对地待着,经由那四下扬起的水花溅到我的脸上,透过我空荡荡的眼窟窿,再洗涤了一番我的内颅,怒气值将要爆表。
等着他挣扎得累了之后,我应其所愿,将他的手自肩胛骨上卸下来,握在手中。黑骷髅兄已经连哼哼的力道都没有了,却仍奋勇施展着最后一丝力道,想要缩回自己的手。
我抹了把脸上的尸水,从水中爬起来,忍受不能地吐一口口中积攒的不明液体,晃悠悠地走到他面前,抬脚。
洞穴内突然乍起一声:“慢着!”
黑骷髅趴在嶙峋岩壁上,喘着粗气的声音在石窟之中阵阵回荡。
我动作稍微卡了卡,还是一脚踩了下去。
只听咔嚓断裂的一声,黑骷髅圆润的头骨沿着岩壁掉落,滚到水中。握在我手中挣扎着的手,瞬间也便没了力道。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总不至于他对我起了杀意在先,我还不能对他回馈一二。干架这种事,就是有这种风险的。想那黑骷髅兄,没有个十来年的淬炼是没法将自己拼凑起来了。更有可能,被旁的恶鬼捡去喂了阴尸。
我丢了黑骷髅失力的手,退后两步,也来不及细想方才那一声是从哪里传来的,眼下石窟可谓气氛骤降。
刚开始还乐得旁观的恶鬼们放松的姿态全然变作戒备,甚至有几只已经从洞穴上跳下来,趴在与我相去不远的石壁上,没有瞳孔的眼白无所谓焦距,不知是倒映着水面粼粼的红光还是为何,竟显出几分嗜血的妖异。
耳边一时静下来,是为突如其来的几方对峙,我不动声色地一一回望死死凝着我的恶鬼。
正是一片死寂,洞内深处突兀传出两声磨合撕咬般的咀嚼,恍似一记重鼓敲击在我的心头,让我禁不住微微侧目。那略带疯狂的声音透过尸棺,亦有几分沉闷,一声一声地清晰着,一阵之后却又彻底淡了下去。我松了一口气,看来一般小打小闹,并不至于惊动阴尸。
阴尸不予理会,恶鬼喽啰们却不打算轻易叫我讨了好,白砸了这个场。
我原以为愤而起身的恶鬼们是要给黑骷髅报仇的,没想后来跳下来的那一只整个就砸到了散作一堆的黑骷髅身上,生脆碎裂的骨头霎时四下飞溅,磕到我的骨上,梆梆作响。
待得那落下的恶鬼一张被生生剜去眼的脸抬起,呈在我眼前,我才总算是反应过来……
自茉茉那儿待得久了,我竟至于忘了在冥界,本就是没有所谓善恶的。
一场见血的斗争,也可以兴起得毫无缘由,只要气氛合适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