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房中歇息修养的小半日,茉茉她似个小忠仆一般,一直半步不离地守着我。
我左思右想,没想到个能避开冥府重重守卫的方法,百无聊赖,站在窗前的暮阳下滴溜溜地把玩着自己的手骨。
若我还是当初那个魔尊千洛,不惊动一草一木,闯一闯冥府之流,就同走一趟自家后花园差不了多少,两相一对比,叫我顿生了几分虎落平阳之感。
茉茉见我惆怅,自告奋勇道可以由她走一趟冥府,代为告知木槿,便可以不消我露面。
可诚然,我在不在冥府露面都没什么干系。即便是露面了,只要我不说,这世上还有几个人能将我认出来?我不过是想亲眼看看木槿她是否安好。
再者,如今事情的关键所在,是我徒有“千洛魔尊”这一名号,却未有“千洛魔尊”这一实力。
若是木槿、千溯知晓我的下落,他们必当能确保我安然无恙重归魔界。可如此一来,我重塑魔身的时期便成了他们的负累,亦更有可能,成为逼迫仙妖二界挑起战乱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倒不是个怕挑事的人,唯担心千溯旧伤未愈,木槿游手好闲,一番战事下来,少不得费些心神。四界之内,又得涂炭生灵一阵。
另一个缘由,在冥府中的是木槿,而非千溯。木槿她好歹是个嫁出去的姑娘,身后还牵带着冥界皇室一脉,已不是我能没心没肺尽情拖累的了。能将她嫁出去已是千辛万苦,若再是容她在婚姻上出了什么差错,我就得养着她一辈子了。
这么想想就头疼。
好在我当下尚未遇见什么大危机,非得寻人求助,既如此便不如自个儿安顿好一切,再稳妥地归去。
窗前框图,远端暮光如火,燃得炽烈。
我转身与茉茉道:“我记得当初在冥界照看木槿之时,曾落下几件法器在冥府中,其中一个便是用来招魂的风铃。你既然能走一趟冥府,便代我将之取出来吧。”
茉茉听罢眸中闪闪,面上有轻微的欢喜,恭敬地连连点着头,一阵风似的退下了。
折清最后用来刺进我心口的匕首就是我自己锻造而成的,故而,我模模糊糊也知道一点该如何自救。至少,得将三魂六魄聚齐了。
茉茉走后,游魂村的各类三姑六婆鬼魅都巴巴地跑来看望我。说我同茉茉打的那一架看上去有点不共戴天的意味,问我们是不是处得不和睦了。
她们这话匣子一开,便是大半日过去了。我头昏脑涨地听着,几乎要睡过去几次。
好在半日之后,外头突然降下一阵倾盆大雨,三姑六婆要守着自家破败的草屋,怨声载道、慌慌忙忙地回去了。
我亦随她们出门,在雨落若幕之际,往冥河之滨走去。
冥界雨落得极少,或是说但凡有雨落下,便是有什么异象发生了,才引得无根水倾洒,净化妖浊。
因为并没有撑伞,一路上雨水冲刷着我的骨骼,伴着阵阵的极寒,刺入骨髓。所谓尸骨寒是无法回转的,三年来,此番触觉,我一贯最为熟悉。
我蹲在河岸边上,垂首望着河水中渐渐朝我聚拢而来的、似烟似雾的百鬼散魂。恍然想起,这还是我三年来唯一一次主动靠近冥河。
我伸出一根手指,探进河水之中,立即便有缕缕烟雾缠绕而上,引得一阵钻心的痛。
直待那烟雾愈积愈多,痛楚也愈演愈烈我才抽了手,怔怔地坐在岸上发呆。
我不明白。
当初我锻造赠予折清那把匕首之时,乃是对自己下了狠手的,就像是供出自个儿唯一且致命的死穴,若是给他刺一刀,就是灰飞烟灭的下场。
但实际上,我却仍在冥界存活着。
不仅如此,还有人封印了我的魔性戾气,才使得我进入冥界之时未引发天地异象。又容百鬼吞噬我肉身做掩护,避人耳目,趟过了冥河,得以在冥河尽头醒来。
纵然这一切都与理相悖,叫我想不通顺。但这给予我最后生机的一人,我前思后想,大抵就只有千溯了。
基于此,我除了寻到三魂五魄,还需千溯来一趟,帮我解开他当初给我的封印才是。
这一点我倒不很心急,折清得了我一魄回往魔界。他若转醒,千溯必当知道期间缘由,我不担心我那一魄落在千溯手中后会有多少损伤。更明白,我若是没有主动去寻木槿,千溯他总能将我心思看得透彻,必当按我所愿,不会莽撞前来寻我。待得我找齐三魂五魄之后,只消再找茉茉去通风报信,便可唤来千溯将我接回去。
我脑中一时顺畅,绕过不解之处,水到渠成,理顺了往后的道路该如何行进,心中的积压之感随之一散,蓦然就开怀了。
开怀归开怀,我过往还道冥界小气,无根水一贯都是一点点地洒,洒了小半刻钟就抖抖索索地收了。遂才能毫不介意地顶着风雨出来清静清静,醒醒被念得头昏脑涨的脑子。哪想现下足足下了大半个时辰,还一丝未有减弱的趋势,我的下巴嘎嗒嘎嗒地颤着,牙齿撞击的节奏愈来愈快。
我忍不住哀怨地骂了一声娘,瑟瑟发抖地抱着身子,打算灰溜溜地回家去了。
转身,视野乍转,瞅见灰蒙蒙、素来单调的河岸边上显眼着一抹淡泊的蓝色,撑一把青伞,静静伫立,寂默无声。
我心下因那熟悉的色泽莫名地一缩,凝着神,良久才将他的容颜看清。
隔着冥界的凄风冷雨与黛色天幕,他的存在让我一瞬间有些恍惚与茫然,片刻之后,又只余紊乱而无法安宁的情绪。
耳边雨声渐稀,我冲口而出,低声道:“千溯……他,是又为难你了么?”
不然,他又怎么会在这里?
折清在我预料之中,风轻云淡地应了句“是”,似是无关痛痒,直截了当道:“他让我救了你,才能回魔界。”
站在我自己的角度,我很敬佩我家哥哥霸道的程度,可站在折清的角度……
我不语。
瞄着他淡然的神色,我犹豫半晌还是道:“千溯他既然将这话放出来了,你仙身还在他掌控之中便是别无余地。我纵然会觉对不住你,也只能借一借你的力了。”
毕竟,千溯的话对我来说跟圣旨没甚区别,要我心生反抗之意,近万年而言还是不大可能的。
我顿一顿,又认真道:“所以,作为补偿,待我回归魔尊之位,便与你立下休书一封,放你自由,如何?”
折清没回答我,而是眼眸半敛,漫不经心:“前尘的事,你记起了多少?”
我不知道他为何有此一问,就应道:“只零星记得一点。”
折清默然了,撑伞走近,只待伞檐替我避住风雨,才空出一手拉住我的手腕,取下我指上挂着的戒指:“既然你不记得,这话便没能含几分真心。你说话向来不作数,我来此冥界也并非自愿,无需你敷衍承诺。”
他这话一针见血,说得我一丝反驳的余地都没有,垂头死死盯着他的手,愣是没好意思开口要回戒指。
折清手中戒指一闪,突然消失。我眼中一空,更惆怅了。任他如在冥界的初见时刻一般泰然地牵着我的手腕,将我带离冥河河岸。
积水小径之上,我踏着步子,声音郁郁:“你为什么要没收我的戒指?”
“这本就是我的。”
“……”
说得也是。
茉茉从冥府回来的时候,我因为错失戒指,抑郁得过了头,抱着被子睡得正酣。
她进门的时候我就醒了,只是因为难得睡踏实一回,一时间懒得动弹,便由她蹑手蹑脚地走近,将铃铛搁在我的床边。
我以为她放下东西就会暂且离开,没想到她神色遮掩地望望门扉,又似做贼一般起身,身子朝外探了探后将窗子关上,这才来推了我两下,小声道:“尊上,你醒了么?”
我被她一番行为弄得云里雾里,含糊应道:“怎么了?”
“那……那个仙尊他回来了。”茉茉肃穆地瞅着我,语气凝重。
我反应半晌:“你说折清?”睁眼时又被她极度认真的神情逗笑,摆了摆手,“这个我知道,他暂时会留在冥界的。”
茉茉颦着眉:“那折清,不是尊上后来的夫君么?可分明……”接着,也无言了,像是无法确定,转而问我,“尊上,你当真记得他?”
我早已感觉出来了,茉茉对折清那一丝晦涩的抵触感。只是茉茉是我在木槿成婚之际送出去的,她并没有亲眼见过折清,这抵触之情又是从何而来的?
我如实道:“差不离。”
茉茉得我这三字,好不容易塑起的肃穆一垮,面无表情的脸上顿时显出几分颓败放弃之感。她不再问我什么,反倒兀自极不安稳地在屋中走来走去。
我给她晃得头晕,坐起身来正要开口:“你……”
“我要再走一趟冥府,尊上,在我回来之前,你要好好待在村子里。”茉茉一手拉开门,没头没尾、极快地留下这一句,我连个单音都没有发完,她整个人就没影了。
我怔坐在床上长吁短叹,难为我还一直以为茉茉是个沉稳的性子,她这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一阵狂风骤雨的,实在叫人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