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扫的雷劫刚过,冥河之内原本拥堵的冤魂不知散到了何处,故而现时现刻双胎尸鬼还能在此残喘,只不过灯枯油尽,除了眸子涣散地瞧着我之外,并不能构成半点威胁。
我丢开手上缠着的两个水鬼,浮在稍远一处断石上坐着,一声不吭地等,顺带以睁眼发呆之姿,缓一缓我到现在为止还在发蒙的脑子。
水流之中,淡绿的尸毒越发浓郁,这种程度的毒对我来说没什么效用,可双胎尸鬼既然还活着,便说明它的尸心尚在,裹着天下一等一的毒,那才是致命的。
我想要取一番自己的戒指,却不敢冒险涉毒,故而打算等至冥河之内的冤魂回位,将之啃噬一空,戒指自然而然会再回到我手里。
这等待过程并不长,因为我很快就感知到了骨上渐渐传来的啃噬般的痛楚,垂首,依稀可辨那若烟的冤魂慢慢涌上来,吞噬着我的骨。
黑暗中窸窸窣窣撕咬的声音格外突兀,集中在不远的一处,水纹之内却并未惊起一丝挣扎的涟漪,安静得凄凉了些。
我以为半刻之后,双胎尸鬼应该被剔得干干净净,忍不下去骨上啃咬痛楚,走近,却不想它那时仅剩了半个脑袋,眼睛似是充了血一般猩红着。在最后一刻,竟同我说了一句话,叫我印象深刻。
他的声音虚弱,低得几乎听辨不清,却真真切切,带着十成的怨毒。
“兔死狗烹,你这个饵,命数也该尽了。”
因为双胎尸鬼妖力已尽,冤魂吞噬的过程显得尤为顺风顺水,一眨眼的工夫,它就彻底连渣都不剩,所在之处唯余一枚玉白的戒指挂在断壁上,被冤魂们撞来撞去,颤动着。
我走近,将之取下,紧紧攥在手心,查探一眼之后,默然叹息。
我生前大概从未了解过折清这个人,以至于死后,就更摸不着头脑。
当初我予他的那枚戒指之中是存了我三魄的,他拿走一魄,剩了两魄给我融合。
我曾以为他带走我那一魄,是为了抵御碧重剑,使得仙元归体。但当我再次拿回玉戒,稍作一探才发现,那里头,竟还有三魄。后来加诸进去的那两魄从何而来,我暂且不去深究。我思量的是,折清他既然有我魂魄,又何必再来同我纠缠?甚至以玉戒为媒,自己以身犯险,将我的轮回劫转移至双胎尸鬼身上。
他若有心瞒我,这戒指必当不会如此顺当地落在我的手中。可他既不同我透露半分,也不在意我知晓一切,只将戒指留在这儿,让我受魂魄的牵引而来,容我自己纠结猜测。如此行为,我实在不知他做的到底是哪番的念想,更不晓他受制于千溯一说,到底是真是假。
我最不擅长揣度人心,想想便觉着脑子乱作一团,憋在心中,就更为郁郁。
在我唉声叹气地爬出冥河中的沟壑时,血阳将落,鲜艳异常。
我坐在岸边哼哼唧唧地敲打着手骨,懒得再走两步路,本想随便在一洞窟内对付一晚算了,抬头却见漫漫冥河与天边相接之处,微微涟漪上,有人影曼妙,随波而行……
我不自觉凝神远目瞧去,辨清天际之间那一袭显眼的红衣,有女子容颜清丽,眉眼之间浅淡的冷傲,三分雍容华贵,七分魅惑风韵。
我一怔,只觉熟悉。
可她所朝向的却不是我这个方位,终是一步一步,远远错开,叫我再辨不清她的容貌。
适时,雷云已经散得一干二净,茫茫的天幕之上唯充斥着冥界特有的暗红色泽。我瞧了一会儿便准备作罢,怎想那女子莫名站在河岸中央一阵后,却突然开口,声音冷然压抑,分明清晰地传到我耳中,唤的是一句连名带姓的——千洛。
我一震,挑拣石枕的手霎时凝滞。
没想到,在冥界安逸三年,得了前世零星记忆之后,熟人就个个不约而同,自发地找上门来,时机都挑得挺好的嘛。
我缩在洞窟内,顾忌那语气中的冷冽,只做窥觑。
我这被人连名带姓喝一声的正主都不敢搭声,寂然空间内除了阵阵涟漪声动,自然再无半点声响回应。
“不愿见我么?”
那女子的声音不知是天生还是如何,偏凉薄,却携着一份如玉的温和质感,好听得很,亦熟悉得很。
我撑着下颌,就着这份熟悉感,开始仔细回想着木槿的容貌。脑中却是空空,一点印象都无。
“好得很,好得很。”女子半笑着,接连如是咬牙切齿地道了两句,接下来的话语徒然平和许多,恍似念一念套用的台词,一字一顿,“不晓千洛你当初三心二意、左右逢源、花前月下、好不自在的事,若是给千溯知道,会是怎样一番境况?”
我脑中一木。
什么?!
“千溯最恨负心之人,你可是明晓的。”对方语调愈来愈缓,显然是个钓人上钩的架势,可诚然,这句话对我来说百分百奏效,我忍了再忍,终是不能淡定,探头出去。
可叹的是,那女子面对的是与我正好相反的对岸,任凭我大摇大摆地走出石窟,她也没那个意思回过头来瞧我一眼,像是认准了我会在对岸。如此,我才算基本肯定,这么不长进的,定然是我家木槿了。
我走到岸边,望着她的背影。
湖面久久静默无声之后,她的声音才终于软了下来。
这亦是她惯用的伎俩,先按着性子给两拳硬的,不行的话再软下姿态来撒娇,两者态度差距之大,可以让人分明地认知到什么叫翻脸比变天快。故而,她能说什么,我八成能推测了。
“你为何不来见我,期间缘故我大致是能理解的。但是姑姑你好歹有点良心,轮回雷劫这么大的动静,我还能按捺着不来找你,那就当真是不孝女了,你现下可是伤了?”她的声音细腻柔和几乎掐得出水,一贯以来都是我的软肋,“见我一面好吗姑姑,你不是最疼我么?”
最后的两句,因为推测得出,并且抵挡不能,故而在她说出之前,我已然一溜烟跑出了百丈远,耳不听为净。
我一刻不歇地跑到村庄,但见村庄洪水将退,狼藉一片,唯余几个游魂收拾残局,没寻着茉茉,我掉头又往外跑。
邻家大婶在我身后骂:“哎哎!那是谁家的姑娘!回来怎也不晓得帮把手!”
我气都没调匀,没好意思将之忽略,就冲后头抱歉地喊:“婶,我一会儿就回!”
婶又在后面嘀嘀咕咕地骂了些什么,我没能听清,跑得很是卖力。
直到血阳落下,天色漆黑若渊,伸手不见五指骨之时,我才终于气喘吁吁地扶着一棵梧桐,一面顺气一面举起那枚戒指,冲着树下闭目歇息的那一人,断断续续地说道:“折……老大,我想、想融合戒指上的魂魄,可否帮个小忙?”
我几乎是跑遍了小半个冥河河岸才终于在几个吊死鬼的指导下寻到了折清。一口气以超高速跑完如此长的距离,不带半点含糊,其后果就是我整个人都不好了,骨头都快要散架似的,脑中晕乎着。
我且晕且喟叹,终归是多年不活动的老骨头,硬朗不再,折腾不起了。
届时天色冥冥,我看不大清折清的神情,只就着微妙的感知才辨出他所在的方向。而他似乎不怎么愿意搭理我,见我喘了半天的气,吭也没吭一声,直到我道出请求,他才清清淡淡地回一句:“见着木槿了?”
我一呆,默然,点头。
清风过,河岸那端忽而闪现一点冰蓝的冥火,点点汇聚,投影在折清寂静的眼底,明泽一片。我回眸,见有阴兵举着引路的灯火,成群且无声地缓慢经过,阴兵围拢的中间与末端,痴痴跟着许多看似无神的游魂。
冥河之上摇晃映照出一川幽冷星火,岸边爬上的水鬼,想是感受到了凡尘的气息,开始嘤嘤哭泣,那声音似断未断,在喉间吊着,格外凄凉。
我找个离折清相去不远的地方坐下,着眼瞟了几眼对岸,不自觉压低声音,才道:“我知道老大你忙得很,但是啊……”咳嗽一声,“……能不能帮我把戒指上的封印去了?你我既然都本着要回归魔界的念想,站在同一阵营,我若是能早些……”
“千洛。”折清突然截了我的话语,缓声道,“我不打算同你一起回魔界,也不会是你同一个阵营。”
我欲说未说的话卡在喉咙之中,傻了。
这前前后后拢共才几个时辰,怎么……怎么我家哥哥好不容易给我塞来的靠山,就这样突然要同我划清界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