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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青春透明如醇酒可饮可尽可别离

1

毕业当晚,军校最后一次会餐的阵势来得很是剽悍,与威虎山上大年夜里座山雕大宴众土匪的桥段颇为神似。酒一喝高,场面自是汪洋恣肆、风景浩瀚。端着盛酒的碗守财奴一般死活不放的,逢人就敬酒、上了发条一般不停地敬军礼的,一边上安安静静、规规矩矩、一板一眼踢正步的,拉上你的手立马跟你成了连体婴儿、走哪儿跟哪儿绝不分离的,一把熊抱抱住了、鼻涕眼泪可劲儿往你军装上蹭的。一时间,食堂里晃荡的都是非职业本色演员。离别的一刻,往日那些或深沉清高,或随和本分的面孔一律不见了,一时间竟满目都是率性而为的性情中人。抬眼一望,绿叶丛中有限的几朵花儿,有三朵已经被酒精浇灌成了红艳艳的山丹丹。这种场合,要是有一个女生胆敢玩洁身自好、坚决滴酒不沾,我估计男生们能把她扛起来架到食堂的房顶上去。配合一下众弟兄的情绪,小抿几口红葡萄酒,对女生们来讲这一关并不算难过。可是偏偏实诚如花朵叶小米者,就必须要把自己给喝成个李太白。最终以一个醉卧在班长邓海云肩头的造型,负伤的女战士一般被背出食堂,为她四年的军校生活划上了一个欲说还休的感叹号。

没办法,我的北京老乡叶小米永远是这么一个出位的人,千万别指望一个文学女生活得如神机妙算东方不败,她能少念叨几回“生存还是死亡”的终极追问就已是万幸了。

这天的菜肴还是延续一贯的部队老传统,大盘装肉,大盆盛汤,浓油赤酱,香飘四野。桌子中央,一只炖得硬撅撅的肥母鸡,半个身子浸在油汪汪、热腾腾的汤水里,骄傲地翘出半个屁股,以一个华清池中洗凝脂的杨贵妃的经典造型,稳坐会餐宴上压轴大牌的交椅。桌子上的酒并不比往常节日会餐时多,两红一白总共三瓶。会餐开场一切如常,先是学院领导讲话,一通鼓掌。再是各区队班主任讲话,又是一通鼓掌。而后轮到学员代表发言,鼓掌异常的热烈。因为,自由开吃环节已是拭目可待。此刻,桌子上酒瓶子的数量,突然就像是变戏法一般,开始以N次方的势头一路高歌猛进起来。

男生们手里举着盛酒的大碗,舌头很快丧失了灵便,面孔大多红成了关公。偶有不上脸的,人群里望着了却总有几分触目——白着一张脸端坐着的人,怎么看怎么有几分乱世枭雄曹操的阴险。男生们先是勾肩搭背互述衷肠,而后四处游荡拉帮结伙寻老乡,你敬我一碗,我敬你三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仗了酒胆,平日里那些个循规蹈矩蔫头耷脑的男生,突然会堵截住某个女生,端稳了手里盛酒的大碗,就开始玩梁山好汉的造型。但见他猛一仰头,一路把酒咕咚咕咚喝下肚去,而后一抹嘴一露齿,一往情深逼视着伊人的眼,道上一句:“一切尽在不言中了。”她若在丛中那么一笑,他的脖子和脸的红涨程度能立即增高五个指数。想来这时候你让他喝敌敌畏他都能不眨眼给干了。有了那美人一笑,多少相思尽付酒水中,四年彻头彻尾的光棍生涯,也能说声心中有爱青春无悔了。

有人开始引吭高歌,众多的声音也跟上来了。军营奏鸣曲开场一定是——“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接着大风一起黄沙漫漫吼出的是——“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而后罗大佑、齐秦、赵传、小虎队竞相出场,最后一准儿落定在摇滚青年崔健身上,保留曲目便也跟着出台了——“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当最后那句“你这就跟我走”狠命地朝众人砸去的时候,食堂里便一派鬼哭狼嚎,会餐的高潮段落算是来到了。

欢宴上,我一直保持着一个局外人一般的冷静。不是我冷血,也不是我不爱狂放,而是我被会餐前突然接到的一个通知给打蒙了。这是个好消息。原本的分配通知书已经放在了我的床头柜里,一家塞外军校的接收函正老老实实躺在抽屉里呢。可是,会餐前集合的一刻,班主任老洪突然把我从队伍里喊了出来。

老洪说:“小子,算你运气好,电影厂来考察的人看上你了。张家口别去了,回北京吧。廖凡,我正式通知你,8月20日前赶到电影厂报到。对了,叶小米跟你分在一个单位,报到前互相提醒一下,别耽误了正事。”

天上突然掉下来的这个大馅饼,真一下把我砸蒙了。一时间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北京的这家军队电影厂一共在哲学系要两个人。其中一个名额无惊无险自然是叶小米的。叶小米是军校里那一小撮傲视群雄的干部子弟中的一个,回北京的事儿上,没有谁能够与她争。争议更多的是另一个名额,据说大有来头。围绕着这个名额,区队早就有了不少议论和传说。听区队上几个山西籍男生议论,说这是他们的老乡——班上的一个男生自己要到手的名额。这山西男生的叔叔是个煤矿老板,一心想把侄子弄到首都的大机关去发展。而今这个名额怎么就砸到了我头上呢?

电影厂来人我是见了的,我也在被召见的十几号人之列。原本以为这样遍地撒网的相看,只不过是陪太子读书走一下过场,不曾想还真就有了越位进球的机会。

趁着人群里还没人拽住我的手,我赶紧奔向东北男生张雪飞而去。张雪飞在同学里有一个绰号叫“情报处长”,军校里的小道消息、号外、内参什么的,在他那里大多能找到详解。我把一瓶北京二锅头稳稳地塞进了张雪飞的手里,那是我寒假里从北京带回来一直没舍得喝的。张雪飞接了二锅头就上了嘴,嘴一歪用牙齿咬开了瓶盖,猛灌下几口,猛烈咳嗽长达数分钟后,这才把我揪到没人的角落,为我娓娓揭秘。

却原来,那山西同窗档案里有一纸因考试作弊而得下的警告处分,电影厂制造电影,却并不喜欢在生活中造假,山西同窗一失足成千古恨,而我便成了那个幸运的替补队员。几句话说完,张雪飞死盯着我的脸看,我知道他不是妒忌,他是在期盼着我幸福的眼泪。可是军校四年我早就学会内敛了,逢喜不笑,遇悲不哭,麻木不仁如高仓健。张雪飞于是很失望,扬着手里的二锅头重新上路,摇晃着脑袋去找别的知音了。我开始慢慢地吃菜,再就是四下瞅人,以掩饰自己的慌乱。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命运如此的安排,是在成全我呢还是在毁我?

我的目光一直在人群中逡巡,先是找到了那个倒霉蛋山西人。他倒是豪放自如,像是刚打梁山下来,正和杨贵妃进行亲密肉搏——拽着个肥白的大鸡腿啃得正欢。我是不是该过去敬他一杯酒呢?是感谢他的失足作弊呢,还是感谢他退位让贤?我犹豫了两秒,马上觉得自己是被幸福冲昏了头,飘飘然找抽呢。

我目光转移,开始在绿叶里寻觅鲜花的芳踪。但是那个我最想要见到的人,一个叫朱颜的女生,却在酒席开场没多久便不见了踪影。如果说暗暗喜欢一个人四年,从未开口表白也能被叫做爱情的话,我想,我拥有的,就是一个人的爱情。朱颜去了哪里呢?女生里她的分配最不理想,本是江城本地人,却被分配到了南方一座大山里的教导大队。她是抓紧时间和家里人团聚去了呢?还是已经坐上了南下的列车赶去报到了?

班上原本五个女生,一个叫姚小遥的女生大三那年退学后,五朵金花只剩下了四朵。朱颜已开溜,眼前的三朵花明显都得到了酒精的充分浇灌。那个叫丁素梅的安徽姑娘,平日里略显苍白的一张瓜子脸,而今涂了胭脂一般绯红着,有种平日不多见的妩媚。她花枝乱颤,咯咯咯地一路娇笑着,在班长的带领下,不断把酒杯举向弟兄们。她没有理由不欢笑不畅饮,女生里唯一一个留校的名额被她牢牢握在了手上。听说之前由于军校的纪律限制,无法开展正常约会、而与她早早分手了的青梅竹马的男朋友,突然浪子回头、涕泪涟涟,举张旧船票,再次胜利地踏上了她的客船。前几日,有同学在军校的小酒馆里,见到这甜蜜的一对边吃边喝在共谋幸福大业了。爱情事业双丰收的丁素梅,她绝对没有理由不绽放笑容、不挥洒美艳。而那一晚我也才发现,平素不苟言笑的丁素梅一旦放开来,那举止做派,真很有点军统女特务的范儿呢。

团支书郝好则一脸红云,和男生庞尔被众人簇拥着,接受着一轮又一轮的海浪一般猛烈的祝福。四年了,班上就盛开了这么一朵爱情之花,还是顶着狂风暴雨,从石头缝里绽放出来的。容易吗?他们两人胸前应该再各佩戴上一朵大红花,那就像极了战地浪漫曲里的革命夫妻了。会餐过后,西安姑娘郝好就将远赴东北报到。青岛小伙儿庞尔则因为半年前刚刚被查出了淋巴癌,需要长期治疗而被留在了江城的母校。过不了几个时辰,这一对苦苦相恋的人儿便将劳燕分飞、天各一方了。

今年的毕业分配,西安的一所军校就有两个名额。如果没有这一场迟来的轰轰烈烈的恋爱,郝好回到家门口发展一点没有问题。论政治表现,专业成绩,军事素质,郝好哪一方面都没下过区队的前三名。可如今,回家的路显然已经与郝好无缘了。郝好是在庞尔患病之后勇敢地走到他身边的,这样的一份感情,这样的一个女孩子,本应是得到更多的赞许和关爱的。军校方面虽然同情着郝好,可在军校三令五申不许学员谈恋爱的一纸禁令下,身为党员的郝好顶风作案,对待这样的学员,军校历来的做法就是棒打鸳鸯,不给当事人创造任何继续发展的机会。班主任老洪说了:“军校里那么多的学员看着呢,不杀一儆百、树立风气,军校今后的工作怎么做?”军校的纪律就是这么铁面无情,人若有意只能徒留怅惘。

亲爱的弟兄们,快快为郝好和庞尔送上如潮的祝福吧。前路如此渺茫,爱情如此芬芳,除了祝福,唯有喝酒。

在众人热烈的呐喊声中,郝好亮开她善歌信天游的好嗓子,唱了一首《出塞曲》——

请为我唱一首出塞曲

用那遗忘了的古老言语

请用美丽的颤音轻轻呼唤

我心中的大好河山

那只有长城外才有的清香

谁说出塞歌的调子太悲凉

如果你不爱听

那是因为歌中没有你的渴望

……

歌声里,许多人都在抹眼泪。班主任老洪背对着众人,一个人立在窗口闷闷地吸烟。

2

“来,廖凡,搭把手,把小米放到我背上来。这丫头,今天一晚上情绪都不对,我一没留神,她就一大碗白酒下了肚,跟喝白开水似的,哪有这么个喝法啊!”邓海云一边在我的帮助下把叶小米往自己背上驮,一边小声数落着,“嘘!别出声,咱们悄悄走,一个女孩子喝成这样,看让人笑话。”

人群里,我的目光始终没有找寻到我格外惦念的人,却被临桌叶小米的醉态给惊了一下,我赶紧上前和邓海云一起扶住了她。

就在我和邓海云缩脖耷脑,脚步轻移,力求不露痕迹地把叶小米安全转移之际——“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的歌声忽然一转,我们身后,无数声音齐刷刷地吼出了那声——“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头……”不用回头,高粱地里站起来的,是无数我们军校的好弟兄。

出了食堂,邓海云便背了叶小米一溜儿小跑起来,我在旁边举着我的军帽为叶小米挡雨。会餐之前天儿还好好的,夕阳下风轻云淡的,眼前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天空却已经落下细密的小雨点来了。南方的天气就是这么善变。还没走到女生宿舍楼下,却见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停在那里,有人在楼上楼下地搬东西。车前,一个打着一把花伞立在雨中的袅娜的身影,一下灼伤了我的眼睛。正是她,朱颜。

朱颜见了雨中我们三人行的造型,赶紧伸过手里的雨伞,替叶小米遮住了雨丝。她眉头紧皱,芳唇开启:“天,小米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她,没大事。喝多了,有点醉了。”我在一边解释着,没理由地缩了头,活像肇事者。

“什么?喝醉了!怎么可能嘛,四年了我都没见她喝醉过。肯定是你们哪个坏小子给灌的吧?这都要各奔东西了你们还下这般黑手,缺德吧!”朱颜把伞塞到我手里,伸了手,要把叶小米从邓海云背上抱过来。

“你抱不动的。还是我来吧。”邓海云红了脸说。我是早已经习惯朱颜的数落,挨了骂还身心通泰,可老实人邓海云却涨红了脸,仿佛人真是他灌醉了似的。

见是毕业生,女宿监很是痛快地放了我们的行。正好是晚自习时间,楼上楼下倒没见几个人影。上了楼,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军校四年,此地我还是头一回来,难得一游心生好奇。却见有几个房间门口堆着一个个纸箱,已是一派大撤退前的凌乱。盥洗室里冒出滚滚的浓烟,几个女生蹲在地上正烧东西,一走廊都是焦煳味。

“也就是个毕业,还得演一出黛玉焚稿怎的?”我满是疑问。

“呸!我们可没那么多情。是革命队伍里的弟兄们太多情了,四年里姐妹们收到的情书可以办展览了。这一毕业,结婚成家,生儿育女的,不销毁了这些历史陈迹,怎么开展新生活啊。”朱颜在一旁解释。

“天哪,要不说最毒妇人心呢!下手可太狠了。好在还没杀人灭口。幸亏啊,我没写过什么情书,否则遭了暗算连家都别想回了。”我满面惶恐。

“想得美吧你。像你这样理性有余,完全不懂感情的,才没人注意你呢。你只配天天对着大柱子反思。自个儿一边想去吧,问世间情为何物。”朱颜的话,引得邓海云都笑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是刻印在我们教室阳台大柱子上的一行小字。何时何人所为,至今是一起悬案。因主教学楼是前国民党的交通部所在,属国家保护文物,所以这行小字绝对有破坏文物的嫌疑,故一直无人自首。这行玄妙的字迹便令我们生出无限的遐想。我们甚至一度怀疑是潜伏在国民党内部的共产党卧底,在为情所困时发出的感慨,甚至,这本身就是价值连城的情报也未可知。而“问世间情为何物”也成了我们对感情处于饥渴状态、却始终没有得以释放之人的代称。

宿舍里,除了床头写着叶小米名字的那张铺位还如常铺着,其他铺位上都已经是空空的了。床板木纹毕现,颇有几分印象派画作的神秘和玄远。而今它们的主人们果真如黄鹤一去,从此不再复返了吗?

到了宿舍,叶小米就醒了。朱颜给她打来水,她洗了把脸,又喝了杯温开水,就不做声地睡下了。我们一行人才又走到了楼下。

楼下的面包车旁,一个司机模样的人正把一个床头柜往车厢后屁股塞。床头柜是我们军校统一配发的,已经油漆斑驳,很是破旧了。

“这个你也带走啊?”我不禁惊呼。四年里,男生们对朱颜的小市民做派一直很是嘀咕,我虽一直持包容态度,但眼前还是没克制住自己。

“大惊小怪什么啊,发给我的,我当然要带走了。我的目的地在大山里,不是去游山玩水,是驻扎潜伏、长期扎根的啊,我的同志哥。”朱颜倒是坦坦荡荡,言语中却掩藏不住几分悲切。

“可这么个床头柜,这么破。明显不够香艳啊,要不,我送你一个新的吧。”我开始调侃。

“香艳?你送我?不敢当。知道你是去电影厂吃香喝辣、当著名演员去了,我更不敢劳累你了。要说你形象这么正面,没准儿还真能在电影里当一把王心刚什么的呢。我一个大山里的教书匠,要那么香艳干吗?”朱颜笑了。

消息真是传得快,我回北京的事连朱颜都知道了。我既惊又喜,身板不由在她面前挺直了几分。

可朱颜的神情间却陡然严肃起来:“不和你在这儿斗嘴了,你留着躲被窝里偷偷乐去吧。你们赶紧的,去把任天行找来。解铃还须系铃人,叶小米就是为他喝成这个样子的。任天行这一去西藏,叶小米的一腔相思不都打水漂了吗?”朱颜的脸绷着,像是很生气。

“可下午毕业典礼一结束,任天行早早就离校了啊。会餐时根本就没见着他人影。”我身边的邓海云说道。

“这个任天行,真是个冷血动物!老端着个革命军人的刚硬派头。这叶小米也不知道看上他哪儿了!”朱颜是真生气了。

“是啊,这任天行离校那么早干吗?那什么,你放心,明天回北京,我跟叶小米坐一趟火车,我好好做做她的思想工作。你放心,一上车我就给她买份列车上最好的盒饭,肉丸子炸鸡腿这么一上,保管火车没过长江呢,就让她忘了任天行是谁。真的,朱颜你别笑,那什么,你是什么时候的车,我,我和老邓,去送送你吧。”我说。

“不用了,谢谢!我还不急着去报到呢,我要先回家待几天再说。哎,这一去啊,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朱颜感慨着,语气和表情都很伤感。

我们几个正说着话,却见一群人往操场上拥来。一辆草绿色的军用大轿车已经发动起来,有提着行李的学员陆续往上走。我们三个赶紧往那边赶了过去。从下午开始,这样的送站车已经不知从军校发出多少辆了。

这趟车上有郝好。黄昏暮沉,小雨缤纷,送别的场面充满感伤和无奈。此去经年,关山万里,几许韶华,我们的下一次重逢,又会是在何时何地呢?人群里,有好几个男生的眼圈红了。车子启动的一瞬,郝好从车窗里伸出手来,向大家挥手说着再见,眼睛里满是晶莹的泪花。山东男生郭福来明显喝高了,红油赤面的,突然上前一把抓住了郝好的手,久久不肯松开。车子开动起来了,他拽着郝好不放,跟了徐徐开动的车一路小跑,最后还是被张雪飞冲上去给拦腰抱了回来。

“没见人家庞尔在一边坐着吗?这个郭福来,总是踩不上点。”朱颜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小声嘀咕着。

人群散去,朱颜黄色的衣裙一闪,不见了。连句单独的祝福的话我都没顾上说出口,她就那么从我眼前消失了。

那天,朱颜没穿军装,而是一袭黄色连衣裙,裹挟着她高挑丰满的身子,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

3

每一个男人心里都有这样一个女人。这女人不一定是他的妻子或者情人,她就是她。她应该是从他青春的沼泽地里走出来的,她是他的引领者,或者说是启蒙老师。她身上应该有一种奇异的密码,一双泉水一般的明眸,两片玫瑰花瓣一般的红唇,纤细的腰身,或者是一双修长的美腿,这些,局部的或者全部的,就是这密码的载体。有了它们,一个男人灵魂出窍,随即情窦初开、豁然开朗,完成了对一个女性最初的顶礼膜拜。而后的千山万水、恋恋风尘、有意无意,他都是在用这最初的密码,来破译他所遭遇的每一个女人。也就是说,他终生所做的,都是在别的女人身上寻找这个女人的影子。

说得直白一点,男人不是在吃遍了所有的大菜后再选出自己最爱的那一道——在菜谱还没上来之前,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一道菜,一道他这辈子或许永远吃不着、也够不着的菜,但他的味蕾早就成了它的俘虏。单单因为,在大脑空白、身心空虚的青春期,他与之遭遇和碰撞了,因而,终生都难逃它的围追堵截和四面埋伏。

我心里的那个女人是这样的。她有着高挑的身材,坚挺的胸部,皮肤泛着小麦一样的金黄,睫毛长而细密,看人的时候眼神涣散,神情里有一份掩饰不住的懒散和傲慢。最关键的一点是,她必须有着一双美腿,修长,挺拔,健硕。

这个密码的持有者是她,朱颜。我几乎是对她一见钟情。

1988年的那个夏天,我们北京来的10个高中生早早赶到军校报到,军校还没有正式开学,却又不允许我们随便外出,几天里我们能做的事就是在校园里瞎转悠。在校园里我并没有看见想象中气派的射击场,堂皇的游泳池,以及女特工一样神秘而漂亮的女生,内心不由备感失落。加上江城的天气又闷热难当,我的心情禁不住有几分烦躁。

那天午后,在军校操场边的阴凉处,我正躺在一块草地上胡思乱想,夏风轻拂,带来阵阵凉意。这时,我的耳朵里忽然灌进了一声响亮的口哨。两声长长的口哨之后,是一阵混乱的吉他弹奏的乐声和一阵狼嚎一般的歌声。

我坐起了身,视线里忽然跃进了一团金黄色,那明亮的一团正穿过操场,朝男生宿舍楼的方向一路行进而来。我手搭凉棚,望见了一个穿着一袭黄色连衣裙的女孩,她高高的个头,甩在脑后的一束长长的马尾辫神气地晃荡着,两条修长匀称的腿迈动得很快,疾步前行之际,注溢着青春气息的身体被连衣裙勾勒出的线条煞是迷人,令人不由心神荡漾、想入非非。我那19岁少年蠢蠢欲动的春心,一下就被搅乱了。

那天晚饭的时候,意想不到的是,这匹已经欢腾地跳跃在我心房里的小母马,竟然坐到我的身边来了。按照军训的分班,我们两个竟然被派到了一个班上。当我深呼吸之后,按捺住一颗狂跳不已的心,殷勤地把一碗绿豆汤端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抬起那双长睫毛掩映下的黑眼睛飞快地横扫了我一眼,眼神在我脸上略微停顿了几秒,方才朱唇轻启,淡然地说了声:“谢谢!”

天!上天啊!只为她的目光在我脸上驻留的这两秒钟,我愿意,愿意做她身边的小羊羔,被她用皮鞭轻轻抽打。那一刻,我一下理解了那些歌里的酸词是怎么唱出来的了。

军训开始,她的那束马尾辫不见了,是按照军校的要求统一被剪掉的。她的头发留得短短的,简直比我长不了多少,扣上军帽,看上去简直就像个小男孩一样。特别是在队列里头,要不是胸前有那么两个紧绷绷的鼓包,乍一看还真有几分雌雄难辨呢。因为我们个头相近,在队列里的位置紧挨着,训练中经常有被要求双双出列的时候。每逢到这时,我的心房就成了一个八音盒,悠扬欢快的乐声从里向外流淌。

“醒醒!醒醒!廖凡。做春梦呢?有烟吗?”我的身子被一条腿狠劲地踢了一下。黑暗中,上铺的张雪飞在我头顶上伸着脑袋叫唤。

我起身去摸军装的上衣口袋。毕业的当晚,熄灯号已经响过。下午的毕业典礼过后,我们都是自由身了,军校的纪律对我们已经失去了法力,我们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个正排职小军官了。可是,当熄灯号响起,我们这些还没有离校的学员还是不由自主拉下灯绳,一个个跟老农民似的一声不吭地躺到了炕头上。看见没有,四年军校生活,我们经受了怎样一番钢铁般的打磨和历练啊,年纪轻轻风华正茂,但从未纵情于所谓的夜生活。

张雪飞从上铺跳了下来,盘腿坐到我的铺位上。他狠命吸烟,猛烈咳嗽。宿舍里一派滚滚烟雾,我赶紧拉上张雪飞,一同出了宿舍。

4

7月里,军校的夜晚,一场暴雨骤降,原本闷热的天气和我们溽热的心情一般,陡然晴朗许多。一轮圆月高挂,在这分离的日子里,月亮却是圆的。故乡的歌是清远的笛声,莫非只在有月圆的晚上响起?我们爬上高高的宿舍楼楼顶,找了块儿空地盘腿坐下,一边仰头望月,不断向空中吐着烟圈,一边使劲抽打着叮到身上的蚊子。我们都没有出声,只是沉默地望向那轮圆月,望向,夜色笼罩下的我们的军校。

“老廖,这回你可是功德圆满,既回了大首都,又进了不赖的单位,你小子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老弟我啊。”张雪飞感叹着。

“啥发达不发达的,我这人你了解,随遇而安,随波逐流惯了,不是个干大事的人。还是你小子这一回大连,绝对是放虎归山啊。大机关坐着,海军制服一穿,回头率保准百分之百。”东北人都喜欢人前整得溜光水滑、人五人六的,张雪飞尤其爱扮英俊青年,我于是这般恭维他道。

“不当教员正合了我心意了。教书多累人啊,说是有假期,可是还不得天天备课啊。咱们的那些教材都叫我给扔了。这往官场的道儿上一奔吧,关键还得脑筋灵活。否则你整得再明白,就是夜夜跟卢梭、黑格尔、叔本华、孟德斯鸠挤一被窝里卧谈都不灵。不过你老廖倒是个做学问的人,发表过不少文章,这教员不当,有点可惜了。”张雪飞挺掏心。

“啥可惜不可惜的,服从组织分配呗。穿了这身军装,就得跟颗螺丝钉似的,党把你装哪儿就得待哪儿。”我有点得便宜卖乖,却故作感伤。

“老廖,你说奇怪不?平时在军校里头吧,这也被管那也被禁的,心里头经常有股子火,想骂娘,盼着早点毕业。可眼前这真要走了吧,心里头还真有点酸溜溜的,真有点百感交集呢。你跟我说句实话,老廖,上军校,你后悔不?”张雪飞问道。

这样的一个问题显然有些大了,譬如叶小米经常挂嘴边的,“生存还是死亡”一样,让人有点下不去嘴。我迟疑着又点上一根烟,也给张雪飞点上,半天没有回答。

我们沉默着,把目光放远。不远处的长江一派迷蒙,一两声悠长的汽笛声穿过茫茫夜色,传到了我们耳边。我们的目光移到我们的军校,不自觉地,粘在了对面的女生宿舍楼上。我们目光炯炯,对着一个个窗口不怀好意地上下盘桓着,像两只死不要脸的苍蝇。女生宿舍的小楼隐藏在一片暗影里,神圣纯洁,傲然不可侵犯。我俩同时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也就在我们莫名的叹气声未落之时,一个窗口的灯光忽然一闪,灯亮了。我和张雪飞的目光立马被牢牢地吸引了。

那个窗口开得很高,如果从我们住的那一层宿舍看过去,注定只是一个亮着灯的窗口而已,除了灯光别无内容。可如今我们是高处不胜寒了,所以窗下的一派旖旎风光,就意外地落入了我们的视野。当然,这中间隔着不短的距离呢,树影婆娑,只靠肉眼,我们望见的也就只是几个影影绰绰的身影而已。但那身影明显跟往日不同,不是绿军装下的娘子军们了,而是白花花的一片,水雾轻盈,娇影晃动。隐约的笑闹声传来,甚至水流到地上的哗哗声我们都能听到。

“给我守住!我去取望远镜!”张雪飞的声音毫不掩饰地颤抖着,一边命令着我,一边飞身下楼。

他妈的这怎么守?我又不能用遥控器把她们一个个都给定住。

一等就是半天,张雪飞总算呼哧带喘地上楼来了。灯光已经熄灭,沐浴刚刚结束,曼妙的身姿,美丽的仙女,瞬间消失了。

“人呢?怎么没了?我说什么来着,让你守着,你小子他妈的怎么守的?”月光下,张雪飞红着一双兔子一样的大红眼,高声吼叫着,显然已经进入迷狂状态。

“他妈的,老子就是背。四年一觉江城梦,赢得军校薄幸名。这本来都出了门了,偏遇见老洪,审我半天,问我大半夜的举着个望远镜干吗。这他妈都毕业了,连哨兵见咱们都不带拦的了,他咋就那么大的劲儿呢。我说是舍不得军校,舍不得江城,想用望远镜,再望一望美丽的星空。我连眼泪都给逼出来了啊,生是给急的啊,就怕美人跑了。你说这老洪吧,也是奇怪,老婆刚随军过来,不回家炕头上热乎去,天天跑咱这儿图个啥吗?”

“就是为了代表党和人民,彻底镇压你这样的,满管子雄性荷尔蒙乱窜、随时有可能流氓滋事的不良男生。”我满面严肃。

“我流氓,我不良?我都干啥了啊?这军校里,女生总共就那么几个,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连脚指头都不用受累。总共就那么几朵花,谁敢打她们主意啊?众目睽睽的,别说碰了,多看几眼,发几句小感慨,都有人找你谈话。这把人管的,也太严格了。和外头的女同学们多通通信,交流一下心得体会,寄个照片啥的那总行吧?咱兔子不吃窝边草,单单就爱把那野花采,可咱那郝书记不答应了。那次还训斥我呢,说我脚踩几只船不道德,我一回击吧,她就跟我急红眼了,骂我流氓。我倒是真想当流氓啊,可是哪有下手的人选呢?”

“那说说吧,你准备找个啥样子的小娘子,好把你这只生瓜给破了啊?”我和张雪飞开始探讨人生的实际问题。

“这个问题,我还真是没好好想过呢!怎么说呢?只要模样别太寒碜就成。具体一点?那就脸蛋最好像伊能静,身材跟叶子楣差不多就行。”

“天,世界末日啊!”我仰面倒地,受刺激不小。

那天夜里,楼顶上,我和张雪飞几乎彻夜未眠,一直胡侃到东方发白日头将出。他始终如一名狙击手一般,保持着举望远镜的姿势一动不动,高度警惕守候着猎物的再次出现。那一场女性裸体的遥远而模糊的观瞻,激发起了我们无穷的想象力。张雪飞彻夜守望,雕塑一般的身影,令人不由感叹信仰的力量之大。

那群仙女里,肯定是早已没有了朱颜的倩影。我的那匹梦中的小母马,早早便不见踪迹,空留月光沁人肌肤。匆匆一别,下一次的相遇,会是在哪一夜皎洁的月光下呢?

“快看,快看,有情况!”张雪飞猛踹我。

清晨迷茫的曙色里,女生宿舍楼前,梧桐树下,一男一女两个穿学员服的人正紧紧拥抱,难分难舍。两名值班员在门口的椅子上打着瞌睡,全然不知敌情已赫然眼前。

望远镜里,我们同时看清了。男的是任天行,已被分配到西藏带兵的我们的区队长;女的是叶小米,昨晚喝闷酒喝高了的我的北京老乡。

“真没看出来啊,咱们这区队长大人还是一大情种。夜袭女生宿舍,他可是军校历史上的第一人呢。”望远镜后,张雪飞一脸的狞笑,“你说说看,这叶小米,叶小米这锅生米,究竟被咱们的区队长大人做没做成熟饭呢?哎哟,你踢我干吗……”

我一飞腿下去,张雪飞捂住肚子,仰面倒地,望远镜被甩出去老远。

“我代表人民镇压你!你这个隐藏在革命队伍里的老淫棍,你的末日来临了!”我沉着地对军校小流氓张雪飞做出一个枪毙的手势。

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军校的第一声起床号即将划开晨曦,迎接一天里的第一道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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