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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午夜的电影写满古老的恋情

1

军队电影厂的排演场,密匝匝的观众席里,政治部新来的两个年轻小干事正一起看电影。宣传处干事叶小米,起劲地吃着一盒冰激凌。身旁,干部处干事廖凡,也就是鄙人,正襟危坐,目光坦荡,手里托着一包金灿灿的爆米花,随时供身旁的叶大干事伸手享用。

银幕上,两具带电的沸腾的躯体交织一处,电闪雷鸣,我喉咙里的口水翻江倒海,被我一次次艰难地镇压下去了。对于这样的男欢女爱的画面,我是既暗暗惊诧又满怀期待。身心亢奋,坐卧不宁。叶小米在旁,总让我感觉有几分不自在。虽然我俩是老同学兼新同事,可和一个女孩子坐在这里共同欣赏这样的画面,总似乎有点不大对劲。

我注意到,叶小米看电影的时候倒是表情轻松,甚至还有几分大大咧咧。莫非她的职业素养远远高过我内心的杂念?每回灯光一亮,放映中间的休息时间,叶小米就伸一个懒腰,催我去给她买冰淇淋和爆米花。

那回是日本电影巡展,上演的是一对恋爱中的青年男女一起种西红柿共同致富的故事,种菜的大棚里,两人赤膊相见的激情桥段格外多。弄得现场翻译——厂里一位资深的日本电影专家着实迷惘踌躇。“哼啊哈”的肉搏声响一出,以同步翻译著称的他便卡了壳。短暂的沉默中,只有银幕上火烧火燎着,下头观众席里的一声咳嗽都格外突兀。可作为翻译,总沉默着就有失却专业人士威信的危险,于是电影里再一“哼啊哈”的,爱岗敬业的翻译当即换作了科教片的配音路数,他沉着宣布道——“下面,是他们在做爱。”话音未落,观众席上早已笑了个人仰马翻,压抑许久的一声声咳嗽,似嘹亮的鸡鸣一般从四野八方直升起来。

放映间隙,我故作老江湖状:“真拍得过了啊。两个种西红柿的,说白了也就是俩菜农,整天一身臭汗种菜浇地的,哪来那么多的浪漫?”

“菜农怎么了?菜农也是人呢。没看出来你还挺有阶级观念的,俗!我觉得拍得挺美的。男人和女人,爱情,青春,就是这个样子才对。国产电影就是缺少真诚。一到真情流露,不是跑向高山田野,来个男追女,就是往床上一滚灯一黑,把观众当傻子蒙,根本不懂得对人性的尊重!”叶小米面孔冷峻,评论更是把手术刀。令我觉出了自己的肤浅和虚伪。

还有一次,是美国片,银幕上肉搏得相当生猛豪迈。我侧头偷偷一望,一旁的叶小米竟然睡着了。

“这么难得的场面你都错过了,百年难遇,实在可惜啊。”中间休息时我喊醒了她。

“纯粹三级片的水平!没品位!连腋毛都露出来了。男的太老迈,女的太干瘪,光看见两身骨头了,没一点冲动!”叶小米一边吃冰激凌,一边懒洋洋地点评着。

我瞬时处于失语状态。

电影厂的礼堂不叫礼堂,叫排演场。它并没有我想象中那般富丽堂皇,看上去也就跟军校的礼堂差不多。外观方正、规整,能听报告、开大会,表演舞台节目,设备扎实,功能多样。但电影厂的电影却与以往我所能看到的有很大不同,特别是那些外国原版电影,都是作为内部资料放映的,翻译就坐在观众群中做现场同声翻译。这些电影令我大开眼界,也颇长见识。原本空洞的精神文化生活一下充盈起来。那是1992年的冬天,电影之外,录像带引领着我们的影视生活,VCD和DVD还没有走进我们的视野。能幸运地看上场“内部电影”,我对叶小米充满感激。因为这样的电影主要面向业务干部,机关里是一票难求。好在我们的卧底叶小米同志战斗在宣传处,主管着排演场,那可是电影票的发祥地啊。

感谢叶小米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在看电影的时候给她买冰激凌。冬天已经来了,好在礼堂里的暖气烧得足,所以叶小米吃起冰激凌来,仍旧是一脸陶醉一点都不含糊。当我手举着冰激凌和爆米花,跟在叶小米的身后走进观众席,我的模样一定像个慈祥的老父亲。那时我还足够年轻,身量高身板挺,就是只简单披件军大衣,也掩饰不住我的卓尔不群。当发现电影厂的大妈、大婶、大叔、大伯望望我,再看看叶小米,而后朝我们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的时候,有一瞬间,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幻觉。我忽然想到,我和叶小米,其实也是挺合适的一对啊。但这念头只是一闪,灯光一暗,银幕上的画面一出现,捧着爆米花,我心头便只剩下了对友谊的无限忠诚了。

“廖凡,我不想在机关里干了!”“内部电影”一晚上放两部,中场休息,叶小米开口诉苦。毕业半年了,叶干事的形象还跟在军校里一样,基本没什么变化。依旧的带刘海的短发,眼镜框还是那么大,肩膀上扛着的,还是两块红肩章,我们都在实习期呢。

“这才分来几天呢就不安心工作了,你不想想咱能分回北京容易吗?军校里多少同学为了投身国防大业,背井离乡,一辈子改变不了漂泊的命运。你这在家门口待着,军装穿着,‘内部电影’看着,冰激凌品着,你还想上哪去儿啊?”对我来说,能来电影厂已是莫大的幸福。

“你不知道,我发现我根本不适应机关生活。就是这写材料吧,没个十几稿根本过不了,简直要把人给逼疯了。”叶小米满面愁容。

“机关工作没你说的那么恐怖啊。亏你还是军校毕业的呢,忘了,抗日军政大学可是咱母校的母校,延安是咱们的根儿啊。政治工作是我军的生命线,机关政治工作可不是小事情,我的小同志。才毕业几天呢,就把军校的教育抛到脑后了。”我板起面孔上课。

“可我真不适合干这个。”叶小米拒不低头。

“就你深刻,就显摆你了,是吧?那准备上哪儿去啊?是准备去当演员呢,还是干导演?”对生在福中不知福的人,我向来冷眼相看。

“我想去西藏。去找任天行。”叶小米痴人说梦。

如果说文学女生叶小米说要去当演员,那我准啐她。她说要干导演,我也敢狠狠地嘲笑她。可是说到任天行,说到去投奔他,我没法展开评论。那个奔赴高原驻守边防的革命军人,我们的区队长,是叶小米在军校里偷偷爱了4年的人呢。

那个军校里的清晨,在宿舍楼顶上无意瞥见的一幕,女生宿舍楼下,两个拥抱在一起的难分难舍的身影,又一次映落在我的眼前。

“他,给你来信了?”我没话找话,心里没缘由地有几分失落。恨自己没有这么大的魅力,也没有人千里迢迢地投奔我。比如,朱颜。

“来了,就两封。还来过一次电话,说没两句就断了。他那什么鬼地儿啊?要个长途都特费劲,得一道道转。一封信从寄出去到收到手里,至少得一个月。”叶小米瞬间满面忧伤。

“那你还去,不怕走路上给狼吃了?”我说。

“我一定要去。我迟早要嫁给他的!我已经是他的女人了。”叶小米无知无畏,却把我给说了个大红脸。叶小米啊,你以为看几场“内部电影”,说话就可以没轻没重、高扬人性大旗了?

我掉转了目光,不理这个二百五。

2

“内部电影”果然功效卓著,不但令我接受了自然主义的人性教育,在心理和生理上都迅速地成熟起来了,也令我和叶小米本来就基底牢靠的友谊更加稳固了。

可再好的人,这距离一近吧,总难免尴尬。

深冬的清晨,在食堂里刚吃过早饭,我就被叶小米拽上一辆停在生产区门口的大轿车:“你的假我已经替你请好了。上午,陪我去趟医院。”一上车,叶小米就给我下了命令。“怎么,你不舒服?”我盯着叶小米确有几分黯淡的脸色,满面狐疑。好像,她的眼睛是红的,难道哭过了?

医院的挂号大厅里,一个角落,迟迟不去挂号的叶小米指示我:“廖凡,你去帮我问问,怀孕是挂哪一位专家好?”

我一下就给气得笑出声来了:“叶小米,无聊啊!绝对的,无聊!一个我军的未婚女青年,这种玩笑可不能随便开的,搞创作不带这么走火入魔的啊。”

叶小米却一下来了脾气:“让你去问就去问嘛,少废话。我这不是就知道影响不好,才拽着你来保驾护航的嘛!”

我有点发蒙。

叶小米倒一下来了精神了:“记起来了,你这儿好像还有个熟人吧。赶紧的,给我找个大夫看看,要最好的专家。”

听听,这口气,以为这医院是她家开的呢。熟人倒是有一个,是我家的一个邻居,在这儿的妇产科当护士,上次看“内部电影”,我还把她带进去过,叶小米也见过的。

可事情竟是真的吗?我心里虽不太有谱,但还是对叶小米禁不住满是同情:“那什么,你,你晚上外出遇见流氓了?”

叶小米摇头。

“咱们电影厂,有人欺负你了?”我感觉事情像是真的了,不由心头乱纷纷的,愤怒在我胸膛里激荡开来了。

叶小米还是摇头。

“赶紧告诉我,到底是哪个混账王八蛋?哪位高人呢?这种时候还不出现,对你究竟有没有诚意啊?说,是哪个浑蛋?真是欠收拾啊!”我真有点火了。这个傻姑娘呀。

叶小米更持久地摇头,女共产党一般都一脸打死也不说的坚定。我决定不理她,看她咎由自取吧。

半小时后,经过我的关系疏通,我和叶小米都站到妇科主任的面前。诊室门口写着男宾勿入,但叶小米死活非拉着我进去,说是看这种病都是有男的陪同,要不更说不清了。

我只有全程陪同。要不是看在她是我老同学的分儿上,又赠过我眼镜,我才没这么有爱心呢。

妇科主任是个老太太,她和善的目光落到了叶小米一脸蒙昧的脸上,温和地问道:“噢,还是学员呢?在哪所军校上学啊?”

“不,不,我不是学员。我已经毕业了,我是见习军官。”叶小米慌了神儿,满脸通红。

“噢,23岁了。感觉自己怀孕了?有性生活经验吗?”主任很和气。

“那什么,什么,有。”叶小米闷声闷气地回答,警觉地扫了我一眼。我赶紧扭头。

“末次月经是什么时候?”主任问道。

“忘记了,我都三个多月没来了。”叶小米低声回答着,羞答答的。

“查过尿吗?有什么不舒服?”主任很耐心。

叶小米摇头,说是没有明显的不舒服。

“你们有避孕措施吗?”主任望望叶小米,又望望我。天哪!我真是比窦娥还冤,比武大郎还窝囊。我面红耳赤出离愤怒,一把拉开门冲出了诊室。

半小时后,当我站在妇科外的走廊尽头,已经开抽第4只烟的时候,叶小米终于从走廊的那头摇摇晃晃地跑过来了,满面春光,喜上眉梢。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一边掐灭烟头,一边迎了上去。

据报告单显示,叶小米怀孕是假。主任给她开了几副调理身心的中成药,嘱咐她少食生冷,一次张冠李戴误会丛生的诊断就此圆满结束。

“假孕风波”如此也就过去了。原本以为叶小米说话没轻没重惯了,谁曾想她的私生活却被我窥了个正着。不知是何心理作怪,有一段时间,我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叶小米。可是,办公室门对着门,筒子楼里的单身宿舍又挨着,你让我往哪儿躲呢?

叶小米果真是任天行的女人了吗?

虽然我知道这个疑问不够光明磊落,可它还是忍不住在我的脑海里盘桓了一下。

3

叶小米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她和任天行重逢时的情景。

离开军校已经近一年半了,任天行和叶小米之间,一直单靠书信和寥落的几个电话联系着,刻骨的相思,令叶小米一次比一次强烈地期盼着任天行的出现。

在她的想象中,他们的会面应该是在蓝天丽日下的皑皑雪原,一名威武英俊的中尉向她走来,把自己的棉帽摘下来,给她戴到头上。或是在高原春色盛开的原野上,把他手上举着的战士们编织的花环,献到她的面前。叶小米依偎在他宽阔的胸膛上,听他的战鼓一般的心跳。也可能是在漫长无垠的国境线上,黄昏时分,一支巡逻的队伍从她的面前经过,她和那个走在队尾的中尉目光交接处,电光石火,惊喜的泪花从眼睛里迸射出来。叶小米和任天行久久凝望着对方,直至把身影站成两座雕塑。那也可能是在电影厂的一个看似平常的日子里,天空应该落着点蒙蒙的细雨才好。一个午后,忽然有人在办公室的楼下喊着叶小米的名字:“小米!小米!”这交加声音是那么亲切熟悉,很容易就把叶小米带回了军校的那个黄昏。那是个雨雪的元宵节的晚上,新学期的军校还没有开学。任天行举着一束腊梅花,在灯光寥落的女生宿舍楼的楼下,大声叫着叶小米的名字。那个晚上,他们在江城飘飞的小雪花和零星细碎的小雨中,畅游在秦淮河的桨声和灯影里。之后,她曾在梦中,一次又一次地被这唤她名字的声音所唤醒。而当这声音出现在她的办公室楼下时,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随之就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他面孔黑红,下巴上满是粗糙的胡楂。他一身戎装,立在淅沥的小雨中,沉静而略显羞涩地微笑着,一心一意等待着心爱姑娘的热烈拥抱。

可是都没有,一年半多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叶小米始终没有盼来从雪域高原归来的任天行。而她,虽然其间有过多次冲动,想要去往辽远的高原看望她的心上人。可是,就在半年前,她收拾好行装,和我借了钱,跟电影厂也把假请好了,就要动身之际,叶小米的父亲却意外地病倒了。

叶小米父亲的病很重。消息来得突然,之前毫无征兆。这名大校军官本已打理好行装,遵照组织安排,准备下部队代职。登机前的一刻,匆匆赶来的医生把他唤了回来。体检报告里胸片上的那一小片可疑的阴影,就这样阻挡住了他奔向满心热爱的部队的步伐。

叶小米开始在医院、家和电影厂之间奔波,她面色沉郁,内心充满忧伤和彷徨。当父亲的手术成功结束之后,她的心情才略微平静了一些。显然,梦中的高原之行只能永远地搁浅了。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心情再给任天行写信。

这样的时候,她本来是最希望得到爱人的安慰的,可是,从发出一封信到收到回信,最起码要一个月。高原地势险峻,任天行的部队常年驻守在最偏远的一段边境线上,进山出山超乎寻常的艰难。任天行显然也不是个体贴细腻的恋人,他的信一向来得少,就是叶小米好不容易盼来的他的来信,也就是寥寥数行。如果没有军校那一夜的烈火奔涌、激情缠绵,叶小米有时真忍不住怀疑自己,她在这场两地爱情中,从始至终面对的,是不是只是日记本里的那个任天行?

当父亲暂时告别了工作,而把生活的重心转为康复治疗的时候,母亲把叶小米的个人问题提到了议事日程。她对叶小米说:“小米,你也老大不小了,别再等那个任天行了。我和你父亲都是当兵的人,最清楚两地分居的艰难了,尤其对女同志,结婚以后麻烦很多,一个人带孩子,还要工作,大事小事,很难的啊。别等他了。你还是赶紧在家门口找个对象吧,看你爸现在的身体,你不能再晃荡了,可不能再让你爸为你操心了啊。”

叶小米满腹辛酸,却只有黯然垂泪。她一次次以不同的理由,抗拒着母亲为她安排的相亲。春节转眼来到,大年初一清晨,母亲起来煮饺子。饺子煮好,喊来叶小米兄妹俩,并且扶出了叶小米的父亲来。父亲刚刚又做了一轮化疗,才出院回家,身体虽然还虚弱着,可气色看上去尚好。叶小米帮着把碟子、筷子都摆好,随手从母亲端出来的一盘热腾腾的饺子里捏了一个放进了嘴里。

“就知道吃,25岁的大姑娘了,一点儿正事没有!”母亲随手劈了叶小米一掌,叶小米手上本来是握着把勺子的,这一下,“咣当”一声勺子落地,刚刚到手的饺子也被打翻在地,圆胖的小鲤鱼一般,翻了个身就地卧倒。

叶小米的自尊心受不了了。她把到了眼眶的泪水使劲憋了回去。那一个春节,前来探望父亲的、来拜年的伯伯、叔叔、阿姨们,也都热心地一次次询问着她,有男朋友了吗?个人问题怎么样了啊?叶小米精神疲惫,心情沮丧,神情很是恍惚。新年里她格外盼望任天行的电话,可是没有,一个电话都没有。她知道他忙,打个电话很费周折,需要军线总机一段一段地转。算上这一年的春节,任天行已经是连着两个春节没有回家过年了,他在写给叶小米的信中说,他是连长,他留下来了,战士们就感觉心里有了主心骨了。驻守在高原的战士,比谁都需要他。

可是,难道我就不需要你了吗?你的家人就不需要你了吗?叶小米满腹委屈。

4

大年初六这天晚上,心意阑珊的叶小米趁着夜色,一个人默默地回到了电影厂,正好和回厂的我在厂门口撞了个正着。

“我妈说了,不见她介绍的人可以,但限我3个月之内,把我的男朋友带回家给她审看。廖凡,你说怎么办啊?”当我和叶小米行走在电影厂的楼群间,她红肿着一双眼睛,在我的面前流下泪来。

“你妈怎么这么着急啊,你还年轻着呢。”我很想这么说,因为我没法理解叶小米的母亲,可我不能说,那样只能火上浇油,令叶小米心情更糟:“那什么,你妈可能是怕你埋头写作,回头把自己给耽误了,就跟居里夫人似的,一辈子献身科学事业,虽属于成功人士吧,但身心孤独,看着多凄惨呢。”我只好胡言乱语。

“人家居里夫人结过婚吧?要不,能叫居里夫人吗?廖凡,你对我不够真诚啊。我这心里乱成一团麻了,你看我笑话,是不是?”叶小米两眼一瞪,是真火了。

“没没没,我哪敢看你的笑话啊。要不,咱们给任天行写封信,让他抓紧时间,赶紧调回来得了。边关大漠,遍地枭雄的,又不缺他一个。”我赶紧想招。

“他,他跟我说了,他一定会回来找我的,只要我肯等着他。可是眼前不行,他想在那里再待一段时间。他说了,不能把毕业去西藏当跳板,要实打实地做些事情再说。我觉得,他真挺像个男人的。”叶小米声音低柔,眼神迷惘,侧脸望向了前方。不远处,一束刹那盛开的烟花,映照出她年轻面孔上似水的柔情和迷离的忧伤。

“他是像个男人,可男人就得像他那样六亲不认了吗?他想戍守边关、建功立业咱不拦着他。可他当初就别勾你啊,看把你弄得五迷三道,瞪一双大眼珠跟祥林嫂似的,我真看不下去啊。而今你是众叛亲离不说,还只有暗暗吞咽相思的苦水。”我直言相告。

“呸呸!你的乌鸦臭嘴,你才祥林嫂呢。”叶小米笑了,眼睛里还有泪花呢。

那晚,我和叶小米在电影厂里徜徉,漫无目的地散步,都浑然不觉冬夜的寒冷。四围烟花怒放,鞭炮声此起彼伏。尘世间的人们啊,不管曾有过何样的创伤,正承受着怎样的伤痛,总是在这个辞旧迎新的特别时刻,期盼着万象更新,祈祷着岁月静好,用最古老的方式,虔诚而热烈地迎接着吉祥新年的到来。可是,在这样的时刻,我们两颗年轻的心,却都被一种深深的忧伤和惆怅所笼罩着。

叶小米苦苦思念着高原上的恋人,我则在这样的新年景致中忍不住想起了她——朱颜。军校一别,我给她寄去过两张贺年卡,她都有回复,显然是同学间的礼貌。我也曾想过,写封信对她来一番爱的表白,可是,表白过后呢?我有能力把她调来北京吗?或者我追随她去南方的大山里头?显然都不可能。我知道自己是个实际而卑微的人,我缺乏叶小米对爱情的狂热和投入。

这样的散步,令人仿佛回到了军校时光。就像那些无数个黄昏,晚饭过后,同学们三三两两地沿着操场散步,一起眺望西天上那颗小星星。那一时刻我们目光清澈,心里有无数热望在奔涌。

那时我们还足够年轻,不相信四季会有黯淡,人生会有寂寞。我们并不知道,生活的大幕其实还远远没有拉开,生活的悲欢离合,尚远在我们看不见的前方。

而今,它一日日逼近,不动声色。

5

春节过后,飘飞的雪花里,我和叶小米迎来自江城而至的一年多未见的郝好。还是长江的水养人,一年多的留校生活,郝好周身仿佛多了一道美丽动人的光韵。不知是不是穿了高跟鞋的缘故,像是被抽走一块儿似的,她的腰身被一袭陆军冬装挟裹着,仍显出了纤细。身材也高挑了不少,但绝对不是郝好曾错误自谦的“弱不禁风”,而是风姿绰约、亭亭玉立。她原本的一头短发留长了,在脑后梳了条半长的油黑的麻花辫,平添了几分妩媚。但她的气色似乎不够好,原本脸蛋上的那两轮小太阳不见了,面庞略露出几分苍白。并且,她的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水蜜桃一样。多情自古伤别离,郝好是舍不得留在江城的庞尔,哭了一路吗?

我和叶小米精心为郝好准备的一桌子菜,她只简单吃了两筷子,说是晕车没胃口。我和叶小米都看出来她有心事,草草扒拉了几口饭后,收拾妥当,话入正题。郝好把一封信放在了我们的面前。

叶小米把信打开来,两页熟悉的军校专用的信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俊秀的字迹。庞尔的字出奇的漂亮。每到元旦,我们寄给全国各地大学里,那些中学同窗女生的贺年卡上,温情脉脉的话,都是请庞尔来写的。男生里若干急于表达感情而又一手狗爬字,不得不藏拙掩丑的家伙,甚至他们的情书都是央求了庞尔代笔。

眼前,信纸上这样写着——

亲爱的郝好,请原谅我即将不辞而别。其实,从我说服你往北京调动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在为这一天的到来作准备了。

我知道,只要一天不离开这所我们共同生活和热爱的军校,你就一天也不会忘记我、丢开我。从军校第四年我患上病,你就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并且,把属于一个女孩子最美好最珍贵的感情给了我。军校明文禁止学员谈恋爱,我知道你是顶住了巨大的压力才走到我身边的。我是一个被宣判了死刑的病人,来自你家庭的阻挠,我是完全理解的。你为此流过多少眼泪,度过个多少个不眠之夜,我心里头都是清楚的。想到这些,我就无比的难过和愧疚。

这些我都想过,也一次次地想要从你的身边走开。毕业时,组织上照顾我,给我办了留校,而你被分去了遥远的东北。我曾经为此心痛过,但也暗暗地很是矛盾地高兴过。我庆幸可以通过毕业分配,使我不再成为你心上沉重的负担和生活的拖累。可上天弄人,偏偏接收单位不要女生,你打道回府,军校也给你办了个留校。

护送你去哈尔滨的军校报到,是我突然之间的想法。因为我看出,临行前你对我是那般不舍。你把我在军校里分到的单身宿舍收拾得利利落落的,窗玻璃擦得透亮,地板拖了又拖。你把我的被子拆洗了,换洗的衣服都收好、挂好,连我吃的药,也都一盒一盒在抽屉里摆整齐了,注上标签,生怕我记混了。几天下来,你忙得人都瘦了一圈,短袖军装穿在身上直晃荡,原本的苹果脸都快变成鸭梨了。尽管我一再对你说,我留在军校里,那么多的老师和同学都会关心照顾我的。可你还是不放心,对我有万般的担心和牵挂。

我想,那我就一路把你护送到哈尔滨吧。这是我们的第一次共同旅行,我却在心里把它当作最后一次。哈尔滨的军校拒绝接收你,给我们定的返程车票是第二天凌晨的。负责接待的干部处的年轻干事,在招待所给我们开了房间。但不知道是不是疏忽了,就只开了一间房。我害怕这样的单独面对,于是我有预谋地带着你逛街,又拉了你去电影院,看了整整一夜的通宵电影。

别怪我,亲爱的姑娘,我不是害怕什么,也不是不想亲近你。我太想了,太想拥你入怀,和你完成彼此神圣而美好的拥有。我只是觉得不妥,非常得不妥。在你没有正式成为我的新娘之前,如果有一天,你的命运因为一个激情澎湃的晚上而蒙上了痛苦的阴影,我就是在天堂里,也会心有不安的。原谅我。

重新回到江城的军校,我们一下从军校同学变成了军校的同事,办公室是上下楼,宿舍就在一层楼上,我怎能躲得开你呢?身份一变,我们完全有了谈情说爱的自由,面对你和盘托出的芳心,你动人的面庞,鲜花一般绽放的嘴唇,我感觉自己身体里那一个自私的、真实的我,实在无力再抵挡住这上帝赐予的、骄阳一般热烈的爱情了。

于是,在一次次化疗之后,我无数次地向医生发出询问——我的病能彻底好吗?我究竟还有没有彻底康复的可能?

可是得到的答案却永远是不确定的,3年,5年,或者10年,病情如果不复发,就有康复的可能。没有哪位医生敢于给出确切的答案。

我不是怕死,虽然我发现在我患病之后,我是越来越留恋这个世界了。我尤其喜欢看,女生宿舍楼前春天里的玉兰花,像你送我的白色手帕一般洁白芬芳。我还喜欢教学楼旁,秋天里那几棵桂花树,那香气真醉人呢。我还变得嘴馋起来,尤其喜欢夏天里小卖部的冰砖,那浓浓的奶油的味道,真是吃一口就忘不掉。我还盼望在冬日下雪后的操场,和你一起打雪仗。我更喜欢每一个平淡的日子。清晨,昂扬的起床号声响过,我们和年轻的学员们一起出操、训练。夜晚,听着悠扬的熄灯号声,安心地入眠,一如军校4年每一个平常的夜晚。

我不是怕死,我并不怕这一切忽然从我的生活里消失。对此我早有思想准备。手术后,住在我临床的一位军人对我说:“小伙子,你很坚强,好样的!人生这条船,咱们都是乘客,或早或晚,每个人都得下船。你我都是军人,战死沙场是一种光荣,可现在咱没这机会了。老天给咱的是另一种考验,比战争的考验还要残酷。人生最后都是个走,走不成轰轰烈烈,咱就走得堂堂正正。活一天,就得像个爷儿们,不能辜负了咱这身军装!”出院后,我去做化疗的时候还专门去看过这位老大哥。他的床铺已经换了旁人,医生告诉我,一周前,他刚刚走,走的头一天,还在教病友下围棋。

他的话真好,我一直记到今天,它让我远离了恐惧,豁然开朗,把生命这一本来简单的过程看得更清晰了。

可我是怕,怕自己在某一个清晨的突然离去,会给你的生活留下浓重的阴影。我是怕,我彻底跌倒在和你的那一段路途上,接下来,你的步履因此变得蹒跚而沉重。

春天就要来了,当我过了25周岁生日,就到了部队允许结婚的年龄。你一直在等待这一天,我也在心中暗暗期盼,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但也实在害怕这一天。我真是不愿意,以一个尚在与死神抗争的身体,去承受你那如花朵一般娇艳的、青春的胴体。我没有这个资格,我承受不起。

我无处可逃。我发现,只要是在军校里,这座我们共同度过了大学4年和毕业后这一年多光阴的军校里,我们就一刻都无法分离。这里有太多我们的青春记忆,它时刻撩拨着我们的心怀,提醒着我们每一个相爱的细节。

我于是像个阴谋家一般,开始鼓动你北上发展。我热心地帮助你联系学校,打印简历,甚至,我撒谎说北方的天气应该更适合我病情的康复。我们说好了在北京相逢,你先去占领阵地我随后也办调动过去,实在不行,就办理转业跟着你走。而当你接到北京的那所军校调令的一刻,我暗暗欣喜,也满心忧伤。但长痛不如短痛,我还是要在无奈中继续导演好这出戏。

当你一坐上北上的火车,我就准备立刻回军校办理复员手续。离开军校也是我早就有的想法,以我现在的身体,我完全是军校里的一个被照顾对象,工资拿着,医疗费报着,我不想年纪轻轻就这么让军队养着。军校已经培养了我4年,我不能作任何的贡献去回报她,已经是心头难安,我怎么还能一辈子在这里混日子,让她只见到我的平庸和无能?

我走了,郝好,请不要来找我,让我安静地开始一个人的生活吧。请放心我,我会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好的。我的心里会一直装着你,我会远远地望着你,直到看到你成家、生子,幸福地过着原本应该属于你的那一份安宁的生活。

到了北京,到了新的单位,就慢慢把我忘了吧。我知道这对你很难,可是,为了我,还是把我忘了吧。

我把你宿舍里需要托运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房门钥匙放到班主任老洪那里了。好在北京那边同学朋友不少。

珍重自己!

庞尔

在庞尔那娟秀的字迹下,娓娓而伤感的述说中,一旁的郝好和叶小米早已泣不成声。许久,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睛模糊一团,看不清任何东西,仿佛刚从军校早操时春天的大雾里走出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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