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黄昏时分,菜肴摆了满桌,陪客就位。除了郝好在走廊守着炉子上的一锅鸡汤,其他人都围拢着桌子坐好了,只待贵客入席。
冬天就快走远了,却又落下一场雪来。那时节北京的雪特别多,冬日里早起拉开窗帘,扑入眼帘的经常是一个粉妆玉琢的世界。而在雪天里迎客,则令人有种特别的愉悦。
郝好来北京不久,丁素梅也办了调动,进了北京海军某部机关。今天她带来的新婚丈夫,是一位高干子弟,说是要来电影厂会会老同学。她在电话里说,调动和婚礼都没请大家吃酒席,这回算是两者合一特地来补请一下。听说丁素梅的婚礼办得很低调,就是公婆一家人在一起吃了顿饭。而后,利用20天婚假,带丈夫回了趟安徽老家就算把婚事办了。
既然到了电影厂,我和叶小米都觉得还是应该由我俩来尽地主之谊。往日里我俩没少联手接待军校同学,在迎来送往上已经总结出了一套成功模式。这次一合计,我们决定还是按照家宴的规格进行迎接。也就是利用现有资源,在叶小米的宿舍里办上一桌。那年头,下饭馆还没有这些年这么成气候,在家里请客是大多人生活中的一部分。
我继续发挥自己的常项,就地取材,在菜的花样上下功夫。电影厂发的两条大草鱼,被我做成了红烧鱼和鱼丸子。发的鸡蛋多,我是又炒又煎又蒸,来了个一蛋三吃。
一张罗请客,叶小米总是要亢奋上好几天,半夜三更的还要敲开门和我合计菜谱。这一点,据叶小米解释说,她是遗传了她四川老爹的热情好客。在野战部队的时候,家里炖只鸡,父亲也要喊上两个老战友来尝个鲜。每次战友来家里吃饭,头一天,叶小米的父亲能把菜谱研究到深夜。第二天清晨早早起身,一头就扎进了菜市场。
好客的天性遗传自父亲,但叶小米做菜的手艺却明显没有得到衣钵传承。可她特别善于藏拙显慧。热菜她基本不沾手,全部交给我来打理。凉菜上除了一道她格外拿手的水果沙拉,其他都是直接从“稻香村”的熟食柜台搬了来。而她采买起熟食来,那派头绝对有梁山好汉的气魄。整只烧鸡,大块熟牛肉,外加兔腿、猪蹄、凤爪,还有熏鱼和香肠,老字号的美食满满摆了一桌。这个冬天里,她又爱上了火锅。在桌子中间架上一个电炉子,放上一个盛满开水的钢精锅。羊肉片、草鱼片、鳝鱼段、午餐肉片、白菜、菠菜、粉丝、血豆腐、白豆腐,红红绿绿的一大片,连桌子上都搁不下了。而涮火锅的料绝对要叶小米亲自调配,说是独家秘籍。其实我看也没有什么玄妙,豆腐乳、韭菜花、麻酱、香油、芝麻粒、五香花生末、蒜末、葱末,还有辣椒油等等,啥东西都敢往里招呼。估计手边要是有大烟壳叶小米也能放两个。可是那味道真是鲜美啊,光闻着就有好胃口。
一个冬天,我没少吃过这样的土法涮火锅。那时节市面上电火锅还不多见,馆子里火锅也没有而今这么风靡,可我却有幸吃到了世界上最美味的涮肉。因为私用电炉,筒子楼跳闸数次,叶小米的电炉已经被没收过两个了。眼前的这个,应该是第三个了吧。
水果沙拉是叶小米的招牌菜,不出5分钟她就能搞定一大盘。说是做沙拉,叶小米却从来不用沙拉酱,说是那味道不够鲜。苹果、梨子,她胡乱削成丁,配上橘子瓣,而后取了菠萝罐头里现成的菠萝块,红红黄黄盛上一大盘,再把两杯新鲜酸奶兜头浇下,拌都不用拌,一盘泛着奶香的水果沙拉就新鲜出笼了。
那天,一大早郝好就赶来帮忙了,还从菜场提了只母鸡来。有郝好搭手,我立即轻松了许多。叶小米一向是主外不主内,洗菜配菜这些活儿,都是我这个主厨一人独自承担。而今我和郝好边做菜边聊天,感到了一种格外的轻松和愉快。一边忙活,我一边想起了庞尔。唉,我的好兄弟啊,你究竟去了哪里呢?如今,要是你在我们身边该多好呀。
晚饭时分,见我们这里已经拉足了请客的架势,不用邀请,电影厂的年轻后生和姑娘们就赶来凑趣了。与以往一样,各路人马自觉地端着杯子纷至沓来,红红火火的一屋子人坐满了叶小米的单身宿舍。一直到天色擦黑,新婚夫妇却还迟迟没有登场。
6点刚过,叶小米的汉显呼机“滴滴”地蛐蛐一般叫了起来,上面出现两行字——我们已到大门口,请速接应。我跟叶小米赶紧下楼,往电影厂的大门口跑去。
丁素梅比在军校的时候漂亮多了,简直可以说是光彩照人。一头烫成大波浪的乌发在脑后松松地绾成一团,别着只镶金嵌银的翠绿色的发卡,她眉眼俏丽,深蓝色的海军冬装把她衬得像个文工团里的漂亮妞儿。她手里握着个大哥大,指挥一辆军车牌照的日本尼桑轿车进厂,话语里满是愤愤然:“我的车子进总部都没得人拦,进个小小的电影厂就这么费工夫,你们的战士吃了豹子胆了,怎么回子事情么?”有个高干公公撑腰,丁素梅似乎气壮山河许多,在军校时的那份沉静内敛不觉淡了。一旁,是她的新婚丈夫耿建军,一名身材高大、长相温厚的陆军上尉,手举一束玫瑰花,微笑着不做声。看上去这个传说中的高干子弟倒并没有跋扈之气,像是个憨厚人。彻底告别过去的丁素梅,倒是与过去大不一样了。
在军校里,我对丁素梅的印象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坦率地说,这姑娘形象还算不赖,眉眼清秀,说起话来低声细气,看上去挺内向,也算温柔,她曾经是区队上好几个男生的暗恋对象。但自从有了那件事情之后,我看丁素梅的眼光开始变了,再见她,总是想起一句老电影中的台词:“她那双眼睛后面好像还长着一双眼睛。”
宴会开场,我对丁素梅夫妇殷勤地说:“快动筷子!为了迎接你们,叶小米同志昨天半夜还骚扰我,敲开我的门共商菜谱大计。今天一早,郝好又提只鸡前来助阵,我们可是忙活了一整天了。还不快尝尝俺们的手艺?”
丁素梅举头一望,娇声说道:“哎哟哟,做了这么一大桌子菜,真辛苦你们了。真是不好意思啊!本来说好我们请的,那下次再补了。我今天特意带了一束玫瑰花来,真心祝愿小米,还有郝好,廖凡,我的军校的老同学们,都早日找到自己的爱情。”
那束玫瑰花,早就被郝好找了个玻璃瓶插起来了,放到了叶小米的书桌上。12朵开得正娇艳。
我们几个都连声说“谢谢”。
“哎,小米,哪道菜是你做的?我可要好好尝尝呀。”丁素梅盯着一桌子菜,问道。
叶小米愣了神儿,放下手里正啃着的一块猪蹄子,目光在烧鸡、牛肉、兔腿、凤爪上扫过去,又在红烧鱼、鱼丸菠菜汤上转了转,在滚开的沸腾的火锅上停留片刻。“我的水果沙拉呢?”她大声问。
“您那一大盘,是菜啊?真不知道,不知道啊。对不住啊。哥儿几个刚才实在饿得扛不住了,刚刚,给当成水果咪西了。味道真不赖。抱歉!抱歉!”一个电影厂的小伙子满面歉意,赶紧起身向叶小米抱拳。
“满桌子我就做那么一道大菜,还给我消灭了。你们说吧,我的精湛厨艺还怎么展现嘛!”叶小米很是沮丧。
一屋子的笑声,把电炉上的锅都给震歪了。
2
那是在军校第一年,印象中,像是军训刚结束不久。一个星期天,我和张雪飞都拿到了外出通行证,于是朝老学员们借了两辆自行车,一起晃荡着出了军校。
按照惯例,我们先去了江城那家著名的艺术院校,横冲直撞地在校园里转悠了好几个来回。这是我们男生出校园之后的经典保留节目。但凡有谁有机会出来,一准儿先要到艺术院校里来报到,饱餐一下地方女大学生的迷人风姿。
我和张雪飞饱了眼福,却越发觉得内心饥荒。眼前晃动的撩人春色,看得哥俩儿是青筋抽搐,雄性荷尔蒙哗啦啦地周身上下乱窜。可看归看,我们一刻也没有忘记自己革命军人的身份,严格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坚决不调戏一个妇女,顶多找机会搭讪了两句。我们一心想找到一两个性格外向,最好是老乡的女生,聊熟了好进女生宿舍里小坐片刻。军校的女生宿舍壁垒森严,进去一趟,比越狱都难。我们这些嘴上总说兔子不吃窝边草的男生,哪一个心里头不对那块圣地心存向往啊。好在这世界上不光军校里有女生宿舍,此处不容爷,自有留爷处,攻占高地一般攻进地方大学的女生宿舍,成了我们共同的革命目标和光荣使命。星期天归来,若说起来谁进了女生宿舍了,那谁的好运气就简直不亚于独占花魁的卖油郎了。
可那天我们运气不佳,在校园里连连失手。遇见的一连几个,都是形象和内里明显不搭调的女生。最可恨的就是这一类穿着前卫暴露,似乎随时等你扑的女生,真跟她来两句暖心的话语,她就特别扭捏造作,玉女加烈女,拒绝我们的样子跟轰苍蝇似的。
我们晃荡着上了大街,找了家街边的小吃店,要了两屉小笼包,两碗馄饨,糟吃糟喝一通。午后我们去了长江边,这也是我们的保留节目。在军校封闭多日,出来后往长江边一站,心头就会陡然敞亮开阔许多。
江边上,对着浩瀚宽阔的长江,我们一通狂呼乱喊,而后打了好一通的水漂。张雪飞还忙里偷闲,在捡石子的间隙,故作风雅,狠背了几首“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之类的诗词,算是多少释放了一些适才被地方大学女生冷落的怨艾。
接下来去哪儿呢?一时我们俩都有几分茫然。虽然从军校里面出来一趟不容易,可两个大老爷们儿在一起逛街总觉得不大对劲,很容易走成顺拐。一起携手上公园吧,那简直是自取其辱,还不如自残。我俩于是扎进了街边的一家书店。
这是山西路上一家门脸不大的新华书店,书店里的人不多,背景音乐有些嘈杂,放的是草蜢的歌。我这边正在书的海洋里徜徉呢,一抬脸,就望见张雪飞跟收款台的小姑娘套上磁了。东北来的张雪飞天生一张贫嘴,到哪儿都不闲着。我笑着摇头,赶紧就凑了上去。军校一入深似海,庭院深深,雾锁春闺,能跟可爱的当地姑娘说说话,对军校的男生们来说,那是一种莫大的精神享受。
我和张雪飞的口才都不错,一个玩的是那时节流行的王朔式的冷幽默,一个端的是东北二人转的火辣骚情,我俩联袂出演,珠联璧合,包袱抖得很是利落,把那个面孔圆润、眼睛黑亮的江城姑娘逗得“咯咯”直笑。那天我们都没穿军装,等我俩有意无意地亮明了自己的军校生身份,姑娘看我们的眼神里顿时升腾上了一份崇拜。军民鱼水一家亲,民爱军来军爱民。别看江城有着10多家的军校,一到周日,大街上并不乏晃动的红肩章们,可军人在百姓心头,永远是威武不倒的钢铁长城,那血染的风采可不是想有就有的。
我们三人正聊着,一对情侣模样的男女挎着胳膊来到了收款台,收银姑娘取书、收款、找零、开票,麻利地开展业务。正在自得中的明日军官们收住了话锋,无意地把目光扫向了那一对青年男女。
“哟嗬,丁素梅!”张雪飞踩着只猫儿一般突然嚷嚷出这么一嗓子。
果然是她,班上那个叫丁素梅的安徽女生。今天她也是便装出行,高跟鞋、黑呢子裤、紫风衣、白色的立领毛衣和脖颈上的白纱巾,颜色虽素了些,可到底是第一次见她穿便装,也算是春光乍现。
丁素梅一眼望见我和张雪飞,迅速把手从旁边那个戴眼镜的男青年胳膊里抽了出来,面孔一下涨红了,眼神游离,不知道该往哪儿看。
“哈!这男朋友都挎上了,胆儿挺肥啊!怎么着,还不请我们哥儿俩整一顿,要不我们可向区队上揭发你了啊!”张雪飞成心逗丁素梅。
这样的玩笑我开不出。班上的5个女生,那时候除了叶小米和朱颜,其他几个我还不是很熟悉。张雪飞却是和女生们谁都不生分。诗歌朗诵会拉着叶小米,打网球拽着朱颜,周末舞会专邀姚小遥跳舞,有事没事就找郝好谈心,说是向支书汇报思想。他与丁素梅话不多,可军训时两人在一个班待过。所以他跟哪个女生都能说上话,并且绝对特亲切特诚恳。
丁素梅眼露惊恐,原本红布一般的脸瞬时白了一下,望了我俩,突然脆生生地嚷嚷出一声:“这,不是,不是!他是我表哥。”她身旁的男青年明显感到时局紧张,正缩手缩脚不知该怎么站是好呢,听到“表哥”一句,身子不由哆嗦了一下。
我看不下去了,伸手去拉张雪飞。
“啥表哥不表哥的,蒙谁啊。她还是我表妹呢。必须请啊,不许赖!”张雪飞推开了我的手,使劲冲收银姑娘眨了下眼,一脸的坏笑。
丁素梅的表情像要哭出来似的,脸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眼睛望着地,木在那里了。旁边刚被任命的表哥推了下眼镜,光知道瞅丁素梅,发傻一般地笑。一对临时组建起来的表兄妹在张雪飞面前,满面无辜地等待着末日审判。
“别再逗人家了啊,雪飞!咱们上外面转转去。那什么,丁素梅,你们先忙着。那,那什么,再见了啊,可爱的姑娘。”我一把拽住张雪飞,嘻嘻哈哈打了一通招呼,而后狠狠拉住张雪飞的胳膊,把他向书店门外一把推去。
当天晚上回到军校,晚点名之后,我端了白色的搪瓷脸盆正要去盥洗室洗漱,突然走廊上有人喊了一嗓子:“廖凡,有人找!”
我几步赶到了楼梯口,拐角处,走廊昏黄的灯光下,站着一个细瘦的身影,那人一转脸,竟是丁素梅。
“廖凡,白天的事,可别乱讲啊。他真是我表哥。”她开口讲话的样子比白天略微镇静一些了,但还是掩饰不住慌张。
真该死,看我们的几句玩笑,把人家给吓成啥样子了。我在心里暗骂着张雪飞,刚要开口向毛主席保证一下,丁素梅却已从背着的军用挎包里取出一个报纸裹着的长条状的东西,径直塞到我手上来了。我本能地躲了一下,没接。丁素梅却一把将那报纸包扔到了我的脸盆里。
“一点小心意。是给你和张雪飞的。你们千万别打我的小报告啊。”丁素梅一转身,下楼去了。
我愣着神,慢慢打开了报纸包。一条江城产的“金陵”牌香烟赫然躺在军校统一配发的白色搪瓷盆里。
我心头猛地一紧,心口像是被只小野兽用嘴狠啄了那么一下,紧巴巴毛扎扎的,生疼生疼。
军校里有种风气是我一直特别反感的,就是打小报告。军校实行严格的军事化管理,领导必须每分每秒都牢牢掌握学员的思想动态、精神状态以及行动轨迹。实际操作中,班主任的能量毕竟有限,于是,一部分由班干部和积极追求进步的学员组成的骨干力量就被发动起来了。学员里,谁给谁写情书了,谁翻墙头不请假外出了,哪个在家乡谈的女朋友吹了,谁个在背后发牢骚说了没原则的话了,诸如此类,鸡毛蒜皮,零星狗碎,通过潜伏在同学中间的暗哨卧底,这些情报第一时间就被汇报到了班主任那里。学员的情况倒是尽在掌握了,可一个桌子吃着饭,一个宿舍住着,同学之间那原本纯真质朴的关系却在不知觉中变味了。
熄灯前,我找到了张雪飞,找了僻静的角落把香烟扔给了他。
“丁素梅孝敬您的,封口费!以后没事少开几句玩笑成不成啊,会憋死你啊?看看,都把人家吓出神经病来了。抽吧,给您的,看不抽死你!”没头没脑的,我冲张雪飞发起了火。
“啥意思啊?啥玩意儿吗?她这是把咱俩当啥人了!就几句玩笑,至于的吗?一个小女生,看着挺单纯的一个人,脑子里都琢磨些啥玩意嘛!给她扔回去!真他妈无聊透顶!”张雪飞的气愤是真诚的。
3
那天,晚宴上的郝好和丁素梅分外抢眼,把电影厂的姑娘小伙儿都给震住了。小伙子们抢着给两位女客倒饮料端茶递毛巾,惹得电影厂的那两个女孩说起话来都有点酸溜溜的。
酒席中,见大家吃得开心,喝得尽兴,我满心喜悦。单身汉的日子里,多亏这样的聚会,才把我们的孤单和寂寞冲得无影无踪。
“来来来,今天真是高兴。谢谢老同学,谢谢大家的捧场,我这个老大哥,敬大家一杯酒。”我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握着满满一杯红葡萄酒,笑容真挚,望着一桌子人说。
众人纷纷起立,热烈地干杯,高声地笑闹。
“不成不成,光廖干事一个人敬酒不成,老板娘还没发话呢。”电影厂的一个化妆师小姑娘开口了,一看这就是见过世面的主儿。
她这一起哄,笑声起来了,大家鼓掌同意。另一个女孩马上跑过来,拽起我旁边的叶小米,把她从座位上往起拉。
叶小米不情愿地站起身,和我并肩站着。
“喝个交杯酒!廖大哥准备这么一大桌子菜,小米代表我们大家感谢了。”又一个家伙跟着搅和。
叶小米手里立马被送上了一大杯葡萄酒。我俩满耳都是大家热烈的催促声。
“交杯酒!来一个!”
“来一个嘛!多好的一对啊!那话怎么说来着,真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人间绝配啊。”
“廖凡!叶小米!都是当兵的人,大方点!”
我和叶小米互相望望,都只是笑,实在伸不出胳膊。
“这样吧,这杯酒我替小米喝了,算是谢谢大家伙的捧场。”郝好从叶小米另一边站起了身,接过了满面窘态的叶小米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
“不成,不成!你可代表不了人家叶小米。感情上的事情,谁也代表不了谁。咱们问问叶小米,到底谁能代表她?谁是她的代表,她就得跟谁喝。”女化妆师再次出击了。
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丁素梅不停摆弄着桌子上的那个显眼的大哥大,一边和新郎官窃窃私语,一边笑得花枝乱颤。
“叶大干事,廖大干事,你俩可都是军校毕业的,大方点儿成吗?有什么了不得的,不就喝个交杯酒吗?别驳大家伙儿的面子啊,走一个!”一个明显有点喝高了的主儿诚恳呼吁着。
在大家拉拉队一般的呐喊助威声中,我先伸出了胳膊。叶小米迟疑了一下,很快也把胳膊伸过来了。两只胳膊挽在一处,我们就要仰头喝下杯中酒了。
宿舍的门这时被人从外面很响地敲了两下。屋子里喧嚣的声浪一下低沉下来,既而彻底寂静,大家都支棱起了耳朵,齐刷刷地把目光转向了门口。丁素梅下意识地拿起了她的大哥大,满面疑惑地嘀咕了一句:“还没到9点啊,不是来查铺的吧?”到底是军校出来的,脑袋里总绷着根弦。
丁素梅的话音刚落,门被人从外面一下推开来了,一股凛冽的寒气猛然扑向了众人。
门口,立着一个身穿军大衣的年轻军官,他肩披霜花,进门来猛取下头上的棉帽,立时露出那两道毛扎扎的眉毛来。他灼人的目光望向众人,眼神一下落在了叶小米和我的身上。面对眼前两个人喝交杯酒的造型,他显然缺乏思想准备,他眉毛急促地抖了两抖,厚实的嘴唇张了一张却没说出话来。高大威猛的青年军官严肃地站在门口,一言不发。
“任天行!怎么是你啊?快快,进来啊。快进来!”郝好迅速起身,满面喜悦,第一个往门口奔去,热烈迎接任天行。
任天行!来人正是叶小米思慕已久的任天行。
我也赶紧离座奔上前去,伸开两手,用力握住了这位久违了的区队长的一双大手。起身的一刻,我没忘记顺手轻推了一把雕塑一般傻在那里的叶小米。
叶小米的脸,比哭还难看。不知道是窘的,还是激动的。
4
杯盘归位,客人们和借来的大圆桌一起撤离了。我在任天行冷峻目光的注视下,灰溜溜地取走了晾在叶小米房间里的我的军裤,一看就是做贼心虚。不早不晚,我的军裤偏偏在炸鱼的时候,给溅上了一大块油迹。郝好非让我立马换下来,说是要赶紧用洗涤剂处理才成。郝好好心地把我的军裤给洗了一把,而后顺手挂到了叶小米的房间里。
周遭安静下来,一对苦苦分离了近两年的恋人,终于等到四目相望的时候,呼吸不由都有了几分急促。
任天行伸开他的双臂,一把把叶小米拉进了自己怀里,用滚烫的嘴唇去亲吻心上的姑娘。叶小米只觉得一股浓烈的酒味夹杂着男人身上的体味扑鼻而来,令她感觉眼前的任天行忽然变得异常陌生起来。她脑海里留存着的、热切地思念着的那一个任天行不是这样的。他是外国电影里迷人的男主角,深情款款,含情脉脉,目光火一般炽热,拥抱却是温文而体贴的。叶小米心里装着的还是军校时期的那一个男生任天行。而眼前,这一个由高原而来、荷尔蒙气息浓烈的上尉军官任天行,却令文学女青年叶小米着实无法接受。她难以适应眼前他如公牛一般野蛮的进攻,她双手狠狠一推,脸一转,艰难而顽强地躲开了那即将席卷而来的爱的狂潮。
胸膛里正烧着个火炉的任天行怎肯罢休,他老鹰捉小鸡一般再次出击,可动作还没到位呢,就猛一下被叶小米再次甩开了。他垂着两只手,面露茫然和尴尬,心底那团方才一直压制着的疑云骤然腾起,堵到了嗓子眼儿,一阵的辛辣,迟迟地,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和廖凡怎么回事?是不是你没有耐心等我了?”
他的这句问话很土匪很蛮横,令叶小米听着着实不顺耳,忍不住拧起了双眉。今天晚上的见面根本从一开始就是一团糟。那杯交杯酒虽然并没喝下去,只是摆了个造型。可是她却觉得像真喝了一样,直喝得她神智迷乱,说不出一句整话来。似乎喝下去的不是葡萄酒,而是蒙汗药。随后发生的事情更好像哪根弦搭错了,当了任天行的面,她满耳朵听到的都是她和廖凡如何如何。电影厂的这帮小年轻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儿啊,没见着她的心上人归来了吗?她望着郝好只想哭,可郝好只能干着急,那晚上她根本插不上几句话。
“错了错了!你们都错了!”对了一桌子的人,叶小米真想大喊这么一声。可是她没有,她没有气力把这一切重新扳回来。而身边的这个自己深爱着的,苦苦思慕着的人,又是多么令她失望啊。酒席上他只是闷头喝酒,连句干脆的话都没有。
眼前,他动作粗鲁野蛮如一头公牛,事情还没说清楚呢,就要搂楼抱抱卿卿我我,不引领着她走出迷雾走向明媚大道,一心只想把她往烂泥塘、小河沟里带。听听眼前他的问话,这还是人说的话吗?对得起分离的1年零8个月里,她对他的刻骨思念吗?
于是叶小米掷地有声,负气回答:“我就是不想等你了。你呢?这都快半年了,怎么连封信都没有,我知道你是死是活啊?我想爱谁就爱谁!”她公然挑衅着,像头小母兽一般,眼珠子倔犟地瞪向任天行。
她内心里其实是期望着他能来哄哄她、抱抱她的,渴望着他的一份温存的谅解。她要的爱,是剧本清晰明了、对白优雅动人,春风化雨,皆大欢喜。文学的力量实在是太强大了,文学女青年叶小米矫情而真挚地生活在她想象中的爱的童话中。
叶小米说话一贯没遮挡,眼下的话令任天行听着别扭,相当的别扭。加之刚才精神受刺激多喝了几口闷酒,拥抱心上人又惨遭无情拒绝,他的情绪很是焦躁不安。他那么骄傲自信的一个男人,一个在边境线上统领着百十号士兵的连长,他怎么能容忍他的女人来抛弃他呢?于是他回起话来也是当面锣、对面鼓,却分明言不由衷:“可你,你为什么也没给我来信呢?我今天来,也没什么事,就是顺便看看你。车子还在你们大门口等着呢,那我走了。”
任天行如此说,看了眼手腕上的手表,两手插进军大衣的口袋里,佯装急切地往门口走了两步,眼睛却望了叶小米,他心里多么盼望,她能哭着挽留他、而后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啊。其实不用说什么了,只要有一个拥抱就好。一个拥抱,就定能冰雪消融、阳光展颜,就会让他们再次成为世界上最亲近、最相爱的一对恋人。
叶小米回过身,脚下没动,面带惊诧,带了哭腔说:“你,这就走了?半年里你都干了什么?没你的一封信,我真怕你结婚了。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你要再不回来,我可是结婚了啊。”
任天行心头一怔,脚步停住了。果然,她已经不再等我了,她,显然已经有了他了。怪不得半年都没来封信,往常自己再疏于写信,她的信还是按时来的啊。任天行不觉颜面灰灰的,心头堵得不行。他嘴一咧,像要哭出来似的。不能,不能让她看出自己的失落。
任天行的心里刀绞一般地难受着。这样一个和自己相爱过的姑娘,她真要离开他,投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了吗?嫉妒和失落瞬时淹没了他的理智,任天行的心头突然升起一股冲动,他撑起精神,故作平静地说:“噢,你快要结婚了。那祝贺你啊!小米,我呢,早已结婚了,这次来也是想跟你说一声。”
“你,结婚了?不可能。跟谁啊?”叶小米的眼睛睁圆了,眼珠子像要掉下来了一样。
“我怎么不能结婚了?这不,半年多都没收到你的信,也没顾上告诉你。”任天行目光炯炯,重新找回的自信令他谈笑自若,精神亢奋。
“不可能!你怎么可能结婚呢?那我呢?我怎么办啊?我可是你的女人了!”叶小米完全失控地叫嚷出来,上前一把拽住了任天行军大衣的领口,那样子活脱一个可怜的绝望的弃妇。听到最后一句话,任天行心头狠狠疼了一下,仿佛被一把看不见的刀给狠狠剐了一下。好姑娘,你是我的!可是今后,你还会是我的吗?
从走进叶小米宿舍的一刻起,在瞻仰完她和廖凡的那个惊艳造型之后,任天行就有了心事了。
席间,他开始偷偷打量起叶小米的宿舍来。橘黄色的纱幔窗帘分靠在窗子两边,窗下,是一张两屉书桌,上面散放着几本书和杂志,和一个插着几朵玫瑰花的玻璃瓶。玫瑰花,她的生活里已经有了一个送玫瑰给她的人了吗?旁边靠墙,是一个放满了书的小书柜。柜顶上,放着一台录音机。书桌的另一边,一张双人沙发拉开变作的双人床几乎占了房间一半,上头铺着条厚厚的橘黄色的毯子,既做床罩又做装饰。床头,挂着一幅风景画,是张油画,半个山坡上开满金黄色的雏菊。房间里再就是衣柜和其他零碎物品。很遗憾,他没有在房间里看见自己的一张照片,也没有看见那熟悉的、亲切的白床单。想到这里,任天行的心忍不住疼了一下。
那个军校里的最后一夜,在纯洁如雪的白床单上,他和她曾有过怎样的肌肤相亲和缠绵悱恻啊。那青春激荡、神魂飞扬的一夜啊。
任天行抬头再望,一根挂衣服的铁丝横贯半个房间,上面,怎么挂着条男式的军冬装马裤呢裤子呢?潮乎乎的,像是刚洗过。这条可疑的军裤,与刚才任天行进门时见到的那一幕一样,再次猛烈地、狠狠地刺伤了他的眼睛。
我不能就这么输在她面前,不能!任天行只剩下了这个固执的念头。
“你老婆是谁?在哪儿呢?我不相信你结婚了,你骗我!”叶小米声音高亢,脸蛋红红,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她逼近了,站在了任天行的眼前。
任天行真想一把把她抱在自己的怀里,好好地吻她,用力地爱她啊。可是,刚才,她就那样推开了自己,拒绝了他的万般思念和一腔热望。那可憎的军裤,那个古怪的造型,娇艳的玫瑰花,开始在他眼前不停地晃荡。这一切似乎都在一次次提醒着他,别再自作多情了,你又能给她什么呢?高原戍边的小连长,归期遥遥,是没有资格风花雪月儿女情长的。况且,眼前的她,显然已经不再对你有依恋和爱慕了。
任天行满面苦涩,一只手从军大衣口袋里伸出来,往军大衣里的上装口袋摸索,他是想找烟。他的手,因为激动而哆嗦着,烟没拿到,却触到了他的钱夹,一不小心就把它甩带了出来。
钱夹落在地上,张开了嘴巴。两个人都弯身去捡,照片的夹层里,一张小婴儿的照片赫然出现在了两人眼前。
“这是谁啊?谁的孩子啊?怎么长得这么像你啊?”叶小米惊诧着。
一张自己哥哥孩子的照片,竟把她惊成了这样。她心里还是有我的啊!可是,有和没有已经没有区别了啊。任天行心头疼得厉害。
“我真成家了,看,我女儿都半岁了。可爱吧!”任天行望着叶小米,恨意和自卑纠缠着,令他的表演越来越不能自已,越来越亢奋了,完全刹不住车了。
叶小米睁大了眼睛,呼吸急促。
“你女儿,她,真可爱。”迟疑了半天,叶小米没头没脑地说出这句话来,她望望任天行,再看看手上的照片。真是太像了啊。同样的毛扎扎的眉毛,一样的单眼皮,厚嘴唇。一滴水一样的液体,猝不及防地从叶小米的眼中滑落出来,滑过眼镜,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那张照片上,小宝贝的眉心处。
“小米,你,你,你别……”任天行伸出手来,想为叶小米擦泪。那只手刚落到叶小米的腮边,突然一下就被打飞了。随即,他的左脸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别碰我,你的脏手!你这个浑蛋!”叶小米失控地哭出声来。哭声悲切,听上去肝肠寸断。好在电影厂的单身宿舍楼里,经常会不定期地上演这样的文艺腔极浓的悲喜剧。暗夜里,她的哭声虽然听上去很是突兀,但并没有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任天行捂着火辣辣生疼着的左脸,满面的惊诧,继而是难抑的忧伤,他的眼泪突然扑簌一下,落了满面。他赶紧转了身,走到窗前去了。
这纷扬的、屈辱的、委屈的、冰凉的泪水,一下把任天行激醒了。
我这是怎么了?我为什么如此疯狂?难道当一个自己爱过的姑娘去拥抱属于她幸福的时候,我只能这样狠狠地刺激她、报复她吗?我还像一名军校出来的优秀学员吗?还像一个在高原部队带兵、守卫边防的连长吗?我还是一个男人吗?
许久,任天行转过了身。他步履沉稳地走到了叶小米身边,缓缓地伸出两手,稳稳地扶住了哭泣不已的叶小米的肩膀。这一下,他就又化身为了军校里那个大局为重的区队长任天行了。
他温柔而沉静地说:“小米,我真该走了。祝你——幸福吧!”